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在某處說過:一切重大政治事件和人物似乎在歷史上都出現過兩次。但他忘了加一句:第一次出現是以悲劇的形式,第二次則是以鬧劇的形式。
在這一點上,拿破侖·波拿巴和他的侄子路易·波拿巴如是,現今在巴黎傳唱甚廣的某首革命歌曲,亦如是。一個更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也并不為人知的是:這首歌曲的作者居然是庸俗而短視的現實主義政棍亞瑟·黑斯廷斯。
——卡爾·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
“所以,究竟是誰泄的密呢?你們內部查出頭緒了嗎?”
大仲馬聽到法國的國際縱隊死傷慘重,立馬就變得義憤填膺。這不僅僅是出于同樣的共和理想,更是因為他差點也成為了這支法國志愿軍的一份子。
相較于那些明確的敵人,他更不能原諒內部的叛徒。
“一定要追查到底,這到底是哪個混蛋干的!”
加里波第惋惜的嘆氣道:“亞歷山大,如果說有叛徒,最大的叛徒便是法國政府。因為法國共和派志愿軍的行軍路線直到最后關頭才通報給馬志尼他們,雖然我也覺得在青年意大利的內部有叛徒,但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叛徒應當不可能把消息傳遞出去。
根據馬志尼他們的了解,法國志愿軍在越過薩伏依邊境時并沒有受到法國邊境檢查站的阻攔。但是他們一越境,法國的邊境長官便立刻派人騎快馬向撒丁王國通報了消息。就像我說的那樣,法國政府背叛了我們。
他們在最開始的時候強烈支持我們的遠征計劃,但是凱道賽公館爆炸案發生之后又突然變卦,切斷了先前承諾的資金和武器援助,還把我們趕出了法國。但是那個時候,法國政府也并未明確態度,表示他們反對遠征計劃。
但是真到了千鈞一發的時候,他們就徹底撕開了臉上的那層面具,他們不僅向撒丁王國通報志愿軍的行動,而且還默許撒丁王國處決法國公民,只因為他們的共和信仰。勇敢的安吉洛·沃龍蒂烈利!不屈的約瑟·波列爾!這兩個棒小伙子!我之前還和他們一起喝過酒。
然而就在前幾天,他們被徒步押送到了薩伏依公國的首都尚貝里,在那里被判了死刑,然后,他們就在埃非科·托爾拉血腥未凈的同一遇難處被槍決了。我不奢望法蘭西政府能為他們正名,但是我希望至少我們這些意大利人能記住這兩位國際主義者的名字。”
大仲馬聽到這里兩只拳頭都攥緊了:“該死!這是兩個英雄,我真希望在他們遭遇撒丁王國軍隊伏擊的時候,我能站在他們的身旁。雖然多一條槍也做不了太多,但是至少我能多打死幾個撒丁王國的專制主義走狗!”
加里波第聽到這話,欣慰之余還有些悲傷,他用拳頭輕輕敲了敲大仲馬的胸口:“亞歷山大,我就知道你是個靠得住的好漢子!如果法國人都能像你這樣,都能像沃龍蒂烈利和波列爾那樣,那不論是意大利、波蘭,甚至是波蘭、俄國、奧地利和普魯士都能得到解放。”
一旁安安靜靜聽故事的俾斯麥聽到這兒,禁不住微微撇了撇嘴。
在這位容克小伙兒看來,普魯士雖然需要改革,但是卻未必需要什么解放。對于德意志而言,亟待解決的問題有很多,而問題之一就是這幫所謂的國際主義者。
國際主義者和賣國賊究竟有什么區別?
或許前者存了好心眼兒,后者存了壞心眼兒。
不過,雖然他們的出發點不同,但是二者做的事情卻是殊途同歸的。
就拿站在他旁邊的老學長海因里希·海涅舉例吧。
如果普魯士提出把萊茵蘭地區、把他的老家杜塞爾多夫割讓給法國,那海涅多半是會舉雙手贊成的。
畢竟在這群萊茵蘭自由主義者的心中,相較于普魯士,拿破侖建立的傀儡國威斯特法倫王國才是他們真正的祖國。
萊茵蘭人就是一幫普魯士人當中的二鬼子,法蘭西人的狗腿子,多看他們一眼俾斯麥都覺得想吐。
共和主義者是一幫瘋子,國際主義者是一幫傻子,自由主義者則通通都是低能兒,而眼前這幾位顯然是既瘋又傻的低能兒。
當然,這位來自申豪森的、心臟上都烙著鐵十字印記的普魯士愛國青年是斷然不可能把這些話說出口的。但這依然不影響他對市政廳旅館內豐富的物種多樣性贊嘆不已。
與這群人相比,俾斯麥甚至覺得亞瑟·黑斯廷斯這個混蛋都顯得那么的和藹可親。
先前俾斯麥已經在屋外偷聽到了,他就說這位令他深惡痛絕的新學監為什么會深得國王器重,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他既不是自由主義者,更不是理想主義者,而是一個現實的建造者。
他不僅看重國家利益,而且在關鍵時刻還展現出了必要的力量,做出了明智的決策,改變了歷史的走向。
歷史不是由激情驅動的,而是由冷酷的算計、謹慎的態度和超人的智慧驅動的。
你可以指責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球,但與此同時你也得承認他是一位強者。
正經的普魯士人都喜歡強者,俾斯麥也不例外。
而且他比一般的普魯士人還要更進一步,因為他在崇拜之余,還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一個強者。
然而亞瑟卻不知道,自己明明什么都沒做,卻意外地在普魯士收獲了一名粉絲。
更令人驚奇的是,這位普魯士粉絲與其他粉絲關注的地方都不太一樣。
其他粉絲都是喜歡他在自然哲學、音樂、文學和動物保護等方面的成就,而這位粉絲喜歡的卻是他敢在倫敦塔下命令警隊開槍。
亞瑟靠在桌角上問道:“朱塞佩,你說這話的意思,難道是說,不僅僅是意大利農民不支持你們的遠征行動,甚至就連在法國也有人對你們不滿意嗎?”
