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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德意志賭局

  偌大的萊比錫劇院里,學生們在包廂里興奮地談論著即將開演的劇目。

  此時觀眾還沒有入場,因此倒也沒有客人來向服務生投訴這群吵鬧的大學生。

  對于一群正值人生中最活躍時期的小伙子們來說,長期生活在哥廷根那樣學術氛圍濃厚的小城確實太壓抑他們的天性了。

  每天五點早起看書,上午和下午都被滿滿當當的課程塞滿了,甚至晚上還會被教授叫到家里補課。

  雖然這樣的教育方式使得哥廷根大學走出了數目眾多的知名學者和政府高官,雖然很多年后,當學生們再次回到哥廷根時,都會感謝當年母校對他們的嚴格要求。

  但是這些道理,對于一群十幾二十歲的青年人來說,還是太深奧,也太不近人情了。

  他們不愛上課,也不愛讀書,那座全歐藏書最多的大學圖書館以及高斯、赫爾巴特等頂級學者的課程更令他們想要嘔吐。

  他們喜歡徹夜狂歡,喜歡在酩酊大醉后把酒瓶順著窗戶扔到街道上,更喜歡和那群不識相的同學來上一場公平的決斗,喜歡拼了命的在對手臉上都留下一道難看的傷疤。每當這種時候,只有學校里的禁閉室才能讓他們冷靜一點。

  《19世紀30年代哥廷根學生決斗》

  雖然他們可以為自己的行為狡辯,去校園法庭上訴,尤其是俾斯麥這樣的法學生,作為全德意志最好法學系的學生,他有資格為自己的正當權利辯護。

  但是辯護成功的前提是,他必須得在法律知識儲備以及辯論技巧方面勝過全德意志最好的法學學者——以達爾曼等人為首的哥廷根大學法學教授們。

  同學們都在狂歡,并且沒有被關禁閉的風險。

  可這場狂歡派對中,卻唯獨缺少了對于哥廷根各大派對最忠實的參與者俾斯麥先生。

  俾斯麥的心情糟糕透頂,他完全無心參加這場狂歡。

  望著胸前別著的青年意大利徽章,他感覺就和吞了只蒼蠅一樣難受。

  對于一位立志在普魯士政府里干出一番事業的年輕人來說,再沒有什么比跟自由派扯上關系更令人糟心的了。

  任何一個德意志人,哪怕是旅館女店主這樣的鄉下婦女都明白,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要想在德意志邦國謀個好出路,那就得對國王和大公們表忠心。

  況且,即便撇開光輝的仕途,單是從個人思想上來論高低,俾斯麥也不覺得自由主義是多么值得追捧的東西。

  他從小接受的就是普魯士教育,雖然他的學習并不算特別努力,但是這不代表他不認可普魯士教材中貫徹的思想理念。

  德意志需要的不是什么狗屁自由主義,而是民族統一。至于如何實現德意志的統一,那當然要依靠至高無上的權威,并且要依靠強而有力的軍事實力去執行。

  當然,這些大事暫時輪不到俾斯麥去考慮。

  在這個年輕人的人生規劃當中,他先要依靠亞瑟開具的推薦信通過第一次國家司法考試,然后通過外公在普魯士司法界殘留的一點影響力進入柏林法院做見習法官。

  之后,他將憑借一點點努力通過第二次司法考試,然后進入省級司法委員會工作。

  在見習期滿以后,他可以讓父親母親托關系找到時任普魯士外交大臣、母親的遠房親戚安西隆,找機會把他從司法口調到外交口工作。

  雖然俾斯麥覺得安西隆有些瞧不起他這樣的容克貴族,但是看在親戚的份上,讓他幫忙安排個駐外使館秘書的工作應該沒什么大問題。

  如果他能分到去巴黎或者倫敦這樣的肥差,那他可以在每天上午洗澡以前或者洗澡后,與朋友們打打大號的保齡球,剩余的時間他們會打橋牌、戲弄一些女士,在沙灘漫步,吃牡蠣,打兔子,獵狐貍,晚上又會跳一兩個小時的舞。

