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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范仲淹的兩難境地

  寶元二年十二月底,宋國河北路經略使兼政制院候補同知范仲淹統率河北路諸軍,大敗遼軍。

  遼國軍隊死傷慘重,損失了至少七八萬兵馬,狼狽逃回了國內。

  這么大的損失,即便是對于兵馬強壯的遼國來說,也可以說是元氣大傷了,讓遼國皇帝耶律宗真驚恐不已。

  他收攏了大量潰卒,重新整頓士氣,再加上南京留守的三萬士兵,勉強在析津府周邊城鎮布置二十萬人,防御宋軍的進攻。

  不過意外之喜的是,得知宋軍殺來,處于宋遼邊境線上的漢人百姓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連夜帶著家當往北逃跑。

  甚至連土地和房子都不要了,一個個拖家帶口,有些嫌棄自家雞鴨羊牲畜跑得慢的,扛著雞鴨羊一路飛奔。

  而且不止是邊地百姓,就連析津府的漢人百姓聽說宋國打來了,都是踴躍參軍,要求上前線殺敵,仿佛同為漢人的宋國跟他們有什么深仇大恨。

  于是短短半個月不到,淶水以南的各縣十數萬百姓,那是逃得空無一人,連明年馬上就要收割的糧食都不要了,就只想逃命。

  范仲淹見此也是無語,雖然已經想辦法張貼過安民告示,表示漢人不打漢人,絕不會欺壓百姓。

  但顯然以前宋軍名聲在外,讓百姓惶恐不安,幾乎沒什么效果。

  其實要真就只是稅收嚴苛的話,為了生計,百姓還不至于拋棄全部家當,連耕作的土地都不要了,背井離鄉,逃離故土。

  畢竟對于百姓來說,土地才是根本。在農業社會,沒有人愿意拋棄自己吃飯的東西。

  除非有另外一件事,能夠比土地更重要。

  能是什么呢?

  那自然是他們的小命!

  除了宋國那刮地三尺的稅收讓遼國百姓感覺到恐懼以外,最讓他們害怕的,便是殺良冒功的問題。

  這屬于五代十國的老疑難雜癥了。

  那是個不亞于五胡亂華的混亂時代,武將肆掠,百姓水深火熱,殺良冒功的事情屢見不鮮。

  就連北宋剛建立的時候,趙匡打北漢,趙光義北伐,都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因此當地百姓極為恐懼,害怕宋軍重操舊事,不得不逃離家鄉。

  事實上其實也已經有這樣的問題,西北邊軍還好,范仲淹畢竟在那邊治理了兩年之久,西北軍紀律嚴明,并未出現屠戮漢人百姓,以殺良冒功的事情。

  但河北軍有了這樣的情況,有一些部隊竟然屠戮了村莊,將人頭送入軍功處,說是殺的遼國漢人軍隊。

  也幸好老范對于軍功審查嚴明,并且有人報告遼國境內百姓村莊被屠的事情,發現了這些問題,不然的話,事態還可能進一步擴大。

  即便如此,范仲淹也是勃然大怒,將涉事的部隊從將領到動手的士兵,全都軍法處置,一律死罪不免。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至少目前來說,由于宋國的入侵,遼國的漢人百姓還是相當害怕,即便范仲淹派人安撫,也還是無濟于事。

  沒辦法。

  他倒是想派兵攔截。

  但前線的軍隊要與遼國前線的軍隊對峙。

  后方的軍隊要么運糧,要么在清理殘余的遼國潰卒,實在沒辦法顧及到百姓。

  因此也只能先聽之任之。

  總歸還是有些不怕死的,舍不得家中的財產,繼續留下來的人。

  只要以后把這些地方占下來,安撫好百姓,治理好民生,逃出去的那些人看到了這邊情況,最終還是會回來。

  很快,今年戰事就隨著年關到來,慢慢落下了帷幕。

  耶律宗真狼狽逃回去。

  范仲淹北上深入遼境,與遼國兵馬相持。

  時間也來到了第二年,公元1040年1月,大宋皇帝改元康定。

  康定。

  意為富足安定。

  祈禱今年戰事平定之后,國家能夠富足強大起來。

  康定元年一月,范仲淹基本上清剿了大部分后方殘留的遼軍,大量宋軍越過邊境線,進入遼土。

  遼國雖然積極應對,但頹勢已顯。特別是那些屬國部落的士兵,更是士氣全無。

  此戰中損失最大的就是他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嚴重動搖了耶律宗真的統治,讓遼國在這些屬國、屬部落的威望大肆下跌。

