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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塔列朗的遺囑執行人

  協和廣場的風聲在夏日的清晨里顯得格外清冷。

  從這里向北便是杜伊勒里宮,向西則是香榭麗舍大街。

  1772年,這座廣場剛剛完工時,這里被叫做路易十五廣場。

  法國大革命期間,這里成了斷頭臺的所在地,斬首了包括法國國王路易十六與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在內的眾多法國貴族,所以后來這里又被巴黎人稱為革命廣場。

  直到1795年熱月政變后,督政府為了化解仇恨,才將這里更名為協和廣場,象征著國家的和解與秩序的恢復。

  當馬車駛過方尖碑與環繞的噴泉時,亞瑟隔著車窗望見了那幢莊重豪華的府邸。

  圣弗羅倫廷府的石質外墻立面看起來古典而肅穆,帶著一種18世紀法國舊貴族宅邸特有的華麗與冷峻。

  亞瑟剛剛下車,厚重的銅門便緩緩開啟。

  幾名仆人守在門前,向這位從倫敦遠道而來的客人致意:“亞瑟·黑斯廷斯爵士?”

  “是。”亞瑟抬起手重新整理了一下他的白手套:“塔列朗先生已經起床了嗎?”

  “親王閣下正在看報紙。”男管家躬身讓開道路:“他吩咐過,您來了以后可以直接去餐廳等他。”

  “我知道了,煩請您帶路吧。”

  亞瑟邁開步子,仆人引著他跨入了那座已然帶有半世紀痕跡的大廳。

  剛一踏入,撲面而來的是油畫與掛毯的陳舊氣息。

  走廊兩側的入口處懸掛著十八世紀的意大利風景畫,燭臺上的火苗映在金箔相框上,閃爍得像是早已褪色的榮光。

  厚重的波斯地毯將靴底的聲響吞沒,越往深處,空氣就越顯得凝滯,仿佛時間在這里也靜止了。

  一幅幅肖像畫在燭光的映照下浮現出來,像是時光長廊。

  最靠近門口的那幅肖像畫上,畫著一位年輕的神學院學生。

  畫中人身著黑色長袍,肩頭垂下白色的教士披領,目光低垂,手中還握著一本厚重的《圣經》。那時的塔列朗眉宇尚未被世事雕刻,薄唇緊閉,看起來還有幾分愁苦憂郁,就像是許多前途未卜的青年人那樣。

  再往前幾步,是他擔任歐坦主教時期的半身像,深紅色神職禮服,胸前的十字架在燭光下閃爍,背后襯著金線繡紋的帷幔。他的表情里已經看不出多少迷茫了,取而代之的是幾份傲然的態度,或許就在畫下這副半身像前不久,他才剛剛帶頭在國民制憲會議上投下了那一張同意沒收教產的贊成票。

  到了第三幅畫時,塔列朗已經換上了制憲議員的服裝,藍、白、紅的三色綬帶斜掛在胸口,筆直的身姿立在議事廳前,乍一看上去,簡直都要叫人忘了他其實是個瘸子,更讓人忘了,這位法國國民制憲議會的議長原來還當過主教。

  亞瑟盯著這幅議員畫像看得出神,仿佛他的耳邊也回蕩起來那個動蕩時代的喧囂。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一陣壓抑卻清晰的聲響,輪子碾過厚重地毯,伴隨著仆人輕聲的咳嗽提醒:“亞瑟爵士。”

  亞瑟轉過頭去。

  走廊深處,仆人正推著雕有金邊的輪椅向他緩緩走來。

  輪椅上那位身形削瘦的老人正半倚在靠背上,他的雙腿被一條深色毛毯覆蓋,右手則穩穩按著象牙頭拐杖。

  塔列朗的容貌相較于三年前卸任時,其實沒有改變多少,只是他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如今確實不再閃爍著狡黠的光了。

  他抬了抬下巴,像是要看清站在畫像前的年輕客人,但是還不等他看清來客,他的年輕朋友已經邁開步子走到了他的身邊。

  “塔列朗先生,您現在還玩牌嗎?”

  塔列朗聞言,原本干涸的嘴角竟微微一動,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玩牌?呵…這兩年我的手抖得厲害,牌一攤開,恐怕就要被你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可真是全法國的損失。”亞瑟順勢彎下身子,代替仆人,把輪椅的扶手輕輕握住:“要知道,整個巴黎,不,是整個歐洲,恐怕都找不出比您牌技更好的人了。”

  “你還是這么會說漂亮話。”塔列朗被他哄得哈哈大笑,只是笑聲的中氣確實沒有前兩年足了,他抬了抬手中的拐杖,示意亞瑟推著他往餐廳的方向去:“不過話說回來,你真是這么以為的嗎?”