  這是一種單調卻又健康的生活方式,最重要的是,在巴黎和倫敦的社交宴會上,他還可以與許多淑女們接觸。

  俾斯麥喜歡和女性接觸,所有年輕的小伙子都喜歡和女性接觸,但是婚姻對于他來說卻是一個可疑的命題。

  俾斯麥的人生經歷讓這個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三思而行,因為他從母親身上知道了一點:能夠滿足幻想的女孩子終歸是少數。

  對于婚姻,俾斯麥半是舒心,半是厭煩,一想到這件事,他就總感覺精神不振,失去活力。

  他不想那么早結婚,因為他還有許多新奇想法得實現,他想要去亞洲看看別處的風景。

  去亞洲不光是因為他是個特立獨行的人,也是為了改變他的人生戲劇舞臺。

  而且,他想去的不是幼發拉底河、不是頓河、也不是伏爾加河,而是想像一個哲學家那樣,站在波光璀璨的恒河邊披著一件羊絨大衣、眼中帶著些許憂郁、晚風刮起他的鬢發,靜靜地站在夕陽下抽自己的煙。

  而當他從印度回來后,他打算通過這些豐富的人生經歷在社交宴會上認識一些英國或法國古老家族中的大家閨秀,憑借才華與她們發展出一段美滿的愛情。

  這個大家閨秀最好是他們家族的獨生女,是一個伯爵或者子爵的女兒,銀行賬戶上躺著上百萬的現金,手里捏著大筆的金銀首飾和英法公債,還有幾處用于收取佃租和居住的大莊園。

  當然,俾斯麥并不認為這些要求有多貪婪,畢竟想在倫敦或者巴黎這樣的地方生活,身無分文肯定是不行的。

  就算老丈人沒辦法掏出十萬鎊的嫁妝,最起碼未來的妻子也得給他帶來每年1000鎊的收益。

  然而,這樣的美好幻想卻被名為黑斯廷斯的鐵拳擊的粉碎。

  “最牢固的鎖鏈,不是束縛手腕的鐵環,而是纏繞在心頭的希望與恐懼。”

  “權力的力量,不在于強迫,而在于輕聲細語中潛藏的暗示。”

  “無論是君王的王冠,還是罪犯的枷鎖,最終不過都是相同的金屬熔鑄而成。”

  “在權力的天平上,最沉的砝碼永遠是那些無聲的秘密與最深的恐懼。”

  “讓人恐懼,你便能令他們跪地,但唯有讓人依賴,你才能使他們擁抱枷鎖。”

  “真正的權力不在于高聲呼喊的命令,而在于那些悄然遞出的建議。使人心甘情愿地服從,比強迫他們屈膝更加牢不可破。”

  “真正的操控者,不在于施壓,而在于誘惑。”

  “你從剛才這些話里學到了什么?我親愛的奧托。”

  俾斯麥額前冒汗,亞瑟的金句一句又一句在他的腦海里浮現。

  雖然在昨晚旅館內的政治課中,亞瑟看似什么事實都沒說,但他又已經把什么都說了。

  他看似可以選擇,但他唯一的選擇便是主動鉆進那個無恥小人為他量身定制的枷鎖。

  折磨,這是對靈魂最深處的折磨。

  慢慢的,俾斯麥開始理解為何蘇格蘭場的警察會被倫敦市民稱為‘藍魔鬼’了。

  被新撒旦領導的團伙不是魔鬼還能是什么?