  可沒有辦法。

  戰爭就是這樣殘酷,就好像后來金人崛起,這些屬國和屬部落不堪遼國壓榨,最后加入金國,覆滅了遼國一樣。

  一旦那些從屬國和從屬部落發現宗主國式微,那么噬主也是必然的事情。

  范仲淹大軍壓境,倒是沒有攻城。

  嚴格來說宋軍攻城是強項,畢竟從春秋戰國時期,漢人的戰爭史,往往就是一部攻城史。

  圍繞著攻城與防守之間,如墨子與魯班之間的對決一樣,衍生出無數個精彩的故事,也出現了大量的攻城戰術、器械和防守戰術、器械。

  但攻城戰不比防守戰,宋軍的手榴彈就沒了什么作用,光靠那幾門大炮想打破城池也不可能,像抗日戰爭中,日軍用現代炮火轟炸過后的南京城墻,除了外墻有點損失以外,里面依舊堅厚無比。

  所以若是遼國進攻,宋國防守,火器優勢展露無遺。要是遼國防守,宋國進攻。雙方依舊要回到原點,且在攻城戰中,遼國騎兵還可能進行側翼騷擾突襲,戰事不確定性太大。

  最終經過深思熟慮,老范也僅僅只是控制住了范陽以及周邊城池,沒有再越過淶水對遼國重兵把守的析津府展開進攻,免得出了差錯,讓來之不易的勝利功虧一簣。

  不得不說,這種見好就收的態度是正確的。

  因為此時宋朝后方的國庫壓力也已經非常大了,在老范打保塞之戰前,就已經收到了政制院的要求,希望他如果有機會的話,就一定要速戰速決,不要繼續拖下去。

  汴梁的米價都從原來的三四百文一石,升到了五六百文一石。雖然還沒有到歷史上打了幾年西夏,飆升到七八百文一石的程度,但估計明年就差不多了,讓朝廷那邊的財政壓力也是很大。

  若是繼續打下去,進攻可比防守花銷大得多,因此老范也不得不考慮大宋的國力是否還能夠繼續撐下去。哪怕能撐下去,國內怕也是民不聊生,揭竿起義者不計其數了。

  “也是到了回去主持新政改革的時候。”

  范陽城內,望著蒼茫遼闊的北方土地,老范心中雖然興奮于自己收復漢土,但看著最新送過來的文書,還是有些惆悵。

  打仗打的是國力,拼的是民生啊。

  不僅僅是這幾年國內不穩,最重要的是河北路民生已經非常慘淡,甚至有些地方已經鬧起了饑荒。

  古人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又言,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人和動物都在這樣的戰事當中顛沛流離。

  若只是看戰事報告,戰場變化的宏大敘事或許不會感覺到什么。

  但對于普通個體來說,卻是滅頂之災。

  老范這些日子除了打仗以外,也在關心河北路的治理問題,亦是讓他感覺到惆悵。

  只有一個國力強盛的國家,才有對外宣戰的資本。

  如果在本身國內民生凋敝,百姓生活非常艱難的情況下還要繼續打下去,那么只會導致國家滅亡。

  “這才是我要改革的意義。”

  范仲淹雙手背負在身后,看著北方心里在想,“現在,就看遼國那邊還繼不繼續打了。若是他們繼續,那我也只能咬著牙。若是他們答應我的條件,就能讓我安然回汴梁改革大事。我一定要讓大宋強盛,要讓國泰民安!”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北方慢慢出現了一隊人馬。他們面對宋國偵查騎兵的時候,并沒有表現出敵意,而是向他們舉起雙手,示意他們是帶著誠意而來。