這回不等加里波第開口,大仲馬便陰沉著臉擺手道:“別提了!我們從法國到哥廷根這一路上可遭遇了不少波折。我們在離開法國邊境的最后一個晚上,在一個鄉村旅店留宿。由于急著趕路,我們從前一天晚上就什么東西都沒下肚。
因為馬上就要逃出生天了,再加上有十八個小時沒吃東西,所以大伙兒的胃口都很好。旅店的主人也為我們的好胃口和春風滿面的神態表示祝賀。主人很熱情,他的妻子很善良,自釀的鄉下葡萄酒風味也很好。
由于他們的完美招待,朱塞佩被他們的熱情所感染了,于是就把那些不該告訴他們的事情給說了。結果,就看到旅館主人猛地把臉一沉。
朱塞佩當時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便問他:‘是我哪里惹您不高興了嗎?’
那旅館主人大吼一聲說:‘當然!在聽了你坦率的講話以后,我真的覺得,逮捕你是我的責任。’
朱塞佩聽了這話,并不把他的話當真,他以為旅館主人在開玩笑,于是便哈哈大笑。直到他發現對方的臉色愈發映襯,才感覺到對方是認真的。
不過朱塞佩并沒有退縮,他解開腰上的水手刀拍在桌上,說:“如果你執意要這么做的話,那好吧,來逮捕我吧!在上完晚餐最后一道點心之前,一切還來得及。不過,如果你讓我吃完這頓晚餐,我愿給您加倍付賬,因為我還餓著呢。’”
俾斯麥聽到這里好奇的提問道:“那他動手了嗎?”
“你說旅館主人嗎?”加里波第樂呵呵的,仿佛他并不覺得自己當時的處境有多么危險:“他沒有這個膽量。不是我自夸,但如果是一對一的公平決斗,在這世界上我還沒有怕過誰。”
俾斯麥聞言只是囁喏的嘀咕了一句:“在遇到那頭英格蘭野豬之前,我也是這么想的…”
許是用留聲機竊聽多了導致聽力下降,所以英格蘭野豬的耳朵并不好,他只是抬起他的蹄子示意俾斯麥別插嘴:“奧托,好好聽故事,還沒到提問時間呢。”
加里波第開口道:“在主人說了那句話以后,我們還是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我們都明白,如果旅館主人真的要逮捕我們,憑他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他最起碼得叫上七八個得力的幫手。他的小旅店是村里所有年輕人的集合地點,他們每天晚上都去那里喝酒、抽煙、聽新聞和談論國家大事。
這樣日常的集會,人們是三三兩兩地來的,很快就來了約十個年輕人,于是開始斗牌。主人雖然不再提起逮捕我的事,但眼睛仍然時不時就要盯住我們看。為了防止他鋌而走險,我使勁搖晃著口袋,把里面不多的金幣弄得叮當作響,好讓他明白從我身上有錢賺。
接下來,我們還得搞定那群來旅店吃飯喝酒的小伙子,我知道必須得搶在旅館主人之前和他交朋友。一個來喝酒的小伙子在喝采聲中剛唱完了一首歌,我看準時機站起身來,舉起手中的酒杯說:‘這回該輪到我了!’
這時候該唱一首什么歌呢?我覺得就應該唱貝朗熱的歌!就應該唱他的那些表面感激、內心批判的諷刺歌曲!我當著所有人的面跳到了桌子上,開始唱起了貝朗熱的《善良人民的上帝》。”
說到這兒,加里波第來了興致,這位意大利新晉男高音還扯著嗓子現場來了一段:“啊!我是多么滿足于我的命運!我歌唱,而上帝賜予我食物與飲料。我說:仁慈的上帝,掌握一切權力的主,您并不愿意給我們一顆木頭做的靈魂。一顆心,主啊,一顆對苦難敏感的心!我將永遠說:啊!我是多么滿足于我的命運!”