  俾斯麥此刻終于開始后悔了。

  他以為自己能當上學生會主席是因為運氣和能力的相互作用,他一度以為遇上了自己的伯樂。

  但是他早該想到的,豬倌沒有挑選千里馬的眼力,他甚至選不出一條忠誠的獵犬,被他盯上的只有可能是待宰的約克夏豬。

  從他被選定為學生會主席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踏入了亞瑟的圈套了。

  對于那家伙來說,俾斯麥這頭普魯士家豬遠比那群小市民式自由主義山豬好控制得多。

  因為對于那群山豬來說,他們壓根就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他們在村子里橫沖直撞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有入住豬圈的資格。

  而對于俾斯麥這樣的家豬來說,他本身就居住在安逸的普魯士小窩,他最大的煩惱無外乎是想要調到環境更好的豬舍。

  老道的英國豬倌看破了他的企圖,所以給他發了一張空頭房票,但是轉過頭來卻又在他的屁股上蓋了一個‘檢疫不合格’的標簽。

  只要他愿意,他隨時都可以借著這個標簽對外宣揚俾斯麥感染了只有山豬才會染上的自由主義豬瘟。

  如果豬瘟的事情傳揚出去,別說換豬舍了,他甚至也會落得和山豬們一樣流浪山林的下場。

  “奧托,你為什么看起來很不開心?”

  “沒錯,要是讓別見人見了,還以為你又讓校長關了禁閉呢。”

  “關禁閉的時候你是這副德性,學監帶咱們看戲這種好事,你怎么也是這副德性?”

  唯有老朋友莫特利了解俾斯麥的心情,他提著一個酒瓶靠著俾斯麥坐下:“奧托,怎么了?讓我猜猜,好不容易來到萊比錫這樣的大城市,然而你卻悶悶不樂…啊哈!我知道了,你大概是想去萊比錫大學給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一個教訓吧!”

  ‘光劍’舒伯蘭先生也附和道:“我也記得那件事!萊比錫大學那幫混蛋之前向我們波美拉尼亞佩劍社團挑釁,還大言不慚的說,他們萊比錫比哥廷根更懂德意志武術!”

  還有人趁機問道:“奧托,之前耶拿大學那幫婊子養的不是很仰慕你的威名嗎?你旅行去耶拿的時候,有沒有好好給他們宣揚一下我們波美拉尼亞的劍術風格?”

  俾斯麥臭著個臉擺手道:“別提了!我剛到耶拿住下,耶拿大學的教務長便上門找到了我。他當著我的面宣讀了耶拿大學學術委員會的行政命令:由于我的惡劣名聲,耶拿大學認為我的出現可能會影響學生的健康發展,所以他們要求我必須立刻離開耶拿,并且終身禁止我進入那座城市。”

  同伴們聽到這話,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

  “真的假的?”

  “你的壞名聲就連耶拿大學的教授們都知道了?”

  “我看這多半是你編造的,奧托,你總是這樣喜歡出風頭。”

  俾斯麥不屑地撇了撇嘴:“我從來不會在這種事上說謊,這件事是真的,不信你們去問特羅塔,他當時就在我身旁。”

  莫特利笑嘻嘻的開口道:“我也不認為奧托會在這種事上說謊。他在哥廷根干的那些事,哪件事像是真的?喝醉了酒以后把酒瓶扔到大街上,結果正中一個行人。校長為此約談了他,但他卻穿著一身奇裝異服、嘴里依舊叼著一根長卷煙、牽著他那條英國狗出現在校長室門口。猝不及防的校長被突然出現的獵狗嚇得躲到了辦公桌后頭,奧托卻沒忍住笑出了聲。就這樣,誡勉談話立馬被升級成了繳納罰金。更搞笑的是,奧托居然還向校長狡辯說他扔到窗外的不是酒瓶子,而是墨水瓶子,他以為這樣就能免于處罰,結果校長在罰金的基礎上,又給他追加了三天禁閉。”

  俾斯麥聽到莫特利揭他的短,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道:“如果關禁閉可以沖抵罰金的話,我寧愿讓他關我一星期。但是那老東西狡猾得很,咬死了罰金就是不松口。”

  說到這里,俾斯麥又開始指責起了在場的同伴們:“對于這件事,最應該羞愧的絕對是你們。那場派對是在我家里舉辦的沒錯,但是那天的參與者可不止我一個,我替大伙兒扛下了所有罪責,結果你們非但不感激,反倒還要嘲笑我。”

  “好吧,我們不提這一次了。我們來談談那次槍械決斗的事情吧。”

  俾斯麥氣的漲紅了臉:“那次更是他媽的胡扯!我明明是去勸架的,而不是槍械決斗的參與者,但是教授們沒有一個相信我的話,他們偏要認為我是去拱火的,還關了我十天禁閉。這就是德意志最好的法學系,你們覺得我們這幫法學生能在這里學到什么?”

