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宮離著東盟總部并不算太遠。
這個人族‘圣地’隱于天地之間、藏匿乾坤之內,若一個碗口大的芥子漂于南洲高空、浮于女媧娘娘布置的絕天大陣之上。
匯聚了十萬仙兵的巨大白云朝高空升去,滿天繁星自頭頂越發清晰。
李平安已閱讀了不少典籍,自是知曉,這些星辰并非自己原本宇宙的天體,而是一塊塊大小不一的‘隕石’,為盤古神的頭發絲所化。
因大能不斷采集星辰之寶礦,遠古的星辰,與如今的星辰分布還有不同。
尤其是上古天庭的妖帝,聽了妖師鯤鵬的建議,大肆開采星辰礦煉制成周天星斗大陣,大肆毀壞了天地間原本生態,對洪荒天地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
青山綠水才是金山銀…
“咳,”李平安收攝心神,讓自己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仔細觀察軒轅宮的方位。
他低頭瞧了眼腳下,視線隱隱可見絕天大陣的上方光壁。
這個大陣,果真如‘棉被’般蓋在了南洲之上。
布置了這般大陣的圣母娘娘,其實力當真深不可測。
‘準圣’。
李平安自是知曉六位教主的修行境界。
但無論古籍也好,眾修士傳聞也罷,都沒有提到過‘準圣’二字,在他們口中,六位教主都是大羅巔峰大圓滿一般的人物。
幾位老者再次走到李平安面前。
李平安將軒轅劍令捧在身前,含笑注視著這幾位前輩。
“平安,軒轅宮就在前面了。”
天力老人沉聲道:
“我們現在已是退無可退,陛下那邊必然也得了稟告。
“這件事已非誰能壓下去的了,但平安,你能給我透個底嗎…今日,殺多少人為滿?”
李平安皺眉看了眼天力老人,嘆道:“前輩,此事非我能決定。”
“我明白了,”天力那張老臉上滿是苦澀,“那邊怕是已動完手,該抓的都抓起來了。”
“我其實很想知道。”
李平安問:
“在東盟中,像前輩這般想法的人,到底有多少。”
“什么想法?”
“金仙不可死,功勞加身可得寬赦。”
“大家都這般想的,”天力老人此刻只能苦笑,“都是袍澤…”
“袍澤這兩個字,好像被各位前輩扭曲了一般。”
李平安輕輕搖頭:
“我不是針對各位,只是單純想罵幾句。
“就如那血煞殿副殿主,你們當他是袍澤,那被他害死的那些人,是否也是各位前輩的袍澤之后?
“還是說,只有當年與各位一同奮戰過的金仙、天仙,才配這一聲袍澤?
“我能理解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世故,但人情世故這玩意,它只能作為律法、規矩與人之間的緩沖劑,整個東盟就是純粹的人情機構,能不腐化嗎?”
天力老人老臉一黑,卻是支支吾吾說不出什么反駁的話。
他長嘆了聲:“此事了了,老夫告老還鄉罷。”
“千萬別,”李平安笑道,“前輩您雖然在這些事上有縱容之責,但也不至于丟了官嘛,東盟接下來肯定要震蕩許久,還是要您這種跟大家都熟悉的前輩高人來鎮場子。”
天力老人剛要開口,忽聽一旁傳來了神相風后的嗓音。
“天力,陛下對你有些失望了。”
這朵白云突然自高空頓住。
兩道身影出現在繁星之下。
身形頎長的風后,頭戴花環、長發隨風飄舞,身著古袍、腳踩草鞋;
渾身沒有半點氣息、宛若凡俗一普通老者的倉頡,身著灰色寬袖袍,負手走在一旁,那消瘦身影似是隨時會被風吹走。
這兩位人族高手的身影,同時出現在了十萬仙兵仙將道心之上。
風后簡單說的這句話,卻仿佛有萬鈞重量,砸在了天力老人的道心之上。
天力老人一聲長嘆,竟是紅了眼眶,雙腿一彎直接跪伏。
“末將有罪!”
眾仙兵齊齊拱手低頭行禮。
那幾名與天力老人一同前來的老者老嫗,此刻同樣低頭跪伏,口中沉呼:
“臣有罪!”