  塘騎將他們攔在范陽城外,向范仲淹通報了遼國使者到來的情況。

  老范立即就明白遼國那邊也頂不住了,便也沒有多猶豫,自己回到了范陽城原來的遼國縣衙府邸,讓人把遼國使臣帶過來。

  這次出使的真是重量級。

  乃是張儉本人。

  老頭今年七十六歲,卻并不像尋常的老者那般老態龍鐘,而是精神矍鑠,頗為強健。

  歷史上他活到了九十一歲,一直被遼興宗耶律宗真敬重,從不喊他的名字也不喊職務,而是事之尚父。

  皆因在他的輔佐下,遼圣宗時期的遼國才極為昌盛,達到了頂峰。可以說遼圣宗的文治武功當中,至少文治張儉要占一半功勞。

  因此即便遼圣宗駕崩,遼興宗繼位,也對張儉委以重任。

  在他三年前因年老致仕時授其洛京留守、尚父、行河南尹,進封秦國公。去年更是進位韓王,可謂是相當恩寵。

  所以可以說,張儉哪怕是致仕了,也依舊是遼興宗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地位可能還在一些耶律姓、蕭姓的皇親國戚之上。

  得知是張儉出使,范仲淹竟然罕見地親自到衙門口迎接。

  此人的名聲他也聽說過,不僅僅為官清廉,施政有方,遼國治下的漢人百姓能夠以極低的賦稅過著相當安逸的生活,也多虧了他經常勸說耶律宗真父子減免百姓賦稅。

  因而于情于理,還是能夠得到范仲淹的尊重。

  等張儉從馬車上下來后,范仲淹迎了上去,拱手說道:“范仲淹見過仲寶公。”

  “范相公客氣了。”

  張儉回了一禮,笑道:“有勞相公親自相迎,老夫慚愧。”

  范仲淹笑道:“仲寶公德高望重,不僅僅是遼國重臣,還是舉世皆知的大儒,自當奉迎。”

  “呵呵,范相公抬舉老夫了。”

  張儉笑了笑。

  “請!”

  范仲淹向里面伸手示意。

  兩個人便走入府衙,然后進了內廳堂屋中就坐。

  面對張儉范仲淹給予了足夠的尊重,才剛坐下,一杯清淡的茶水就端了上來。

  他聽說張儉喜歡喝茶。

  張儉聞了聞茶香,眼睛一亮,稱贊道:“是龍鳳團茶?”

  范仲淹笑道:“仲寶公也喝過此茶?”

  “是啊。”

  張儉舔了舔舌頭道:“陛下曾經賞賜過我半斤,老夫視如珍寶啊。”

  龍鳳團茶地位堪比后世武夷山大紅袍,乃是皇室專享的貢茶,基本上也就皇帝賞賜能夠得到。

  遼國皇帝雖然也是皇帝,但實際上根本沒有獲得渠道,歲幣里也不包含這東西。

  也就是每年蕭太后生辰的時候,宋國會以皇室歲聘祝賀送一點。

  而自此蕭太后被軟禁之后,生日宴會就不舉辦了,宋國這邊自然也就沒有再送禮,龍鳳團茶在遼國也更加珍貴。

  為此遼國很多大臣都勸耶律宗真迎回母后,為的就是“中國歲聘之利”。

  “仲寶公喜歡就好。”

  范仲淹笑道:“戰勝了元昊之后,陛下倒是賞賜了我不少,公若愛茶,臨走之時,我送公一斤。”

  聽到他的話,張儉動容,中國之富,讓他嘆為觀止啊。

  這茶號稱與金同價,既一兩茶一兩金,在遼國那更是翻了幾倍甚至十倍,這一斤茶賣給遼國貴族,怕是得能換好幾斤金子了,就這么大方送出來。

  “多謝相公好意,無功不受祿,老夫心領了。”

  張儉搖頭拒絕,雖然他很心動,但不可否認的是,他也是一個原則性很強的人。

  范仲淹也沒有繼續在這上面多做客氣,而是正色起來,直接進入正題道:“既然仲寶公不愿受禮,那也無妨。今日前來,想必也不是來喝茶的吧。”

  張儉開門見山道:“此戰我大遼愿意與宋國罷兵言和,重修舊好。甚至相公的一些條件,我們也愿意答應。”

  “說來聽聽?”

