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四章 歲過六百(下)
天庭，瑤池王母寢宮。
此地宴席剛散，王母瑤池斜躺在珠簾后的寶榻上，面容與上古時絲毫沒變的她，眉目間多了幾分威嚴與雍容華貴。
有侍女匆匆來報：“娘娘，大志仙求見。”
“快請。”
瑤池坐起身形，身上的霓裳長裙自行被仙光環繞，化作了一件稍顯樸素、將自身包裹嚴實的長裙，而后掀開珠簾、起身走下寶塌。
李大志風風火火地沖了過來，對著王母低頭行禮：
“見過王母！”
“父親多禮。”
瑤池緩步走下白玉臺階，請李大志去一旁落座。
她溫聲道：“父親這般匆忙而來，不知是有何要事？”
“玄都城那邊發現了二十一頭先天大神魔的尸身！”
李大志精神亢奮地喊著：
“大法師親自給我傳的信…你快用巡天鏡看看！”
瑤池怔了下，立刻拿出巡天鏡，手指輕點，巡天鏡中浮現出玄都城的情形，能見一只只恐怖巨獸的尸身被煙霧包裹，身軀正在迅速融化。
不遠處正有數道流光飛馳而來，是在玄都城內側駐扎的幾名天將。
瑤池道：“怎的突然有尸身投過來？”
“平安吶！這是平安在打獵！”
李大志喜道：
“寧寧跟你分身都回來八十多年了，平安一直沒有音訊，可真急死我了！
“對了，這些尸身一起回來的，還有一面石碑，上面有平安的字跡。”
瑤池忙問：“陛下寫了什么？”
“這個，大法師傳聲沒說，”李大志眨眨眼，“大法師說的，肯定錯不了…你用鏡子試試能不能看到。”
瑤池端著巡天鏡左右查看，很快就發現了大法師的身影。
大法師面前還真擺了一面石碑，但石碑上的字跡模糊不清，只能勉強看到打頭的‘明暗’二字。
“明？暗？”
瑤池面露不解，輕聲道：“可否再問詢大法師？”
李大志道：“是大法師用太極圖給我傳的信，說是讓我不必掛念。”
鏡中，大法師將石碑隨手擊碎，扔去了混沌海中，轉身看向天地內趕來的幾名天將，指了指那些大魔神的尸身。
瑤池關了巡天鏡，輕輕嘆了口氣：“他是不是不信任妾身了。”
“誒！肯定沒有！大兒媳你別瞎想！”
李大志笑道：
“我就是來給你送個信兒，讓你別擔心，你記得告訴寧寧一聲啊。
“我估摸著，平安現在要么是在混沌海打獵，給天地增厚天地本源，要么就是在謀劃什么事。
“咱們就別擔心了，你不是說了嘛，平安現在實力十分強橫！”
瑤池嘆道：“多謝父親寬慰，兒媳只是怕他回來覺得我做事不妥，多有怪罪。”
“他敢？”
李大志扶肚晃頭：“他要敢罵伱，你就直接派人喊我過來，行了，我也不便在你這久留，先回去了，總之一切寬心。”
李大志擺擺手，轉身駕云遁走。
瑤池欠身行了一禮，隨后便皺眉思索，轉身回了寶塌中，皺眉思索。
“他為何不現身呢？”
洪荒天地很大，以至于一些靠近天地薄膜的小天地，經常沒有一個統一的名號。
就如李平安眼前的這座天地。
它五行俱全，有諸大道交錯成的‘網格’，此間還藏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靈礦，讓這里靈氣比附近幾十個小天地的靈氣要濃郁幾分。
而上古天庭臣子自此退入混沌海藏埋諸寶的傳聞，讓這里成為了散修們淘寶的熱土。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紛爭。
這里的紛爭卻尤其多。
當越來越多的煉氣士折戟在此，有天仙、金仙隕落在此，其所留下的寶物，又吸引著更多煉氣士來此撞撞運氣。
這里是洪荒秩序的邊界，幾乎等于不存秩序。
李平安仙識掃過各處，嘴角微微下撇。
‘能遁過虛空的煉氣士數百個，無法遠距離遁空的煉氣士六千余，應該是被帶過來的，此地還有幾個小部落，感覺跟人族上古差不多，還有一個妖族部落，這個倒是挺少見…妖族部落地下還藏了幾個迷宮，迷宮中圈養了好多生靈…’
‘果然是別有洞天，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作惡者。’
