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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巴黎還是那個巴黎

夢想島中文    大不列顛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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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細密地落在鵝卵石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深色的外套,高頂禮帽,各自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亞瑟與路易就像是兩朵長在巴黎街頭的野生蘑菇。

  手中的煙斗散發出淡淡的煙草香氣,與雨中的清新空氣交織在一起。他們邊走邊聊,偶爾停步躲避過往馬車濺起的水花。

  路易望了眼披著風衣的亞瑟,雨后的冷空氣凍得他輕輕吐了口白氣:“亞瑟,你從沒有告訴過我,你與保王黨有聯系。”

  亞瑟沒有半點想要道歉的意思,相反的,他對路易的質疑表現得相當坦然,他摘下煙斗望著馬路邊在路人腳尖上綻放出的一朵朵漣漪:“這很奇怪嗎?我一直以為你應該明白我現在干的究竟是什么活計。刺探秘辛,制造陰謀,煽動革命,然后再從中牟利。”

  “我當然明白。”

  路易也沒有想要怪罪的意思,他好奇的只是亞瑟剛剛所說的那些話中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所以說,你方才說的那些都是你的真實想法?”

  亞瑟瞥了眼身旁的路易:“是,也不是。”

  “這話是什么意思?”

  “很簡單。”

  亞瑟開口道:“路易,你要知道,人是會變的。大部分人并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每個人在不同階段需求的東西也不一樣。就像是咱們剛剛見到的杜布里斯先生,雖然他一直強調自己需要的是一個公平的社會環境。但是這種東西于我而言實在是太虛幻了,我不懂得到底什么是公平,什么又是社會環境。但是我明白杜布里斯先生的潛臺詞,他就是想回到巴黎高等法院做事,不是做十二區民事法庭的推事,而是希望能成為巴黎高等法院的法官。對他而言,這便叫做公平的社會環境。”

  路易聽起來感覺有些不自在:“亞瑟,原本很高尚的口號,到了你的嘴里忽然就變得卑劣了起來。杜布里斯先生是個盡職盡責的法官,依我看來,他本就應該去做高等法院的法官。讓他在十二區的民事法庭做推事,這確實不公平。”

  “是嗎?”亞瑟戴著白手套的手指略一掐算,開口便道:“像是法蘭西這樣的國家,要想妥善的處理好這么多人口的官司,法蘭西至少需要六千名推事。而在這六千人當中,你確定一定沒有比杜布里斯先生更應該成為高等法院法官的人存在嗎?”

  “這…”

  路易猶豫了一下。

  但也就是這一猶豫,便讓他明白了自己心底的答案。

  是的,他不能確定是不是有人比杜布里斯先生做的更出色。

  這世上有許多杰出的人物,哪怕是再混亂腐敗的國家,也總會誕生出一些擁有清白良心的官員。

  即便這些人的基數再小,即便一百個人當中才能揪出這么一個,放到法蘭西龐大的人口基數上,也足以湊出幾十萬人來。

  幾十萬人!

  也許對于那些看慣了統計數字的人來說,這點人算不得什么,但是身為一名軍校生,路易相當清楚,幾十萬人都夠他叔叔拿破侖·波拿巴組織起數個大軍團,帶領他們在巴黎重建拿破侖帝國了。

  在那場決定歐洲命運的滑鐵盧戰役當中,法蘭西第一軍、第二軍、第六軍、近衛軍、第三騎兵軍、第四騎兵軍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過70156人。

  而威靈頓公爵統帥下的反法同盟軍隊,把不列顛的龍蝦兵、英王屬德意志軍團、漢諾威人、不倫瑞克騎兵、以及荷蘭比利時騎兵師都堆在一起,一共有68424人。

  只有再加上布呂歇爾元帥治下的普魯士第一、第二、第四軍的56412人,雙方總兵力才能勉勉強強突破20萬大關。

  幾十萬人,一想到法國可能存在這么多像是杜布里斯先生這樣志慮忠純的人士,路易便感覺到法蘭西的未來依舊是光明的。

  但是還未等他高興太久,亞瑟轉頭便又給他潑了一盆涼水。

  “就像我方才說的那樣,每個國家都不缺少像是杜布里斯先生這樣的出挑人物。但是想要依靠他們做點什么事情,卻是無法成就的。如果不是奧爾良派將他逼得太緊,我實在是想不出像是他這樣一輩子謹小慎微的人會牽扯進刺殺國王的案件。所以還是應了那句話,每個國家的反對派都是政府親手制造的。不過,這幫家伙帶給七月王朝政府的頂多稱得上是一些麻煩,他們甚至都不能制造困難。”

  路易驚奇的挑眉望向亞瑟:“刺殺國王都稱不上困難嗎?”