  范仲淹道。

  張儉道:“一,大宋不得取消歲幣。二,我大遼可以歸還大宋淶水南岸十縣,但必須增幣二十萬。三,遼宋簽訂互不侵犯盟約。四宋遼以淶水為界,雙方撤兵;此后凡有越界盜賊逃犯,彼此不得停匿;兩朝沿邊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創筑城隍。”

  這與范仲淹提出的四個要求相差不大,相當于三件事答應。但在歲幣這件事上,遼國并沒有松口,且還多提了一個要求。

  這顯然不是戰敗國應該能提的事。

  老范都樂了,笑道:“此戰遼國大敗,真的應該還要求大宋納歲幣嗎?大宋不讓遼國納歲幣就不錯了。”

  “唉。”

  張儉嘆道:“范相公難道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嗎?你可知道,再打下去,無非就是兩敗俱傷。遼國滅亡,大宋也不會好受吧。”

  “這就不勞仲寶公關心。”

  范仲淹淡淡地道:“即使是再繼續打下去,大宋也一定是最后的勝利者。”

  “老夫相信大宋是最后的勝利者。”

  張儉沉聲道:“但那樣做的后果,無非是大宋腹地民不聊生,邊境戰亂不休,燕云十六州的漢人死絕。”

  范仲淹反駁道:“宋國漢人與遼國漢人同出一源,又何至于此?”

  “呵呵。”

  張儉笑道:“宋人如何盤剝百姓,你比我更清楚。此番你北上涿州,可見到多少漢人得知宋國來襲,拖家帶口,背井離鄉,也不愿意生活在宋國治下?”

  這話直接都給范仲淹搞沉默了。

  因為這是事實。

  別說現在,就連幾十年后已經徹底沒落的遼國,在燕京之戰當中,無數遼國漢民奮勇抗擊,仿佛宋國漢人才是侵略者,就可以知道當時遼國的漢人對宋國的態度有多厭惡。

  所以在通過趙駿得知后來童貫入燕京時遼國漢民對他們的待遇,如今又已經親眼見到了遼國漢民對他們的態度之后,范仲淹都沒法進行有力回擊。

  “幾十年前,趙光義北伐弄得轟轟烈烈,當時也有很多漢人望能回歸故土。結果他卻大敗而歸,讓無數漢人對伱們失望。”

  張儉又狠狠地往范仲淹心窩里再捅一刀,說道:“如今你們又想來打擾我們平靜的生活,難道你要燕云漢人都死絕你們才高興嗎?歸根到底,我們只是想活下去,這又有什么錯呢?”

  “此事確實是我大宋理虧.當今陛下仁厚有加,不愿黎民生于水火,我回開封之后,陛下就會讓我主持變法革新,削減冗費,取消苛捐雜稅,以緩百姓之急。”

  范仲淹有些底氣不足地道:“若是燕云漢人信任我的話,我愿意做出承諾,只要回歸漢土,一切賦稅、徭役,與遼國時候如舊,絕不加賦。”

  張儉搖搖頭道:“燕云漢人不會再相信你們,何時你們宋國境內的漢人能活得更好,再來談這些吧。”

  “唉。”

  范仲淹深呼了一口氣,隨后端起茶杯,喝茶掩飾自己的尷尬。

  他知道這件事情確實是大宋理虧。

  雖然他可以高高在上,指責這些漢人背棄漢人的國家,去投奔狄夷建立的帝國,但卻沒辦法真的拿此事做文章。

  人總是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百姓只想要活下去,失去了國家觀念,又有什么錯呢?

  所以大宋真沒什么道理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去抨擊他們。

  老范雖然是個政客,政客可以不講良心和臉皮,可最多也就是跟劉六符這樣的小輩耍耍心機,跟張儉這樣的人,還是坦誠布公一些比較好,免得自己遭了羞辱。

  “因而老夫還是那句話,為了兩國百姓,以和為貴,見好就收方為上策。”

  張儉繼續勸道:“再打下去,老夫相信宋人能贏,可遼人即便戰敗,退出燕山即可,然到時候宋國得到的,只會是滿目瘡痍的燕云,以及國庫空虛和民生凋敝,莫非相公覺得,這樣對于我們兩方來說,是一件好事嗎?”

  范仲淹默然片刻,說道:“若是開戰的話,遼國會如何?”

  “舉五十萬大軍,殊死一搏!”

  張儉毫不猶豫地道。

  “我知道遼國有這樣的兵力,但遼國還有支撐起五十萬大軍的國力嗎?”