他冷笑一聲，低頭瞧著自己的打扮，略微沉吟。
既然是要喬裝打扮，那倒不如徹底一點。
李平安蹲在云中，讓這朵白云飄去妖族部落所在的群山，隨便找了個實力還不錯的小妖，遠遠點出一指。
那頭正放哨的小妖渾身哆嗦幾下，長長的打了個哈欠，而后慢慢趴倒。
白云飄來，將這小妖直接裹住，待白云離去，小妖已被封在了一塊大石中，三五年后自可解封出來，還能有不小的修為提升。
李平安此刻就化作了這小妖的模樣，一頭有些雜亂的黃毛，一雙小巧的鹿耳，面容上多了一片小小的絨毛，身上的長袍也換成了小妖的短打衣衫。
氣息、道韻，一應不差。
他讓白云化作黑云，駕云低走，朝人族煉氣士們聚集的坊鎮趕去。
臨近坊鎮，已是有數十道仙識鎖定在了它身上，但此地的煉氣士并未動手。
這也是如今天地間的規矩。
自從天庭三百余年前在修行界推廣‘業障窺探術’，絕大多數的煉氣士們都能簡單分辨一個生靈身上的業障多寡。
按照天庭定下的天規，殺有功德在身的生靈，就會沾染對應功德的業障，自身業障抵達某個數值就會招來‘普通天譴’警告，若業障太多，則會引來真正的天譴，若能躲避天譴，還有可能招來天兵天將追殺。
自那之后，人族煉氣士在外闖蕩時，若無必要，不會多造殺孽。
李平安此刻做的偽裝，就是一個有著微弱功德的小妖。
這座坊鎮中也有不少百族生靈活動，許多店鋪的商家都是實力不高不低的百族。
李平安扮作的這頭小鹿妖落在鎮子邊緣，大搖大擺進了坊鎮，徑直朝此地煉氣士聚集的那座酒樓走去。
這酒樓的布局看著有些眼熟。
但細看之下，會發現這里的布局只是模仿了東安城的酒樓，而且搞的很雜。
一樓大食堂，中有說書先生，二三樓是回字結構，分布著數十個雅間，方便談事或者消遣，并提供一些臨時情緣服務。
四樓以上則是此地的客棧，每個房間都有著獨立的陣法，看著倒是挺唬人。
李平安搖搖晃晃地就進了酒樓，徑直就要去樓梯口。
一個穿著短衫、修為在合真境的伙計跳了過來，抬手攔住了李平安，絲毫不掩蓋自己眼底的嫌棄：“干嘛去！”
“喝酒啊！”
“喝酒？”伙計笑了聲，“我們這只收天靈石，你有嗎？道友瞧著面生啊。”
“瞧不起誰呢？”
李平安在腰間荷包中拽出了兩塊下品靈石。
這伙計頓時笑了：“天靈石，那是有天道印記的靈石，做不得假、弄不得虛，每塊天靈石天道都知道它的位置，那可不是你這種隨便在靈礦里挖出來的，現在一塊天靈石可以在我們這窮鄉僻囊換五塊你這種靈石！看清楚！”
伙計伸著手晃了晃：“五塊！”
李平安皺眉道：“那你說，你這最便宜的酒多錢一壇吧？”
“十分之一塊天靈石！”
“那我這夠不夠買酒的？”
“倒也夠了。”
“廢話這么多呢！”
李平安將兩塊靈石扔到這伙計懷里。
“給我來一壇最便宜的酒，其他的看著來點小菜！”
言罷，李平安抬腳就要上樓梯，那伙計手疾眼快一把將他拽了下來。
“你干啥！”
“客官，小店兒規矩，百族只能在大堂用餐，上面是給我們人族各位仙人的。”
李平安嘴角微微抽搐，一甩衣袖。
感受到已有數道仙識注視此地，他也沒多說什么，嘴上嘟囔著‘規矩真多’，轉身去了角落清凈點的位置。
入座后，李平安抬頭看去，在三樓垂落的竹簾后，瞧見了那個白衣如雪的女子。
她身周布置了淺淺的結界，外人看不清她面容也感受不到她的氣息，但對李平安而言，她的金仙境結界現如今已有些不夠看了，隨意就能看透。
她正小口小口吃著一只烤熟蹄，一雙竹筷迅捷且優雅，桌子上還擺滿了帶自動加熱的盤子。
在她手邊還擺著一壺酒，明顯是自帶的酒水。
李平安心底感慨：‘怪不得好幾次閉關結束都沒看見您老，您老還真是到處吃吃喝喝，滋潤的很呀。’
這白衣女子自就是清素了。
他本是想見一眼師父就回主天地做點布置，但這一眼看下來，就不敢輕易把師父一個人丟在這了。
師父應當也不是來品嘗本地美食的。
大堂突地變得喧囂，十多名修為不高的年輕人簇擁著一個身穿長袍的老者進了大堂。
李平安還以為這老者是什么高人，沒想到…
對方笑呵呵地坐去了說書的臺子，拿著驚堂木輕輕一拍，開口就是一段定場詩：
“勞碌修行三千載，不識天數不識道。