風后緩緩點頭,目光掃過漫天仙兵,停在了李平安與幾個年輕人身上。
他心底暗自感嘆。
陛下也是給他出了個難題。
李平安此次掀起了這么大的風浪,必是在東盟內結下了眾多仇家,定會有不少人記恨李平安。
就算那些與今日之事無關的東盟仙官,看李平安也會多一些嫉與懼。
陛下讓他出面,又交代了那些話,擺明了告訴他今日必須做到以下幾點:
第一,為東盟刮骨療毒;
第二,讓李平安立威且不被東盟排斥;
第三,狠狠敲打一下圣母宮。
陛下就不想想,這些事一起做到底有多困難?
不過,他這個宰相也習慣了。
“陛下有旨!”
風后朗聲道:
“諸兵將隨我回返東盟一同聽旨吧!陛下已自南洲隱退,莫要用東洲之事去吵擾陛下了!”
眾兵將連忙稱是。
李平安卻是微微一愣。
他抬頭看向前方…黃帝陛下,這般還不露面嗎?
李平安念頭微微轉動,心底也多了幾分忐忑。
他是真的擔心,天力前輩這些人身上的‘人情’做派,源頭是那位陛下。
要是今日之事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這東盟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收拾收拾行李,直接投奔云中子老師!
還好,李平安很快就打消了心頭的疑慮。
風后直接傳聲笑道:
“陛下夸伱了,才思敏捷、智慧過人,運勢而行、可成大器。
“今日不必擔心,我與倉頡大人就是來為你撐腰,待處置了東盟內的頑癬,陛下自有封賞。”
李平安著實松了口氣。
他就說,那位陛下看著就有一種智慧的光芒,今日不露面,想必也是有諸多考量吧。
與此同時,軒轅宮中。
黃帝伸了個懶腰,走入一方星圖之中,隨手招來一只軟塌,點化一片靈泉池,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左手捧一本書冊,右手撫摸著水面上浮出的幾只錦鯉。
退休人皇的中年生活,就是這般,樸實無華、愜意自然。
風后大袖一卷,李平安只覺得耳旁疾風呼嘯,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十萬仙兵就回到了天之墟上空。
風后又一甩衣袖,一束金光破開了東盟的大陣,化作了一道金橋。
風后道:“李平安,過來此處。”
李平安拱手拜謝,隨后昂首挺胸行至風后與倉頡身后。
風后主動探出大手,拉住了李平安的胳膊,溫聲道:“隨吾進東盟。”
“多謝前輩護持。”
“哈哈哈!”
風后帶著李平安踏金橋而行,天力老人等東盟仙官自后跟隨。
十萬仙兵各歸天之墟,他們今日的使命已完成。
剛踏入東盟大陣,李平安就嗅到了一股濃烈的血氣。
東盟總部居中位置,一座名為‘懲仙’的仙殿前,一條鮮血凝成的溪流,自大殿外的凹槽中緩緩流淌。
仙殿前,數十名東盟罪臣的尸身被吊起,各自被砍了頭顱。
圍在此仙殿外圍的人影,上上下下組成了數十道人墻,總數有十數萬,大多都是東盟仙官。
當然,也有一些從天之墟秘境趕過來看熱鬧的無關‘群眾’。
見風后與倉頡拽著李平安前來,仙殿內呼呼啦啦沖出了數百道身影,東盟正盟、副盟大半在列,齊齊做道揖行禮。
“拜見風相!拜見先師!”
——倉頡為天地造字,開萬民之智,人族內稱其為先師。
風后松開李平安的胳膊,卻是收起笑臉,俊美的中年面容不怒而威,如綢緞般質感的美髯隨風飄舞。
“哼!”
風后撫須冷哼:“吾奉陛下之命,今日拔除東盟之疾,爾可知罪!”
李平安:好家伙,學到了,上來直接問罪。
東盟盟主天焚道人立刻跪伏:“臣知罪!”
天焚道人背后眾老者齊齊跪伏,口稱:“臣等知罪!”
“天焚今日起歸于群賢閣!”
風后定聲道:
“你這個東盟盟主履有失職,念你主持東盟多年,今日就不問你罪責。”
天焚道人先是一愣,隨之壓下面容喜色,低頭高呼:“謝陛下!謝風相!”