  范仲淹又問:“恐怕相持不過數月,遼國就要自行崩潰了。”

  《商君書·農戰》:“國力摶者強國。”《新唐書·李德裕傳》:“諸道兵出境,即仰給度支,多遷延以困國力。”

  古人很早就認識到,同等級別的國家之間的戰爭,從來都是拼國力。

  遼國兵強馬壯,往西控制了蒙古草原,往東和北控制了東北三省,往南又有燕云十六州,各部落屬國不計其數,呼啦啦集結五十萬的部隊范仲淹相信他們能夠做到。

  然而還是那句話,遼國沒多少錢,光每年宋國給的歲幣都成為遼國的支柱經濟,即便遼國能夠拉出那么多部隊,他就不信遼國能有打下去的國力。

  可張儉接下來的話卻讓范仲淹更加默然。

  因為張儉說道:“你要明白,此戰若是取消歲幣,我主沒有錢糧安撫各部落屬國,那么我主在各部落屬國的威望將跌至谷底,遼國必然發生內亂,所以還不如拼死一搏。”

  “若是帶齊全國糧草,大軍全部南下,繞開你們的城池,深入你們的腹地,縱兵劫掠,我相信就算是宋國打贏了這次戰爭,覆滅了遼國,整個北方,乃至南方遭到襲擊,宋國不會好到哪里去!”

  他的語氣很平淡,但這種平淡當中,卻隱含著一股毅然決然地強調。因為張儉并不是在虛張聲勢,而是在用極為平淡地語氣說一個殘忍的事實。

  那就是再打下去,遼國只會用兩敗俱傷,甚至同歸于盡的辦法與宋國玩命。

  若以為此戰遼國損失的大部分都是屬國、屬部落,主力精銳皮室軍傷亡不大,更利于遼國統治那就大錯特錯了。

  事實上愿意服從調遣的部落往往都是完全臣服于遼國的忠誠部落,否則也不會跟著遼國去打仗。

  遼國只要一直保持強盛,那么這些部落就會一直保持忠誠,不會起什么反叛心思。

  可一旦遼國慘敗,又沒有及時安撫住他們,那么這些部落很有可能對遼國心生怨恨,叛亂的種子就可能會萌生,到時候必然會讓國內出現動蕩。

  哪怕皮室軍能夠鎮壓一時,卻鎮壓不了一世。

  甚至皮室軍都不一定可靠,因為早在遼圣宗時期,皮室軍就已經不止是契丹族,而是各部落遴選的精銳組成。

  所以遼國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發生,同時也為了避免國內崩潰,造成內亂不止,然后讓宋國在旁邊看戲,等遼國處于無休止內亂當中,再坐收漁翁之利,遼國必然會選擇殊死一搏。

  俗稱光腳不怕穿鞋的。

  范仲淹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道:“好狠的計策,你們是想把內部矛盾,轉移成為外部矛盾。”

  “何為內部矛盾,何為外部矛盾?”

  張儉疑惑。

  范仲淹也沒有解釋,只是說道:“這樣打下去,大宋或許會元氣大傷,可遼國必滅無疑。”

  “那也比讓宋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內亂滅亡,讓宋國得了便宜強。”

  張儉正鋒相對道:“何況此戰我們也不是沒有勝算,從前年你們與元昊交戰,再到今年與我們交戰,你們的手榴彈還有幾顆?你們的火炮就真的能擋得住幾十萬大軍嗎?”

  “大遼南下,元昊也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此時你們西北軍精銳抽調到了河南,你們就真的能全力防守得住我們與元昊一起殊死相搏嗎?”

  “還有即便是你們能夠防守得住城池,野外的百姓怎么辦?兵禍之下,整個北方的黎民都要被卷入其中。”

  “哪怕你們不管北方百姓,只想與我們死戰。為了維持軍隊花銷,勢必又要繼續加征賦稅。南方我們或許打不過去,然賦稅大頭全部加征在南方百姓頭上,他們會不會造反起事,會不會抗拒官府?”

