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小姐,我不想在眼下這種場合打擾你的興致。但是請不要忘記咱們不是真的來玩樂的,還記得先前交給你的劇本嗎?這里有許多事業有成的紳士,他們的腰包里揣著大把的法郎,而咱們得想想辦法讓他們把錢打到咱們銀行的戶頭上,或者合資參加一下咱們的項目。”
亞瑟一本正經交代事情的模樣不止沒能讓克拉拉嚴肅起來,反倒讓姑娘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用扇子戳在亞瑟的胸口:“瞧瞧你,說起話來就好像是真的爵士一樣。”
亞瑟掏出上衣口袋的手帕擦了擦沾了酒水的手:“你說得對,真的爵士大概也就是我這樣干活的。只不過他們大都有手下,這種臟活兒用不著親自出馬。”
克拉拉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好啦,那就祝你有朝一日也能過上這樣的生活吧,親愛的。”
克拉拉剛剛離開前廳重返宴會場,亞瑟還沒等松口氣呢,便感覺到腰間仿佛被什么冰冰涼涼的圓柱狀物體頂住了。
“老弟,咱們又見面了,這段時間,你過得好嗎?”
亞瑟不慌不忙的打著了火,抽了一口噴出煙霧,他并沒有急著開口,也沒有亂動。
在這個距離上,他沒有什么脫身的希望,即便他拔槍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在對方扣動扳機之前完成從懷中掏槍加開火的動作。
“用不著這么神神秘秘的,我跑不掉也沒打算跑。與其讓我在這里猜謎,不如照直說你想要什么。”
亞瑟此話剛一出口,他的身后便傳來爽朗的大笑以及德語粗口:“你這混蛋,不愧是在棺材板里躺過的。”
亞瑟扭頭望去,他的背后站著一位令他意想不到的人物,外交部的老前輩,夜鶯公館的老客戶奧古斯特·施耐德先生。
至于頂在他腰上的東西,也不是什么手槍,而是施耐德的手杖。
“奧古斯特?伱怎么也到巴黎來了?”
施耐德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挑著眉毛抱怨道:“這還不是拜咱們英明神武的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子爵所賜嗎?如果不是他的判斷失誤,我何至于這么滿世界跑呢?”
“判斷失誤?”
如果是別的部門出了點紕漏,以亞瑟的消息網,他或多或少能得知一些信息。
但是外交部捅出來的婁子可就大有不同了。
如果用好聽點的話說,那就是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子爵在保密工作上一向做的很好。
如果用直白點的話說,那就是帕麥斯頓把外交部打造的宛如一只針插不透水潑不進的鐵桶。
哪怕是首相格雷伯爵都未必能夠對外交部的動作完全知情,即便是外交部的自己人也不能完全了解大臣在桌子底下到底在倒騰什么。
帕麥斯頓子爵在這一點上幾乎與他的老前輩坎寧爵士秉持了一樣的辦事風格,以致于白廳的各個外交官員都在私底下稱他為心思更縝密、手段更強硬、脾氣更暴躁的喬治·坎寧,大伙兒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浮石勛爵’。
這回還不等亞瑟主動發問,施耐德便已經自顧自的向他發起了牢騷:“你還記得去年埃及總督默罕默德·阿里向奧斯曼帝國宣戰的事情嗎?”
亞瑟回憶了一下:“我的記憶還停留在阿里的兒子易卜拉欣率軍攻占敘利亞的那個階段,再之后,我就在倫敦塔底下讓人干挺了。后面就是棺材板、授勛、內部審查加上養病,實在是沒有時間去關心埃及人與奧斯曼人扯皮。”
“嗯…你也不用關心了,因為結果已經出來了。”
施耐德嘆了口氣道。
“當時我們以為埃及總督阿里雖然是個人物,但他畢竟只是奧斯曼帝國下屬的一個總督而已,奧斯曼蘇丹馬哈茂德二世就算再不行,不至于連國內的藩鎮都搞不定。
但令我們沒想到的是,去年12月爆發的科尼亞戰役中,埃及軍隊在易卜拉欣帕夏的率領下以少勝多,用3萬兵力大勝奧斯曼帝國大維齊爾雷希德帕夏統領的六萬大軍。
而在科尼亞戰役結束后,埃及軍隊便如出籠猛虎一般,迅速攻入安納托利亞半島,并在今年的2月底攻占距離奧斯曼首都君士坦丁堡僅有三天行程的屈希塔亞。
直到這個時候,帕麥斯頓子爵才反應過來事情好像開始變得不太對勁。之前奧斯曼人向我們發出求救信號時,外交部正在集中精力對付葡萄牙內戰的問題。
而且如果我們出面介入,那法國人肯定也會以此為借口介入奧斯曼和埃及的戰事。倫敦和巴黎就這樣你盯著我、我盯著你,結果大伙兒全都偷雞不成蝕把米,最后讓俄國人撿了便宜。”
“這話怎么說?”
