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米歇爾橋頭的太陽剛剛升起,左岸一家學生和記者們常去的小咖啡館已經開了門。
靠窗的一張圓桌旁,亞瑟、海涅、埃爾德和大仲馬圍坐著,桌上放著四杯冒著熱氣的黑咖啡和一籃剛出爐的羊角面包。
“仁慈!”海涅一拳砸在桌面上,咖啡杯中濺起了一圈漣漪:“亞瑟,你太仁慈了!對付李斯特這樣的江湖騙子,就不該留情。”
海涅越說越激動,批評也變得愈發尖銳:“李斯特總是喜歡吹噓自己是鋼琴領域的帕格尼尼,但實際上呢?你才是鋼琴領域的帕格尼尼,那首《鐘》明明是你的曲子!他總是擺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樣,好像巴黎欠他一個神壇似的!但實際上呢?亞瑟,你才是從圣馬丁教堂的棺材里爬出來的那個人!”
大仲馬原本正在喝咖啡,結果他聽到這話,差點把鼻涕泡都給笑出來了:“海因里希,差不多得了,我記得你和李斯特以前的關系不是挺融洽的嗎?就因為他不小心拖欠了你一點稿費,你這都追著他罵了幾年了?”
“亞歷山大!我必須提醒你!”海涅義正言辭的拍著桌子:“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人品和藝術審美的問題。沒錯,我從前確實曾經錯誤的認為李斯特是個可以結交的青年才俊,但他不按藝術圈的規則辦事,那就是他的不對了。”
埃爾德聽到這話,也連連附和:“沒錯,既然在這道上混,就要講道上的規矩,海軍部也是一個道理。”
“啊!卡特先生!”海涅聽到埃爾德贊同他,立馬毫不客氣的對他報以海涅式的致敬:“沒想到,在這喧囂腐敗的巴黎,在這充斥著油墨和銅臭的咖啡館里,居然能聽見一位皇家海軍的書記,說出了比全體德意志詩人還要清醒的人間真理!您不愧是《俠盜羅賓漢》的作者,您非常懂得劫富濟貧的道理。”
埃爾德原本還帶著點醉意,結果卻被海涅這一番夸張的頌辭搞得心花怒放,他同樣吹捧對方道:“海涅先生,您的見解也不是那些替梅特涅舔痔瘡的御用文人能夠媲美的。”
亞瑟見狀,趕忙打斷了他倆:“行了,海因里希,埃爾德,既然事情已經出了,怪罪你們也沒什么用處。咱們現在還是想想辦法怎么解決吧。”
“怎么解決?”海涅直言道:“跟他比一場不就行了?”
說著說著,海涅從口袋里摸出了一份報紙拍在桌上:“你瞧瞧,你瞧瞧,亞瑟,李斯特這說的是人話嗎?”
墨跡尚新的紙頁被他立刻抖開。
黑體標題上赫然寫著:《真正的鋼琴藝術與虛偽的模仿》。
底下署名:弗朗茨·李斯特。
亞瑟皺了皺眉頭,指尖壓著紙角。
還不等亞瑟看清楚上面的內容,海涅早已忍不住在咖啡館里大聲朗讀了起來,聲音里還帶著幾分尖銳的譏諷。
“巴黎的舞臺上,總有一些自命不凡的人物,也從來不缺裝模作樣的偽君子。他們或許懂得幾個拙劣的和弦,或許能在前人的樂譜里找出幾處廉價的花招,翻來覆去湊出點死氣沉沉的曲調,就敢擺出一副殿堂巨匠的姿態了。
有人說他寫過一首名為《鐘》的小曲。可惜,那不過是一點膚淺的模仿,模仿帕格尼尼的技巧,卻沒有帕格尼尼的靈魂。敲擊幾枚冰冷的音符,并不能讓鐘聲震響天堂,只能弄得自己像個敲喪鐘的掘墓人。
還有的人,喜歡拿修養、節制之類的評價替他裝點門面,仿佛不登臺就是一種高尚。
荒唐!那不過是因為他們心知肚明,如果真要站上舞臺,必然會在真正的藝術面前暴露出手指的貧瘠與心靈的空洞。于是索性躲在角落里裝深沉,把怯懦硬說成高尚。
真正的藝術,不是把琴鍵當作墓地石碑來敲打,而是要讓整個樂器燃燒,化為火焰,照亮聽眾的眼睛。那些狹小的旋律,只配泡在在裹尸布里,陪著棺木走一程!”