  亞瑟推著輪椅慢慢往前走:“千真萬確,您也知道的,我這個人很少撒謊。”

  塔列朗聳著肩一撇嘴:“是啊,不撒謊,但是會有保留的說真話,對嗎?”

  亞瑟笑著回道:“是,也不是。因為至少在您面前,我是毫無保留的。說實在的,我直到現在依然想不明白,您三年前為什么會突然宣布退休,明明在那個位置上,沒有人能比您干的更好了。您這是厭倦政治了嗎?”

  “厭倦?”塔列朗聽著亞瑟的話,手指在象牙頭拐杖上輕輕敲了兩下:“厭倦這個詞太溫柔了,聽上去就像是某個老家伙吃膩了同樣的甜點似的。我決定退休,不是因為我厭倦了政治,也不是什么輕率的行動。我離開公共事業,只是因為再也沒有什么事業需要我去關心了。我曾經以重建和平為己任,為了達成目的,必須要與英國結盟。我曾以在歐洲實現1830年七月革命的平民法律為已任,以新政府的思想為基礎來讓世界安靜下來。而這一切,都已經完成了。所以,我除了像賀拉斯一樣消失之外,還能做點什么呢?”

  雖然塔列朗這么說,但亞瑟依然覺得在失去這位83歲的老人以后,還是少了幾分顏色,他不無遺憾的惋惜道:“我尊重您的個人決定,但我依然認為,您走的或許太匆忙了。”

  “你覺得我走的匆忙,可也有許多人來對我說,我拖得太久了。”塔列朗平靜的臉上掛著微笑:“亞瑟,退休的決定其實并不難做。困難的是,在適當的時候,體面地退出去。我認為我已功成名就,可以像哲學家們一樣驕傲的宣布:犁溝抹平了,星星的光輝熄滅了,黃鶯的歌聲停歇了,玫瑰的香氣散發盡了。”

  亞瑟聽到這幾句的時候,情不自禁的停下了腳步,他的目光落在肖像畫里那位維也納會議中舉重若輕的塔列朗身上:“塔列朗先生,哪怕只是憑借剛才這幾句話,您也會青史留名的。”

  塔列朗聽罷,眼皮微微一抬:“借你吉言了,孩子。不過,你的語氣…讓我聽出來,這話不只是在對我說。”

  亞瑟被看穿了心思,但他也不惱怒,只是輕輕一笑:“或許吧。”

  塔列朗卻并沒有順著他的話往下說,而是用那支象牙頭拐杖在扶手上輕輕敲了兩下:“如果一個人在出發之前,就明白了他是要向何處去的,那這個人就寸步難行了。一切偉大的事物都不是從一開始就偉大的,高大的樹木、絢麗的花朵,輝煌的王國,天才的人物,莫不如是。亞瑟,我的小伙子,你有時候總是顯得操之過急了。”

  亞瑟推著輪椅緩緩前行:“您說的是1832年的倫敦塔嗎?”

  塔列朗聞言,只是微微搖了搖頭:“那不過是一陣疾風,吹得再猛烈,也改變不了海岸的形狀。”

  亞瑟追問道:“那您說的是高加索嗎?”

  老人依舊緩緩搖頭:“高加索同樣不重要。你盯著一棵樹,便想立刻見它長成參天巨木。你看見一朵花,便急著要它立刻如盛夏般綻放。可你忘了,政治的土壤從來都不會因為急躁而變得肥沃的。自以為是的人到處鉆營,而真正有本事的人總是等待人們求賢的。”

  亞瑟聽到這里,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關于這一點,我確實需要向您道歉。明明我在出發去歐洲大陸之前,您還對我說過,要懂得等待。”

  塔列朗的灰藍色眼睛里閃過一絲笑意,他搖了搖頭,嘴角緩緩揚起:“你以為我是在批評?呵…我這個年紀,已經沒有力氣去批評任何人了。我只是想起了許多當年和你一樣的熱血青年,他們急著要把自己的名字寫進未來,可到頭來,他們的血反倒被歷史擦得干干凈凈。”

  亞瑟推著輪椅繼續往前走,目光在燭光映照的走廊上徘徊:“當年大革命時的那些年輕人…他們都是什么樣的?”