施耐德撇了撇嘴:“奧斯曼蘇丹馬哈茂德二世見到倫敦和巴黎都遲遲不愿出手救他,于是就找上了圣彼得堡。俄國人的行動效率倒是很高,馬哈茂德二世今年一月才向俄國人求援,搭載了1.8萬俄國陸軍的黑海艦隊在2月20號就已經抵達了君士坦丁堡。
這個時候,帕麥斯頓子爵和塔列朗都發現情況不對了,于是這兩個去年死活不愿意見面的家伙在倫敦連夜開了個會,第二天就派信使通知奧斯曼人和埃及人,說英法兩國愿意為了實現近東和平貢獻綿薄之力。”
亞瑟靠在墻邊:“俄國人都已經進了廁所,褲子都脫到一半了,這時候讓他們憋回去,他們應該不會同意吧?”
“嗯…我喜歡這個比喻,雖然它聽起來上不了臺面,但實際情況確實是這樣的。”
施耐德開口道:“雖然埃及的阿里非常照顧倫敦和巴黎的顏面,奧斯曼的馬哈茂德二世也不愿意同我們交惡,但是俄國人大老遠從克里米亞半島坐船過來,如果不給他們點補償,馬哈茂德也擔心那一萬多俄國兵會直接在君士坦丁堡鬧事。
所以,埃及和奧斯曼雖然最終和平了,但是在雙方簽署的《屈希塔亞協定》當中,奧斯曼帝國除了承認阿里對埃及、漢志、克里特的統治權,將敘利亞和阿達納劃歸埃及管轄,并任命阿里的兒子易卜拉欣成為杰德拉、大馬士革、阿勒頗和阿達納的總督以外,還給俄國人開了一個我們無法容忍的補償條約。”
“他們給了俄國人什么?”
施耐德抽了口煙:“奧斯曼政府同意,在俄國遭受他國攻擊時,關閉達達尼爾海峽,并禁止外國軍艦通行。”
亞瑟聽到這話,原本淡定的表情也變得十分精彩:“奧古斯特,這可不是判斷失誤,這簡直就是判斷事故。如果讓海軍部和地中海艦隊知道了,皇家海軍的將軍們還不得鬧翻天?”
施耐德擺了擺手道:“這可不是事故,這就是個失誤。”
“如果這都不叫事故?什么樣的事件才能叫事故?”
“讓大伙兒都知道了那才叫事故,要不然就是個不幸的小失誤,是暫時的挫折。”
施耐德補充道:“況且,亞瑟,你不也說了嗎?海軍部的將軍們知道了才要鬧呢,但問題在于,他們都不知道,俄國人和奧斯曼人簽的補充協議是一份密約,并沒有在報紙上公布。”
說到這里,施耐德還忍不住吐槽道:“海軍部的那幫老粗總以為海洋是他們的領土,哪怕老子撒泡尿,那尿泡子都他媽屬于皇家海軍自由航行的范疇。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才不會被派來歐洲大陸呢!”
亞瑟聽到這兒鮮有的沒有附和施耐德,畢竟他和尿泡子里的‘黃家海軍’關系不錯,而且此時他正有兩個朋友泡在里面上火呢。
“奧古斯特,我有個疑惑,既然俄國人與奧斯曼人簽的是密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施耐德倒也不避諱這個問題,畢竟大部分秘密對于外交官來說都是公開的,就算他不說,亞瑟過一陣子也能從別人的嘴里打聽到。既然如此,還不如賣亞瑟一個人情,順帶教教他外交官的本職工作。
“那當然是從我們駐君士坦丁堡的公使館傳回來的了。”
“那公使館又是從哪兒知道的?”
施耐德瞥了眼亞瑟,他似乎有意想要考驗這個外交界的雛兒:“你猜猜?友情提示,泄密的人來自奧斯曼宮廷。”
“是蘇丹派人告訴公使館的?”
“喔,我的上帝啊!”施耐德驚訝的拍了拍亞瑟的肩膀:“老弟,你果然適合干這行。新入行的傻鳥一般都猜不到真相,而你一發就中了,就和倫敦塔底下的子彈一樣。”
亞瑟又點燃一根,細細品鑒道:“也和夜鶯公館里的鞭子一樣。”
兩人互視一眼,心照不宣的露出了笑容。
施耐德解釋道:“就像你猜的那樣,雖然我們不能證實是蘇丹本人泄的密,但是依照慣例,多半是馬哈茂德二世干得。他一方面怕泄露密約得罪俄國人,一方面又怕不泄密會得罪我們,所以就私下里讓他的大維齊爾、也是奧斯曼親英派領袖——雷希德帕夏偷偷摸摸的給我們漏了風聲。”
“然后這份情報就馬不停蹄的被送到了外交部,接著,又被帕麥斯頓子爵給按在了桌子的最下層?整個內閣里,除了他以外,哪怕首相都不知道?”
施耐德點頭肯定道:“我覺得外交部將來應該多從蘇格蘭場挖人,偵探們不光擅于調查刑事犯罪,也很擅于調查外交犯罪。”
“那外交官們豈不是遭殃了?”