饒是以亞瑟的涵養,聽到這段毫不掩飾的攻擊文章,也忍不住變了臉色。
他不是沒聽過比這篇文章更難聽的譏諷,1832年艦隊街的火力和射速是李斯特這門小鋼炮拍馬也趕不上的。
但是,如今亞瑟的身份畢竟今非昔比了。
當年亞瑟躺在圣馬丁教堂的時候,狂怒的蘇格蘭場也只能跑到內務大臣墨爾本子爵那里鬧情緒。
而在亞瑟養傷期間,也就只能鼓動《英國佬》替他發出一些微不足道的聲量,給自己找點心理安慰了。
可是,現如今,站在這里的可不是什么蘇格蘭場的助理警察總監,而是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警務專員委員會秘書長、維多利亞女王陛下的非常駐侍從官、帝國出版公司的董事會主席——亞瑟·黑斯廷斯爵士。
如果李斯特在某個私下場合向亞瑟提出些音樂方面的個人意見,亞瑟倒也不是不能從善如流。
雖然他不是什么宰相,但總歸有些介于大人物與小人物之間的肚量。
但是,李斯特,你在報紙上發表這些攻擊性文章,可就有些給臉不要臉了。
這事情處理不好,往小了說,是讓亞瑟在音樂圈子里聲名掃地。
往大了說,那可就有辱國格了!
畢竟亞瑟除了政治身份以外,還肩負著英國音樂界與自然哲學界后起之秀的名聲。
這哪里是在打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的屁股,這是在打大不列顛的臉啊!
他把手從報紙上移開,緩緩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杯口卻因為他下意識用力而微微顫動:“掘墓人?”
海涅看著他,心里居然有點興奮,他等的就是亞瑟動怒的這一刻:“是的,他把你比作敲喪鐘的掘墓人,說你就是鋼琴界的卡西莫多,說你的音樂只配包著裹尸布走一程。亞瑟,你看,這種語言連街頭無賴都不敢隨便出口,李斯特卻敢堂而皇之的把它登在《音樂公報》上,送到所有巴黎人的早餐桌前!”
大仲馬的臉色也有些古怪:“李斯特是下定決心,這輩子都不會去倫敦辦演奏會了嗎?”
埃爾德也意識到自己好像闖了禍:“這家伙…就算是墨爾本、帕麥斯頓,抑或是羅伯特·皮爾爵士,都不能這么對亞瑟說話。這個奧地利人是把自己當成約翰·康羅伊了嗎?”
其實,大仲馬和埃爾德的話倒還真沒有過分夸張。
因為亞瑟這些年雖然已經不再登臺演出了,但是他對于倫敦藝術圈的影響力卻并沒有就此衰退。
與之相反的,他對于西區各大劇院的控制力,反倒隨著帝國出版公司的逐步成長愈發牢固了。
當然,這不是說亞瑟可以在倫敦的各個劇院說一不二,但是亞瑟可以保證,任何一家得罪了他的劇院,都將與各位《英國佬》作者們的最新改編劇作徹底絕緣。
而這一切,主要是托了查爾斯·狄更斯的福。
或許是狄更斯的選題非常貼近于當代的英國生活,所以相較于《英國佬》的其他作者,狄更斯的改編劇總是非常賣座,光是他的《匹克威克外傳》就被改編成了十幾個舞臺版本。
在最瘋狂時期,狄更斯甚至可以做到,讓超過一半的倫敦劇院在同一天上演他的改編劇目。
當然了,那些小劇院肯定是付不起狄更斯的版權費的,但是這不妨礙他們把狄更斯的隨便換個名字,便改頭換面的搬上舞臺了。
而今年初《霧都孤兒》宣布改編時,西區各大劇院的經理為了爭奪首演機會,簡直都要把《英國佬》編輯部的門檻給踏破了。最終,圣詹姆士劇院以近乎不平等條約的條件,強行拿下了這部名著的改編權。
他們為此在票房分成上做出了極大讓步,并且還在選角方面能人盡出。
南希小姐由倫敦當下最賣座的女演員斯特林夫人出演,實力派男星亨利·霍爾飾演反派人物比爾·賽克斯(原型人物為賽克斯爵士,歷史與本世界線皆如此),除此之外,諸如愛德華·賴特、阿爾弗雷德·威根、西摩夫人和艾莉森小姐之類的倫敦頂流演員全部參演,甚至劇院經理本人也認領了教區執事班布爾的角色。