  亞瑟停下步子,玩味的反問了一句:“如果他們是困難的話,為什么大巴黎警察廳直到現在還不結案呢?梯也爾這個內務大臣早就知道凱道賽公館爆炸案的幕后真兇是誰了,但是他卻一直拖著不動手,而且巴黎的奧爾良派報紙最近還一直對外放消息說,案子可能與共和派有關。

  誠然,梯也爾先生很喜歡同《英國佬》商量在不列顛代理發行新書的事情,但是他也說了,他屁股底下的內閣職位是更值得珍視的寶貝。他難道是嫌自己的位置太穩固了嗎?為什么要拿這種可能引得國王勃然大怒的事情來做交易呢?”

  路易聽到這里,腦袋里靈光一閃,緊接著他的心中泛起一陣惡寒,他的腦門上蒙了一層水汽,但是那并不是氤氳的雨水,而是真相大白后冒出的冷汗。

  “伱是說,梯也爾這么有恃無恐,是因為國王路易·菲利普壓根不在意他怎么處理保王黨?他真正憂心的是共和派…”

  “恐怕不止是共和派。”亞瑟重新叼起煙斗:“他對波拿巴派就很放心嗎?我聽說你前幾天向他請愿,說是希望能夠重返法國,在法蘭西軍隊中服役。結果,你被委婉的拒絕了?”

  路易回想著這些天的遭遇,忽然,他感覺自己對路易·菲利普的種種操作有了新的理解。

  “不止如此,前陣子,他還在杜伊勒里宮專門召見了我,向我親切地陳述說:‘雖然你加入了英國籍,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你就喪失了法國國籍。你命中注定會是個驕傲的法蘭西人,就像是你的父親和叔父一樣。’”

  在國王召見路易時,他還覺得對方說這話是為了安撫自己未能加入法軍服役的沮喪心情。

  但是現在路易轉念一想,不讓他加入軍隊服役,卻又再三申明他是個天生的法蘭西人。這不就是為了防止波拿巴信仰在軍隊中做大,就算波拿巴派重新做大,七月王朝政府也可以用路易·波拿巴是法國公民的理由以現政府制訂的法律懲罰他嗎?

  而且,即便路易不在國內,他們也可以用法國國籍為借口,向其他國家申請引渡這個潛在的政治犯。

  亞瑟看到路易漸漸從近日來重返巴黎的欣喜中醒了過來,于是便接著說道。

  “其實如果我是路易·菲利普,我也會這么做。想想支持保王黨的都是些什么人吧?邊遠地區的農民,他們的人數不少,但是大多數人日子勉強還能過下去,所以除卻一部分極端分子,大部分人反抗的意愿都很薄弱。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被剝奪了財產的教士,這幫人在法蘭西大部分地區都可以說是聲名狼藉。至于那群保王黨的貴族領袖們,就更不用多說了,他們的名聲糟糕透頂。

  查理十世的統治剛過去沒幾年,幾乎所有人都明白他們有多么的不得人心。這一點在貝里公爵夫人身上簡直暴露無遺,前兩年貝里公爵遇刺紀念日時,她為丈夫在圣日耳曼奧塞爾教堂舉行了一場彌撒。華麗的靈柩臺,她的兒子尚博爾伯爵在畫像里是身穿皇家披風,活像是的亨利五世再世。

  然而,路過的巴黎市民對此毫無敬意,憤怒的人群聚集而來,不止教堂遭到洗劫。在瘋狂掠奪之后,他們還繼續蹂躪巴黎大主教的駐所,并順路攻擊了其他教堂,撕毀皇室徽章,甚至連耶穌受難像也沒能逃過厄運。

  去年,不死心的公爵夫人來到法國西部,試圖效仿18世紀90年代的旺代叛亂發起暴動。但是響應她的人寥寥無幾,身在巴黎的保王黨頭面人物都在勸她不要沖動。夏多布里昂先生甚至親自去了一趟馬賽,懇求她等待時機。