  “他們啊…”塔列朗緩緩開口道:“眼睛里有光,嗓子里有火。熱血、激情、勇氣,他們一樣不缺。他們把未來當作酒,把現在當作骰子。他們把自己的生命都押在了賭桌上,等骰子停下,才發現自己早已沒了命。于是,有人倒在了廣場的血泊中,有人死在了無名的流放地,還有人,留在了被別人篡改過的書頁里。”

  亞瑟聽到這里,輕輕的笑了一聲:“如此看來,在適當的時候,體面地退出去,確實很不容易。”

  “但是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有人直到死都不會明白這個道理。”

  亞瑟以為塔列朗是在暗示家族社的事,在這個與他毫不相干的問題上,他表現的相當坦誠:“如果您是在問那幫行刺路易·菲利普的年輕人,我向您保證,英國的內務系統與此毫無關系。但是外交系統那邊,我不能保證帕麥斯頓子爵和他們沒有聯系。”

  豈料塔列朗聞言只是擺了擺手:“關于那幫年輕人,我沒有興趣,那已經不是我該去關心的問題了。”

  “那您?”

  亞瑟的態度很坦誠,塔列朗的態度同樣坦誠:“我聽說,你搞的那個小出版社在倫敦證券交易所上市了?”

  “您對投資感興趣?”

  塔列朗聽到亞瑟的話,先是輕輕一笑,笑聲里卻帶著一絲倦意:“如果我再年輕十歲,或許會感興趣吧。證券、股權、鐵路、銀行…這些東西,在我當年也是能看懂的。只是現在,別說投資了,就連你腳下這座宅子,我都已經打算賣掉了。”

  他抬起象牙拐杖,指著天花板上的灰白浮雕,又指了指走廊深處的幾幅老舊掛毯:“這些東西,原本是十八世紀貴族氣派的象征。可現在落在我的眼里,只是一摞摞賬本上的負擔。與其留在這里積灰,倒不如把它們賣給羅斯柴爾德家族,也算是能給后人留下點財產。”

  亞瑟聽到這里,不由得頓住腳步:“您要把圣弗羅倫廷府賣給羅斯柴爾德家族?”

  “是啊!”塔列朗的語氣輕描淡寫,好似在說一樁無關緊要的小事:“詹姆斯·羅斯柴爾德對這棟宅子覬覦已久,他看中的是這地段和這份體面。但對我來說,它不過是一口過時的老鐘,擺在這里每天提醒我,時間還在走。我已經沒有時間去享受它了。正如我不愿在政治舞臺上多停留半步一樣,我也不愿在這些石頭與油畫之間困守太久。”

  亞瑟抬頭打量著這座貴族氣派十足的府邸:“既然您對投資不感興趣,那我的小出版社還有什么能為您做的呢?”

  “投資?呵…孩子,我最后能投資的,恐怕只剩下我自己的回憶了。”他語調低緩,卻格外清晰:“忘了告訴你,我這段時間,在總結我這一生的功過得失,我寫了一本關于我自己的《回憶錄》。”

  亞瑟愣了一下:“回憶錄?”

  “是的。”塔列朗微微頷首:“我這一生,見證過的、做過的、背叛過的、成全過的事情,足以讓后來人猜測幾個世紀,可我不想只讓他們憑空猜測。我希望他們能從我的手里,看見一個交代。”

  說到這里,塔列朗頓了頓,他的臉上浮起一抹意味難明的笑容:“當然,不是現在。要等到我百年之后,等到人們差不多快要忘了我的時候。等到那個時候,你如果還健在,我希望你能把我的《回憶錄》付諸出版。或許那時,你已經成為英國政壇上受人尊敬的大人物了。到時候,你自然會明白,我的這些文字,也不單單是寫給法國人看的。”

  “塔列朗先生。”亞瑟的心情一時有些復雜:“您真的要把這樣的任務交給我嗎?您能夠托付的人選,想必不止有我一個。”

  “確實不止一個,這世上能讀寫字母的人很多,但是能讀懂字母的人卻很少。”他說到這,忽地又笑了一下:“況且,我寫了太多人的故事,也說了太多關于別人的真相。你知道的,亞瑟,這世界上最不受歡迎的,往往就是那個把舊賬翻出來的人。所以,我要把我的回憶錄托付給一個有能力壓下這些的人。在我認為值得托付的人選當中,你是最有機會走到那一步的。”

  他抬起象牙拐杖,點了點亞瑟的肩膀:“答應我吧。等我不在了,把我的故事,交給后人。讓他們明白,我,夏爾·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爾——歐坦的主教,國民制憲會議的議長,法蘭西的外交大臣,貝內文托親王,拿破侖帝國的帝國大副選侯與宮廷大總管,波旁王朝復辟后的法蘭西貴族院終身貴族。不是某一段歷史的附庸,而是整個時代的見證,而且,我也遠比他們所想象的更坦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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