而從之后的演出效果來看,劇院經理確實選了個好角色,因為首演后,班布爾與主角奧利弗那場濟貧院內喝粥的對手戲引爆了整個倫敦城,奧利弗那句“求再來點”的臺詞也成為了倫敦今年最受歡迎的流行語。
而根據艦隊街那幫好事者的統計,自從《霧都孤兒》年初上映后,已有60萬觀眾觀看了迄今為止的150場演出。
雖然這個數據或多或少有些夸大其詞的味道,但是狄更斯在倫敦劇院的恐怖統治力的確是不容置疑的,不夸張的說,查爾斯·狄更斯,這個曾經的法庭書記員,就是繼莎士比亞之后,英國最成功的劇作家。
相應的,擁有查爾斯·狄更斯的帝國出版公司,則是英國有史以來最具統治力的文化娛樂公司。
或許有人會說,縱然那些大劇院會因為不敢得罪帝國出版公司,而將李斯特拒之門外,但是倫敦不還有許許多多的小劇院嗎?
如果按照理想情況考慮,這些小劇院確實可能為了李斯特帶來的收益鋌而走險。
但是考慮到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還掌握著警務專員委員會,這些平時賣盜版戲的小劇院不得不重新評估接納李斯特所帶來的營業風險。
爵爺現如今對盜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因為他不想管。
畢竟客觀來說,對于查爾斯·狄更斯這種級別的作家,適當的盜版是有助于提高他的社會影響力的。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買的起西區劇院的高價票,下等階層大多都是去那些小劇院消遣的。
而現如今,對于亞瑟和狄更斯來說,在下等階層中的獲得影響力,遠比賺那兩個糟錢重要。
但是,不管歸不管,可如果有哪個不長眼的小劇院非要鋌而走險,那亞瑟必須讓他瞧瞧,黑爵爺到底有幾只眼。
要知道,當年他抓進去的盜版商,現如今可依然有不少還沒放出來呢。
亞瑟手指在咖啡杯壁上輕輕敲擊。
他很清楚,如果是真刀真槍地在琴鍵上較量,他絕不是李斯特的對手。
但是,巴黎的舞臺只是巴黎的舞臺。
俗話說得好,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
臺上那一分鐘玩不過人家,那就只能在臺下琢磨問題了。
他把報紙折好,推到大仲馬面前:“亞歷山大,你和《立憲報》的人熟悉嗎?”
“《立憲報》?”大仲馬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他們的編輯我倒是認識,怎么,你要發文回擊李斯特?”
“我確實有這個想法。”亞瑟喝了口咖啡:“不過在此之前,我打算先去見見塔爾貝格,我聽說,李斯特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找他的事情?”
海涅一聽到這個就來勁:“何止是找事情?李斯特說的那些簡直都不是人話了。他當時本來正和瑪麗·德·阿古伯爵夫人在日內瓦旅居,結果他聽到塔爾貝格在巴黎引起轟動的消息,便立馬拋下瑪麗飛奔回了巴黎,并且他還在《音樂公報》上連發好幾篇文章,說什么:‘如此空洞無物、平庸低劣的作品居然能產生巨大的效果。公眾硬要把我們的名字拉扯在一起,好像我們是在同一競技場上為同一桂冠進行搏斗似的,這讓我深感遺憾’之類的屁話。當時我和《音樂評論》的主編費蒂斯都對李斯特的這種小人行徑看不過眼,還和他在報紙上論戰來著。”
亞瑟遲疑了一陣:“費蒂斯?你說的是布魯塞爾皇家音樂學院的費蒂斯院長嗎?”