  “到時候留給你們宋國的,只會是內憂外患。而不是什么遼國滅亡,西夏滅亡的情況。”

  “因而面對這種你死我活的境地,我希望經略相公想清楚,數百萬,上千萬的黎民死活,取決于你一人。兩國未來是否能夠繼續安穩下去,同樣取決于你一人。”

  他目光淡然,依舊是那種平淡的語氣說著這樣極為殘忍的話。

  只有這種平淡的語氣,才能讓人感覺到對方只是在陳述一句事實,而不是什么威脅、恫嚇。

  范仲淹的眉頭頓時緊皺起來。

  他也沒想到遼國這么狠,這一招真是玉石俱焚的玩法啊。

  說句實話。

  遼國人要想繼續打下去,他并不畏懼。

  問題在于,現在的大宋還沒有壓倒性的武力,光靠手榴彈和火炮,雖然能夠決定一場戰爭的走向,卻不能決定一個國家的滅亡。

  遼國的體量很大,大到雖然經濟遠不如宋國,可兵馬強悍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然也不會壓制大宋百年。

  特別是現在河北路的手榴彈的確所剩無幾,此戰結束之后,軍中的庫存只剩下數萬顆了。

  遼國要是立即發動進攻,與宋國玩命,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只能龜縮回河北,憑借著河北的層層堡壘,抵御敵寇的入侵。

  但萬一遼國放棄攻城,舍棄了自己的后方,完全不需要輜重糧草,就是一路騎馬南下,跑去河北大名府劫掠,跑去河南開封府劫掠,跑去一切可以去的地方燒殺搶奪呢?

  游牧民族可不像農耕民族那樣,需要種糧食保持后勤補給。他們的馬騎在哪里,就在哪里掠奪。后來的蒙古大軍,便是靠這樣的打法一路殺去歐洲。

  到時候哪怕范仲淹趁著遼國空虛,占據了整個大遼又怎么樣?

  宋國腹地被打爛了。

  就相當于幾十萬流寇在宋國腹地四處破壞,那即便是宋國版圖擴張兩倍又如何?

  打下來能治理嗎?

  腹地的那么多流寇怎么辦?

  怕是遼國南下的時候,頃刻間就是無數受兵災的百姓嗷嗷待哺。

  數百萬上千萬人流離失所,甚至丟掉性命。

  這樣的場景,一想到就讓范仲淹已經覺得深深的頭疼。

  不得不說,張儉不愧為耶律宗真最倚重的大臣,跟劉六符比起來,實在是老謀深算得太多。

  不怕跟敵人打架,就怕敵人跟你玩命。

  我一個月幾十萬上下,你一個月三百塊的,打贏了沒賺頭,打輸了賠光光。

  的確讓范仲淹感覺到為難。

  只是遼國這邊提的條件又讓范仲淹有些難以接受。

  趙駿曾經嘲諷宋真宗趙恒,說澶州之戰宋國打贏了,卻簽訂了喪權辱國的條件,每年要給遼國那么多錢,實在是丟臉。

  這次他打贏了保州之戰,還要給遼國增加歲幣,那不鬧嗎?

  到時候別說他自己不樂意,就算是把這件事情送回給開封交由官家跟趙駿處理,他們估計都不能接受。

  所以面對這樣喪權辱國的事情,范仲淹是萬萬不敢答應,免得趙駿來戳他的脊梁骨。

  “歲幣之事.我可以向陛下保留。”

  沉吟許久之后,范仲淹說道:“但增幣之事,就不要再提了。當年澶州之戰,我們大敗遼軍,擊殺你們遼國大將,卻換了一紙澶淵之盟,已是國恥,此番再勝利,又增幣這么多,跟官家怎么交代,跟百姓怎么交代?”

  “歲幣必須要增,因為若是少了,我主就不能安撫各屬國和部落,那么他就只能帶著那些不滿于此戰失敗的屬國和部落人,再南下跟宋決一死戰。”

  張儉搖搖頭道:“這對于大宋來說,最多也就是顏面問題,而對于大遼來說,卻是存亡的根本!何況顏面問題你們也根本不會有失,此戰你收復淶水南岸那么多土地,回國之后,你怕是在宋國威望已到無可復加的地步了,若你再取消歲幣,就不怕功高蓋主嗎?”

  “呵呵。”

  范仲淹笑道:“這倒是不勞仲寶公牽掛,我主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自是能得到官家信任,不會有失。”

  開玩笑。

  再功高蓋主,蓋得過趙駿?