“不,恰恰相反,把你們挖過來是為了替我們捂蓋子,把你們放在蘇格蘭場對于外交官們來說可太危險了。”
“好吧。”亞瑟打趣道:“我現在算是明白帕麥斯頓子爵搞出什么亂子了。不過你跑到巴黎是為了干什么?難不成是肇事逃逸,畏罪潛逃?”
施耐德聽到亞瑟提起帕麥斯頓,不屑的從鼻子里擠出一口氣:“就算要逃,也是大臣該逃。我來大陸當然是為了替他補褲子,要是不對他的開襠褲做點什么,子爵閣下引以為豪的家伙事兒可就要在全歐洲的面前露出來了,這可是個大目標。更糟糕的是,射術精湛的皇家海軍隨時有可能向這個靶子開炮。”
說到這兒,施耐德頓了一下:“亞瑟,算算時間,你過一陣子也得去漢諾威了吧?正好,我和你順路,我這次要去的是慕尼黑。”
“慕尼黑?”亞瑟皺眉道:“你要去巴伐利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不是很討厭那兒嗎?”
“不,我不討厭巴伐利亞,我只是單純的歧視巴伐利亞人。”
“那看來你這趟要倒大霉了,巴伐利亞全是巴伐利亞人。”
“不,比那更糟。”
施耐德嘆息道。
“我在巴伐利亞要見的是奧地利人。慕尼黑在今年9月將要召開德意志邦聯會議,這次會議理所應當的將由德意志邦聯的主席國主持,或者說的更直白一點,將由奧地利帝國首相梅特涅主持。
根據我們收到的消息與通告,這次會議的主旨是協調德意志邦聯的政策,以應對法國和奧斯曼帝國之間的緊張局勢,以及防止革命勢力在歐洲擴散。而這次受邀參會的,除了德意志邦聯的加盟國以外,俄國沙皇尼古拉一世也會到場。
帕麥斯頓子爵非常擔心梅特涅會在這次會議上提出恢復奧地利、普魯士與俄國組成的神圣同盟。如果真讓梅特涅得逞了,有了奧地利和普魯士的撐腰,俄國人就更不可能在奧斯曼問題上向我們讓步了。”
施耐德說到這兒,不由又譏諷了一句:“雖然不列顛向來都是以寡敵眾的,但是子爵閣下這一次貌似想要認慫。就因為聽信了利文夫人的忽悠,結果導致了一系列的戰略失誤,把自己給架到了火堆上烤。這家伙去年還對塔列朗避而不見,今年卻親熱的像是還沒結婚的小情人,兩個老頭兒就差手拉著手跳上一支四方舞了。你可能都想象不到,帕麥斯頓子爵這樣的反法分子居然會提出建立一個由英國、法國、西班牙、葡萄牙組成的四國同盟以對抗梅特涅的神圣同盟。”
施耐德僅僅是在抱怨帕麥斯頓子爵反復的外交政策,但是亞瑟卻從他的話里聽出了表現的機會。
亞瑟引導著話題的走向:“看來在塔列朗和梅特涅之間,帕麥斯頓子爵總算選出了更討厭的那個。”
施耐德想當然的點頭道:“可不是嗎?他同梅特涅前幾年因為比利時問題在倫敦會議上大吵了一架,梅特涅嘲諷他說:‘帕麥斯頓離了法國一無是處,外交政策全是失誤。一言一行都模仿著喬治·坎寧蹣跚學步,結果把不列顛弄成了孤家寡人,在面對大陸諸國時只能束手無策’。”
“嗯…現在看來,梅特涅好像不幸言中了。”
“可不是嗎?”施耐德哈哈大笑道:“要是梅特涅沒說中,估計大臣還不會這么恨他呢。看到梅特涅在各種國際會議上大出風頭,這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外交部有個人盡皆知的秘密,只要你能給他喂一點梅特涅的黑料,保管今天部里的工作都能好做不少。”
亞瑟裝作不經意的提了一句:“這么說的話,如果讓大臣知道梅特涅家里的后院起火,他估計一連好幾個月臉上都能掛著笑容。”
“嗯?”施耐德很快就捕捉到了關鍵詞:“梅特涅家的后院起火?你派人放的?”
“不不,奧古斯特,我說的是奧地利控制下的意大利。”
亞瑟摟著施耐德肩膀將他往吸煙室領:“我在機緣巧合之下得知了一個名為‘青年意大利’的組織,他們貌似與‘燒炭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且當下正在謀劃一場針對意大利各邦國的遠征行動。”
“啊…”
施耐德聞言,眼睛都閃亮了不少:“老弟,想不到你這才剛剛來到外交部沒多久,就有可能立下如此奇功。”
亞瑟笑瞇瞇的回道:“奧古斯特,不是我立下如此奇功,而是我和你立下如此奇功。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參與其中,并為帕麥斯頓子爵笑容,不,是不列顛的重大外交工作發揮關鍵性作用呢?”
施耐德深深地望了一眼亞瑟,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小子居然這么夠朋友。
“我的好兄弟,你這么夠意思,等回了倫敦,我怎么也得請你抽兩頓。”
亞瑟的臉頰上笑出了淺淺的酒窩:“那可不行,鞭子還必須得是蘸水的。”
“好說,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