海涅點頭道:“沒錯,就是他,在被利奧波德一世邀請去比利時之前,他一直是在巴黎常住的。哪怕是現在,他每年假期還是會回巴黎。”
亞瑟聽到這話,心里大概有了底:“我原本是不愿牽扯進和李斯特的爭端的,但是,塔爾貝格先生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后輩,他可以侮辱我,但他不能出于嫉妒,如此對待塔爾貝格先生。”
與亞瑟不同,埃爾德的注意力并不在音樂方面,與之相反的,他很關心那位陪伴李斯特前往日內瓦旅居的伯爵夫人:“海因里希,你說的那個瑪麗,那位伯爵夫人,她和李斯特的關系是公開的?”
聽得入神的大仲馬差點一口咖啡噴在埃爾德的臉上:“你這家伙,除了下三路和海軍部的纜繩以外,還關心其他的什么事情嗎?”
“恰恰相反。”海涅抬住道:“卡特先生的關注點是十分精準的,李斯特就是如此下三濫的家伙。你們能想象嗎?瑪麗·德·阿古伯爵夫人為了他拋棄了丈夫和令人羨慕的社會名譽,周圍的許多人都在看她的笑話,但是瑪麗不在乎,她為李斯特設置了一條康莊大道,那就是不要僅僅做一名徒有技藝的演奏家,而是沉下心來,做一名可以贏得不朽贊譽的作曲家。但李斯特心里卻仍舊在盤算如何能讓自己更加的聲名顯赫,通過瑪麗自抬身價…”
大仲馬聽到這里不由得開口道:“海因里希,你怎么聽起來就跟李斯特肚子里的蛔蟲似的?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趴在李斯特的床底下聽到了?”
“別打岔!”海涅憤而拍桌道:“你要信任我這個鉆研李斯特多年的李斯特學家所作出的判斷。你想想,與瑪麗·德·阿古伯爵夫人的桃色新聞雖然讓瑪麗名譽掃地,但是對李斯特來說,他有什么損失嗎?正相反,在貴族沙龍里,他的名字頻傳了!他什么時候出名的?他什么時候火的?李斯特就是個心機男!”
埃爾德評價道:“這怎么聽起來和拜倫勛爵似的。”
“別拿李斯特來侮辱拜倫!和拜倫比,他就是個在鋼琴上跳舞的小丑!”
海涅一臉正氣,咬牙切齒的怒斥著李斯特的斑斑劣跡:“你想想,但凡他的心里有一點在乎瑪麗,怎么可能因為塔爾貝格在巴黎出了名,便急匆匆的撇下瑪麗,第一時間趕回巴黎?你看看,今年以來,還有誰看見李斯特和瑪麗一起出行過?他們倆以前可是天天都膩在一起。那個傻女人,她只希望跟李斯特過上理想中的生活,但她沒有看清楚李斯特的本質。這家伙野心巨大,時刻在找尋機會出人頭地,不惜利用一切的力量造就聲勢。就像我在《音樂公報》上寫的那些,慈善捐款也是他的手段之一。他太喜歡掌聲,太熱愛聲名,等著瞧吧,要不了多久,他身邊的女人就要換成另一個伯爵夫人了。”
海涅說到這里,手已經把桌上的羊角面包掰得稀爛,碎屑灑得滿桌都是。
他扭臉一看,發現亞瑟一直沉默不語,海涅忍不住開口問道:“亞瑟,你想什么呢?想罵李斯特兩句就罵兩句吧,把事情憋在肚子里,可就臟了心了。我要是你,我現在早就提著鞭子去李斯特家門口堵他了!”
亞瑟緩緩抬起眼,目光在桌上幾人之間轉了一圈,最后落在那杯已經涼了一半的咖啡上。
他的手指輕輕叩著杯壁,像是在數拍子。
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笑意里帶著幾分出人意料的輕松:“海因里希,我在想,你剛剛是不是說過,瑪麗·德·阿古伯爵夫人身邊的男賓席,現在正空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