“過來吧。”
風后隨手一招,天焚道人順勢起身,連忙飛到了風后背后,低頭站著。
李平安心底暗道一聲奇怪。
這老道直接被免了職,怎么還笑的如此蕩漾,莫非是他本身就有大罪,此刻是逃過了一劫?
隨后,李平安就聽到了背后天力等人的陰陽怪氣。
“可惡!讓他先進群賢閣了!”
“誰讓咱們沒太乙道境呢。”
天焚道人偷偷地擺了擺袖子,示意后面幾個老人閉嘴。
“天焚,”風后問,“你們審的如何了?”
“稟風相!已查出真正縱火之人,已查出殺害值武殿金仙之人,而今正在審鍛天門相關貪墨之案。”
天焚老人指著被吊起的數十具尸身,朗聲道:
“當日縱火者除王爾丹外,有十二人參與,其中金仙三人、天仙四人,盡已誅滅。
“殺害值武殿金仙王爾丹之人已查清,有三十二人參與,其中金仙六人、天仙十六人,盡已誅滅。
“這兩件事背后主使之人也已查明,為東盟第九副盟、第十一副盟!
“此二臣已綁縛殿中!正要送去軒轅宮!”
天焚話語落下,已是有幾名金甲仙將沖入大殿,將兩名身著寬袍的副盟主拽出,摁在了大殿前。
風后皺眉注視著那兩名副盟主,嘆曰:
“你們兩個,天保、天靳…你們可都是當年追隨陛下征戰四方之大功臣!都說說吧,何以至此!”
第九副盟、第十一副盟面露慘笑,低頭不語。
風后冷然道:“你們,無話可說嗎?”
第九副盟天保苦笑道:“風相,我等無話可說!請您責罰!”
“責罰?”
風后背負雙手,身形虛空漫步,朝殿門緩緩落下,朗聲道:
“今日之事,怕不是責罰二字就可遮過去了!
“諸位,實不相瞞,吾等今日已有三萬六千年!
“三萬六千年前,東盟第一次讓吾無比失望,也第一次讓吾正視,正視你們這些本該清正、廉明、仁厚、忠愛的人族武將!
“那年發生了什么,可用吾再為你們復述一遍?”
李平安不明所以,扭頭看向一旁的天力老人。
天力老人傳聲道:“是,萬魔天第一次屠滅宗門之事。”
風后的嗓音延綿不斷,字字落入人心:
“你們可真是陛下的好臣子!是數十萬萬東洲人族的好庇護!
“天保,我們只提最近萬年之事。
“你收鍛天門諸寶財,總計四千九百二十五方,為鍛天門招攬東盟所需仙寶、法寶的生意,東盟礦材低價賣,鍛天門法寶高價收,侵吞東盟寶財。
“這事,你認嗎?”
第九副盟渾身顫抖了幾下,抬頭看向空中走來的風后,目中多是驚顫:“您、您都知…”
風后淡然道:“認了就好,我再問你,那魔修之眾碧海閣六千余年前,連續滅殺三家煉器宗門,侵吞其宗門寶庫,此事你為何壓下不查?”
“這…”
“五千二百年前,東海之上,有七百九十二名人族煉氣士的宗門,因得罪了你的孫子,被你暗中派去的心腹滅了滿門,可有此事?”
“風相!風相!”
第九副盟已是面色發白。
風后不為所動,一筆筆算著賬:
“四千七百年前,你得了一封密信,而后拿著此密信趕赴西洲,見了一名妖族太乙境老妖,那老妖吞我人族何止百萬!你對他以道友相稱,贈了密信,可有此事?”