  只要趙駿一天在,趙禎就絕不可能猜忌他。

  所以老范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的底牌從來都不是帶著宋軍打勝仗,而是背后有趙駿在支持。

  “老夫并不是在挑撥,只是提醒一下經略相公而已。”

  張儉沒有絲毫被拆穿后臉紅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經略相公有這份忠誠是好事,不過有些事,該做與不該做,希望相公能明白,相信大宋皇帝也能理解相公之苦心。”

  “唔”

  范仲淹沉吟了起來,他知道張儉是在提點自己,沒必要讓趙禎去猜忌他。

  雖說有趙駿保著肯定安然無恙,但收復燕云一部分土地的功勞確實太大了,再加上取消了歲幣,到時候朝野上怕是讓他辭官致仕的都數不清了。

  南北兩宋,對于有天大功勞的臣子,甭管文官還是武將,巔峰就打壓,幾乎都成為了慣例。別的不說,趙駿不就跟他說過,童貫收復燕云十六州,封王后眨眼間就被罷官了嗎?

  想到這里,老范竟還真有點覺得對方說得有道理,只是他最終還是搖頭道:“不止是顏面,這增加二十萬貫賦稅,又要多多少民脂民膏,我不想給百姓增加負擔。”

  “你呀,真是死腦筋。”

  張儉皺眉道:“老夫問問你,若以往蕭太后之時,每年壽誕要送多少禮?”

  “這個都由皇家來送,我等除非問陛下,卻是不知。”

  范仲淹老實回答道。

  “每年不固定額,但基本上不會少于二十萬貫。”

  張儉輕笑道:“如今大遼與宋國重修舊好,而我們陛下壽誕將近,宋國一來道賀陛下壽誕,二來歡慶于遼宋罷兵,送來壽禮,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嘛。再不濟,大不了我主陛下請天后回歸,再過一次天后應圣節即可。”

  范仲淹一下子就明白了。

  遼宋之間除了歲幣以外,其實也還有別的互相贈禮。比如遼國與宋國皇帝、太后過生日。

  史料記載,遼宋建交一百多年,宋遣遼使節共680人次,遼遣宋671人次。

  其中光接待遼國使者的費用就達到兩到四萬貫,然后向皇帝、太后送禮,基本上都維持在十到二十萬貫之間。

  只是由于對等關系,宋國皇帝和太后過壽誕,遼國也往往會回贈,只是沒宋國那么多,但幾萬貫到十多萬貫還是有,勉強不會讓宋國虧得太多而已。

  如《契丹國志》記載,某年宋皇過生日,遼國送了大一堆禮品,包括馬匹、獸皮、金箱子、銀箱子、水晶腰帶、海東青等等。

  禮品名單非常長,基本上都是東北特產,什么牛、羊、野豬、魚、鹿臘肉之類的野味都每樣幾百箱。

  雖然不如宋國直接給絹布、金銀銅錢那么大方,但林林總總算下來,其實也是價值不菲,并沒有完全就是宋國給遼國厚禮,遼國打發叫花子一樣給宋國薄利,否則宋國顏面上也掛不住。

  顯然張儉的意思很簡單。

  既然你為了顏面不直接給歲幣,那就把這二十萬貫當作是壽禮,雙方互相給個臺階下。

  即宋國并未增幣,取得了大勝,礙于與遼國兄弟之邦,不愿意你死我活,依舊維持原來的三十萬貫歲幣,多出來的二十萬貫是什么呢?

  那是宋國給遼國皇帝慶賀生日的禮品。

  要是覺得遼國皇帝這生日過得有些奢侈的話也沒關系,那就讓蕭太后回來,反正宋國劉太后已經駕崩了,遼國也不會再給宋國太后回禮,宋國只需要按照以前那樣給蕭太后慶祝生日就行。

  如此一來,雙方一個拿了土地的實際好處,又有了顏面。另外一個多出來二十萬貫,也能有錢安撫部落。算是大家既保住了里子,也保住了面子。

  一時間,范仲淹陷入了兩難境地。

  這錢。

  該不該給呢?

  大家理性討論下,該不該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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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島中文    人在大宋,無法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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