加里波第的即興演唱頓時引起了一片叫好聲,甚至連巴黎歌劇院的首席男高音努利都忍不住笑著給他鼓掌:“朱塞佩,唱的真不錯,甚至比那天在旅店里更好!或許你應該考慮換個職業,來做歌唱家,而不是繼續當水手。”
加里波第臉上紅撲撲的,臉上洋溢著熱情的笑容:“我確實想過,如果我這一生不干其它行當,我本來可以成為一個歌唱家的。我有一副男高音的嗓子,雖然沒有您的好。但是如果我受到訓練,音域肯定會變得相當的寬廣。”
作為專業人士,努利對這位意大利民間歌唱家的評價很高:“你那天確實挑對了曲子,貝朗熱的歌詞,帶有激情的演唱,疊句的韻律和詩人的名望使得所有在場的人都聽得入迷了。我還記得你第一遍唱完以后,那幫年輕人都集體要求你再唱一遍。朱塞佩,你要知道,這樣的要求對于歌唱家來說,便是最高的贊美了。”
大仲馬也回憶起了那天的場景:“朱塞佩的身上就是有這樣獨特的感染力,你還記得當他唱完時的場景嗎?那群小伙子一齊跳上桌子擁抱著他喊道:‘貝朗熱萬歲!法蘭西萬歲!意大利萬歲!’即便是在巴黎的劇院里,這樣的場景也并不多見。”
即便是海涅這樣刻薄的家伙,也對加里波第的親和力欽佩有加:“天明時,那幫年輕人還來送我們,一路陪著我們走了幾英里。甚至連威脅逮捕我們的旅店主人都被感染了,你還記得在我們離開旅店時,他塞給我們的包袱嗎?那里面裝了一只夾了火腿的面包,可惜那面包被亞歷山大藏私了。”
如果不是這群當事人親口所說,亞瑟怎么也不會相信世上還有這種經歷。
不過聯系到加里波第日后會干的那些大事情,你不得不承認這家伙身上絕對存在某些異乎常人的地方。雖然青年意大利這次一敗涂地,但是加里波第卻能逃出生天,這全都是依靠了他結交的那些朋友們的幫助。
或許他確實天真了一些,但如果不是這份天真的熱情、真誠的態度、獨特的人格魅力,他又怎能擁有那么多愿意舍命相助的朋友呢。
不過,亞瑟最高興的還是從加里波第身上意外發現的音樂才華。
他早知道意大利盛產男高音,但沒想到隨隨便便就能碰上一個。
《圖蘭朵》的男主角已經被努利提前預訂,不過這并不代表加里波第的嗓音就沒有用武之處了。
亞瑟仿佛也被加里波第演唱打動了一般,反動學術權威被勾起了戲癮,稍稍醞釀情緒便眼眶發紅潸然淚下。
他扶著前額微微搖頭道:“真是偉大的故事,這便是真正的國際主義。朱塞佩,那些專制主義者是打不垮我們的!”
“我們?”大仲馬一時腦子沒轉過來彎,他還沒搞明白亞瑟是怎么就突然自適應陣營了。
但加里波第卻把亞瑟的話當真了,他樂觀的開口道:“命運讓我死里逃生,就是在告訴我,我命中注定要幫助意大利實現統一。感謝你的支持,亞瑟,我不想叫你爵士,這不是不敬重你,而是因為我發自內心的尊重你,所以不想用那些花哨的頭銜來疏遠我們之間的距離。”
亞瑟從胸口掏出手帕擤了擤鼻涕:“有紙嗎?”
“當然,你要做些什么?”
加里波第直接掏出了那份擠滿了亞瑟黑料的報紙:“來,和你的過去說再見吧。把他們撕的粉碎,和舊世界告別!”
豈料亞瑟并沒有按照加里波第預料的那樣撕爛報紙,反倒是從上衣兜里掏出鋼筆,在報紙上寫下了一長串的法語歌詞,并附上了五線譜。
由于這些天一直在和門德爾松等人編排音樂劇,亞瑟的五線譜畫的不費吹灰之力,沒過多久便把這首新歌展現在了眾人的面前。
“朱塞佩,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我對你們的支持,但既然你喜歡唱歌,那我覺得送你一首合適的曲子便是最好的。而且除你之外,這首歌應該再找不到更適合的歌手了。”
努利靠到亞瑟的身邊,僅僅是掃了一眼,便對著歌詞唱了出來:“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斗爭!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縱然是努利,他看到這首歌也不由驚嘆道:“這真是一首貝朗熱式的歌曲,而且也確實適合朱塞佩。或許在《圖蘭朵》之后,我們還能再排一幕《斯巴達克斯》。這樣一來,朱塞佩他們的身份也順理成章的解決了,畢竟一個樂團里有幾個不會樂器的家伙還挺奇怪的。”
加里波第聽到努利口中哼唱的曲調,也興奮地躍躍欲試:“這豈止是適合我,這同樣適合青年意大利和自由波蘭,這是一首真正的國際主義歌曲,或許我還應該把它寄給倫敦的馬志尼,讓他把這曲子刊登在我們的雜志上。哪怕是單憑這首曲子,他們也不該繼續懷疑亞瑟有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