  但是公爵夫人一句勸都沒聽進去,結果便是行動計劃成了一場鬧劇,想象中聲勢浩大的起義并未出現,浮現在她眼前的只是一場最多算是小規模騷亂的行動。甚至于她本人也在11月被捕,之后又被七月王朝政府揭露了她婚外懷孕的丑事,她的名聲全毀了,保王黨的最后一點火星也被掐滅。

  我看巴黎市面上保王黨報紙的意思,他們目前對于這位領袖兼不守天主教道德婦人的憤怒,還要蓋過對現政府的。我們的人收到情報,說路易·菲利普現在并不擔心自己會被保王黨人繼續行刺,相反的,他有點擔心貝里公爵夫人會死在保王黨人手里。

  為了保證她的安全,他打算等到貝里公爵夫人生產之后,便找個機會將她偷偷送到國外去,省的讓自己被陰謀論者猜疑為謀殺這位小婦人的真兇。路易·菲利普甚至都不認為放走貝里公爵夫人是縱虎歸山,沒有道理認為他因為幾個小刺客大動干戈。”

  路易跳出局中,就連思路也順暢了不少:“如果是從他的角度考慮問題,保王黨確實遠不如共和派的威脅大。現如今在巴黎周圍的波蘭流亡者有6000人,德意志有4000人,除此之外還有意大利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等等。這些人無一例外地全是共和主義者,而且還經常參加共和派舉辦的活動。如果他們與巴黎的共和派串聯,那可比保王黨的威脅大多了。”

  “說的沒錯。”亞瑟用手指比作一把手槍,學著大仲馬的樣子吹散‘槍口’的硝煙:“而且共和派里面的瘋子可不少,至少遠比保王黨里面的多,這幫人遠比當年的十字軍狂熱,而且不少都是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咱們倆不就認識一個嗎?”

  路易豁然開朗道:“所以路易·菲利普才會驅逐馬志尼的青年意大利?大伙兒都以為他是受不了來自奧地利宮廷的壓力,但現在看來,驅逐青年意大利最多是給奧地利人送個順水人情,本質上來說,他是為了削弱共和派的勢力。”

  說到這兒,路易不免又為馬志尼這樣一位曾經并肩作戰的燒炭黨同志惋惜道:“可憐的朱塞佩,他還以為法國政府會在他發動起義的時候派出援軍呢。現在看來,他多半被路易·菲利普耍了!”

  “也不一定是被耍了。”亞瑟建議讓路易多往好處想一想:“如果他們起義成功了,我覺得路易·菲利普多半會慷慨的發送援軍。但如果他們失敗了,那大伙兒就純當之前的承諾是放屁吧。”

  路易聽到這話只覺得胸中充滿了悲傷的情緒,他們今晚原本計劃要去見加里波第等人,在事先知道他們的行動必然失敗后還要強裝高興激動對于年輕人來說是一件極度困難的事情。

  不過,這種悲傷倒也不是獨屬于意大利人的。

  巴黎在任何時候都有上萬個流氓準備推翻現政府,他們嘴中高喊著:共和國萬歲,帝國萬歲,君主萬歲等等口號。

  而在這些人休息的間歇期,無政府狀態會占據上風。而在一段時間之后,又是另一種政治目標占據優勢,巴黎以此為代價使一些人的野心、仇恨和貪婪得到了滿足。

  他陡然間又想起了維多克的那句名言。

  ——我以前說過,我現在再重復一遍,并將不斷重申到惡心為止,所有革命都來源于大人物的政治妄想和對可能被推翻的恐懼。統治者犯錯是革命的序曲,中產階級的領導地位是動力,而真正的力量,真正螺旋式地控制住或好或壞政府,并把它撕得粉碎的機器,是擁擠在污水溝里茍延殘喘的那些人。

  路易一想到這兒,他忽然又回憶起了凱道賽公館爆炸案那晚亞瑟找上他的情形。

  路易停下腳步,他的手搭在了亞瑟的肩膀上,將他攔住。

  亞瑟扭頭看去:“怎么了?咱們得快點回去,梯也爾先生的牛排吃的再慢,時間長了也會惹來那群監視你的探子的疑心。你應該知道的,路易·菲利普不僅不放心共和派,他還很不放心身為波拿巴派頭面人物的你。”

  路易望著亞瑟那張認真的臉,忽的開口道:“你那天和我說的,布列塔尼的農民,我能有幸見見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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