“輾轉尋名百萬里，而今無一能用寶。
“驀然回首瀟瀟去，得見枯骨落黑螯。
“魔障迷惘皆逝去，才知誰是真英豪！”
“好！”
酒館中傳來了陣陣歡呼。
那群年輕的煉氣士各自鼓掌。
李平安輕笑了聲。
原來是個說書先生。
他調整了下身位，癱坐在寬椅中，瞧著那說書先生有模有樣地侃侃而談。
“昨日咱們講了鯤鵬之亂，天帝與金翅大鵬元帥大戰鯤鵬三百回合，將鯤鵬擋在了玄都城外，鯤鵬妖師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大口一張開始吞噬先天神魔壯大自身，竟真被他沖破了生死之界，抵達了全新之境，一場禍及整個天地的劫難就此拉開序幕！”
得，講的還是幾百年前的老段子。
李平安津津有味的聽著，不多時那伙計就端來了托盤，給他上了兩葷兩素，配了一壺烈酒。
這菜肴確實不錯。
李平安下手抓著開吃，讓自己的動作盡量優雅，又透露出一丁點的局促。
大堂內一眾煉氣士都在認真聽書，卻也沒人關注他這個小妖。
李平安一縷仙識落在清素身上。
不多時，幾道身影出現在酒樓附近的幾座建筑內，從四面將酒樓圍住。
人族煉氣士，兩個天仙、兩個真仙，修為斑駁不純，瓶頸深厚難破，四人氣息道韻各不相同，且各自放出仙識鎖定了清素。
只是這般敵人，李平安自是不用擔心。
清素手中有女媧佩劍，自身實力更是二品金仙，云冰大道可以說毫無瑕疵。
這種級別的對手來百八十個，都拿她毫無辦法。
——假設對方沒有厲害的寶物和大陣。
他自然能看出，那四個煉氣士應該只是策應。
李平安靜靜瞧著，抓起一塊靈獸肉慢條斯理地啃著，唇齒芬香、香氣灌頂。
大堂門口，一男一女邁步入內。
那男人身著銹金白袍，人族煉氣士，天仙境修為，女子卻是個蛇妖，同樣是天仙境修為，穿著打扮頗為清涼，此刻親昵地挽著這人族男子的胳膊。
李平安禁不住歪了下頭。
師父招來的狂蜂浪蝶？
看著好像沒那么簡單。
這男子抬頭看了眼清素所在的三樓雅間，目中滿是怒火，道心起伏不定，猛地抬出一掌。
酒樓內外大陣同時被激活，數十層陣法光壁在各處亮起。
本來在一處雅間躺著睡覺的中年掌柜一個激靈跳了起來，身形一閃出現在那掌影前方，雙手摁下，硬生生將掌影直接摁住。
這掌柜竟是天仙境中期的煉氣士？
李平安略微挑眉。
天方閣探子？
不錯嘛，這么偏僻的小天地都派駐了如此高手。
大堂頓時亂作一團，那些煉氣士趕忙朝四面出口躲避，那幾名伙計熟練地躲去了陣法加持的石柱后。
這掌柜手中多了一只小算盤，輕輕抖了抖算珠，笑道：
“趙公子這是做什么？怎么來我這大打出手啊？”
那姓趙的男子淡然道：“與前輩無關，我與你這的食客有些恩怨，若是打壞了你這的東西，我自會賠付。”
掌柜的笑道：“嚇走的食客也算？”
“當然！”
這掌柜扭頭看了眼，瞧見依舊在那慢條斯理吃飯的清素，身形落在大堂中。
掌柜的笑道：
“趙公子，要不您還是在外面等，我勸這位食客去外面跟您對質如何？小店倒不是舍不得這點陣法啊、桌椅啊，只是傳出去名聲不好，上面還有幾十位住店修行的客人，里面萬一有一兩個高人，咱們豈不是都吃不了兜著走？
“您跟這位食客有什么誤會啊？要不小老兒幫您做個說客。”
“說客？”
趙公子怒道：“她三個時辰前突然出現在我家后院，把我兩個侍妾直接斬了！還當著我的面挖走了她們的內丹！我今日不殺她誓不為人！”
李平安扭頭噴了口酒水。
家師好猛。
不是，這個趙公子的侍妾有內丹，應該就是百族女子？師父應該不會隨意出手，應該是找到兩個業障大妖？
掌柜的扭頭看向上方，卻見竹簾輕輕打開，清素低頭瞧了過來，那雙明眸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整個酒樓頓時化作了冰窖。
那趙公子額頭冒出涔涔冷汗，他與身旁的美姬下意識后退了半步，隨之又滿目怒色，拔劍躍起！
“我取你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