  “誰讓你‘名聲在外’呢?”

  “三個學期,二十八次決斗,奧托,你可是這項學校記錄的保持者。”

  “哈哈哈!奧托,你身上背負的罪責實在是太多了。”

  舒伯蘭站出來為俾斯麥辯護道:“不,話可不能這么說。在我看來,這可不是罪責,而是一種榮耀。如果不是因為奧托的榮耀太多,怎么會讓耶拿大學都怕了他的威名呢?”

  眾人哈哈大笑,還有人起哄道:“奧托,既然都到萊比錫了,咱們要不要找機會給萊比錫大學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個教訓?你瞧,你在這兒,舒伯蘭也在,我們有兩位‘大師’,再加上我們這些‘分團指揮官’,對付那幫狗操的玩意兒應該足夠了。”

  俾斯麥聽到這個建議,第一反應便是贊同,但是還不等他站起身,翻騰的熱血立馬就被一盆看不見的涼水澆滅了。

  如果換作以前,他帶著同學們跑去萊比錫大學砸場子打群架,回了哥廷根無非也就是被關禁閉而已。

  至多也就是被開除學籍,或者是強制轉學。

  但是現在呢?

  惹毛了黑斯廷斯學監,那他估計也不用跟他一起回哥廷根了,直接跟著加里波第他們坐船去南美才是最優選擇。

  俾斯麥低頭看了眼胸前的青年意大利徽章,無奈的聳了聳肩,轉頭沖著大伙兒吆喝道:“行行好吧,先生們,我已經改邪歸正了。我已經不是那個無所事事的大學生了,現如今我的肩膀上擔負著更加重大的責任,我是蓋世太保,而且還是蓋世太保的領導者。”

  眼見著俾斯麥不上鉤,同學們不由有些泄氣:“奧托,你變了,變得無聊了。”

  “距離演出還有那么長時間,咱們總得找點樂子吧。難道就一直坐在這里喝酒?如果真是這樣,估計不等演出開始,咱們就都已經喝的不省人事了。奧托,我還想看看歌劇呢。”

  “今天肯定還會有不少夫人小姐造訪劇院,我可不想給他們留下我是一個醉鬼的印象。”

  “別裝什么紳士了,威廉,你就是一個醉鬼,如假包換的。”

  俾斯麥看到這幫家伙四處抱怨,心里知道必須給他們找點樂子。

  作為他們當中的一份子,俾斯麥深知再沒有什么東西能比閑出鳥來的大學生更能惹是生非的了。

  俾斯麥趕忙提議道:“不如我們來打賭吧!”

  “打賭?”一群人聽到賭博,立馬來了興致:“賭什么?”

  俾斯麥眼珠子一轉,他的余光又落在了胸前的青年意大利徽記上:“意大利人都在渴望著統一,德意志人也是如此。既然如此,我們就來賭德意志會不會在30年內統一。”

  莫特利聽到這話,勝券在握似得接下來賭局:“這簡直就是給我送錢,我和你賭25瓶香檳,不會。”

  莫特利的話頓時引來了一幫德意志學生的側目,莫特利的話讓他們很不痛快,但是他們又想不出什么合適的理由反駁。

  不論從什么角度看,德意志都不像是能在30年完成統一的樣子。

  就在大伙兒紛紛沉默時,俾斯麥卻相當豪爽的接下了莫特利的賭注:“好,25瓶香檳,我和你賭了。如果德意志在30年完成了統一,我也不要你的香檳。我只要你從漢堡橫渡大西洋游回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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