第九副盟身形一軟,癱坐在地上,雙目沒了神采。
“三千二百年前、一千七百年前,你又送信兩次,還親熱的與那老妖稱兄道弟。
“大概三千年前,你收了鍛天門兩件靈寶,命人將本屬其他宗門的幾條礦脈判給了鍛天門,那兩家相關宗門在三十年內消失不見…”
風后嗓音流轉不停,那第九副盟的雙眼持續空洞。
這一件件罪狀,都有時間、有地點、有明確的參與者,還只是近萬年所為。
此間其實只需那條——暗中聯絡妖族巨擘,就已是東盟死罪。
李平安在后面瞧著,道心泛起了些許感悟。
‘人族之事,陛下盡知。’
這并非空話。
風后一直在注視著東盟。
風后的嗓音突然停頓,漫天各處的視線、仙識匯聚而來,落在了風后身旁的第九、第十一副盟身上。
風后背負雙手,仰頭長嘆:
“這只是你近萬年的罪責,總共能殺你一十九次!
“天保啊,還有天靳,我不只一次提醒過你們,可你們每次都將我的提醒拋之腦后,總覺得陛下的劍不會落在你們脖子上。
“可你們想過沒有,你們一次次做下罪孽,就是一次次把陛下架在火上烤!
“你之功,人族不會忘,你的后人無罪責者,繼續享福蔭,有罪責的今日一并清理,但現在,我要先送你們二位!”
他隨手甩出了兩枚玉符,打在了第九、第十一副盟胸口。
“東盟金仙何在!”
一群金仙戰將、金仙供奉同時抱拳:“末將在!”
風后轉過身來,手中高舉一面金色令牌,長發亂舞、長袍鼓動:
“斬!”
“是!”
數十名金仙戰將一擁而下,將那兩位被困縛起來的副盟主直接摁住,拖去大殿之前。
數十名金仙布下大陣,鎖困罪臣之元神;
風后手中金色令牌嗡嗡顫鳴,其上迸出兩道金色劍意,劃開乾坤、侵略向前。
軒轅劍令!
“風相饒命!”
呲——
兩顆頭顱同時拋飛,無邊靈氣涌向四面八方,兩灘鮮血潑灑在地上,匯入了殿前凹槽。
天地間一片靜寂。
風后喟然長嘆,對著兩道無頭尸身做了個道揖,收起手中金色令牌,隨手點化了一個座椅,撩起古袍下擺入座。
那兩枚玉符在他面前旋轉。
“去拿人,”風后道,“玉符中的都拿過來,總共一千二百余人。”
幾名副盟同時領命,握住玉符、調遣仙兵。
很快,懲仙殿前掛上了近兩百具尸身,第九、第十一副盟兩脈蕩然無存。
風后靠在椅背上,平靜地注視著這一幕。
東盟眾仙官此刻已是人人自危。
風后手中多了兩枚玉符,淡然道:“天鶴、天齊?”
殿門前站著的兩名副盟主同時跪下,面色蒼白、元神顫顫。
“臣!知罪!”
“哼!”
風后冷哼了聲,并未多說,反而抬頭看向了空中,看向了倉頡身旁的李平安。
“平安,過來。”
李平安不明所以,一旁傳來了溫和的傳聲,卻是倉頡提醒。
“不必怕,應是為你立威。”
李平安微微頷首,對這位老前輩投去感激的微笑。
隨后他駕云落下,站在風后面前,拱手行禮。
“晚輩在。”
“嗯。”
風后輕輕頷首,緩聲道:
“像剛才這樣的玉符,我手中還有三十六枚,都是為東盟所做。”
眾仙官各自低頭。
風后又道:
“這天地間,如今執掌軒轅劍令者總共三人,你、我、以及神將應龍,只不過神將應龍數萬年前已回歸天外,只剩下你和我了。
“我今日的劍意已是用了,可否借你的劍令一用?
“今日這東盟副盟之中,還有兩人罪責已到,當斬了。”
風后與李平安同時看向了那兩位副盟。
其中一個還是李平安此前見過,當日試圖袒護那位血煞殿副殿主的天鶴老人。
風后將兩枚玉符扔到了李平安手中,而后站起身來,拍了拍身后的座位,轉身走入仙殿,只留下了一縷傳聲:
“這是陛下給你的考教。
“殺了可立威,留了可立足,如何殺我為你示范了,如何留要你自己想。
“這些罪責如果不夠,我這還有他們幾萬年的所作所為紀錄全冊。
“無論是殺是留,此間之重,是引出他們背后的女媧宮侍女,你若能做成此事,我為你備下一份厚禮。”
李平安:…
《人族恐怖故事第一則:風后算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