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的沙發前,亞瑟、迪斯雷利與大仲馬圍坐在沙發前商議著針對格萊斯頓的作戰計劃。
從迪斯雷利咬牙切齒的態度里就能讀出這家伙兒到底有多討厭那位突然冒出來的牛津優秀畢業生。
不過倒也不能怪托利黨的各位大佬那么欣賞格萊斯頓,實在是這個年輕人從學歷背景到性格特點都過于精準的打在了他們的政治審美上了。
先后畢業于伊頓公學與牛津大學,清心寡欲的生活作風,富有公共責任感,不吸煙、不酗酒、不亂搞男女關系,甚至沒有過女朋友。
在道德觀念上,這是一位持有傳統保守態度的典型加爾文主義者。
在政治理念上,他認同皮爾爵士進行的一系列法律改革,并主張司法公正,并公開宣稱‘遲到的正義不是正義’。
但與此同時,他也反對議會改革,反對輝格黨提出的給予信奉猶太教的猶太人以議會選舉的選舉權和現有大學向“非國教徒”開放等自由主義改革。
如果抹掉最后幾句話,那么格萊斯頓先生無疑會是一位廣受不列顛民眾歡迎的青年政治家。
可一旦加上后面幾句,那么格萊斯頓先生受歡迎的區域自然而然的就會被縮小。他搖身一變,成了一名不受猶太人與非國教徒歡迎,但卻依然可以在托利黨內斬獲海量擁躉的青年政治家。
而不幸的是,今天沙發前坐著的三個人成分相當復雜,里面有一個猶太佬、一個非國教徒。至于最后剩下那個,顯然更糟,因為那是個無論你喊出什么口號都沒辦法讓他支持你的法國文豪。
迪斯雷利拍案高呼道:“亞瑟,你看到了嗎?格萊斯頓這可不光是沖著我來的,他還針對伱這樣的非國教徒,我打倒他可不光是為了我自己,還是在為你和亞歷山大伸張正義。”
大仲馬聞言不甚在意道:“得了吧,本杰明。英國那句俚語怎么說的來著?你就別把自己掛在國旗上嚇唬人了。”
亞瑟喝了口茶,補充道:“在東方,這句話也可以稱之為扯虎皮做大旗。”
大仲馬聞言點頭道:“喔?是嗎?亞瑟,和你待在一起真是每天都能學到新東西。”
迪斯雷利聽到這兒還不死心,他開口問道:“亞瑟,雖然你同意我在蘇格蘭場加了場戲,但我覺得光是憑借這一點還沒辦法徹底擊倒格萊斯頓。你之前交給我的那些文件,我覺得還是很有用處的。你說得對,現在單是攻擊羅素勛爵已經滿足不了我了,或許我應該在近期找個機會公開抨擊帕麥斯頓子爵?”
亞瑟一聽到迪斯雷利要對帕麥斯頓下手,趕忙抬手制止道:“本杰明,我昨天剛剛與子爵閣下就波蘭問題與書報審查方面的事務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深入探討。雖然我也認同你打算攻擊他的行為,但是我覺得這一行為最好不要發生在近期,否則不光會給《英國佬》惹麻煩,甚至有可能影響到你在馬上到來的大選中的選情。你應該也不想輝格黨集中火力對付你吧?”
大仲馬聽到這話,還不等迪斯雷利開口,他便皺著眉搶先問道:“你去和帕麥斯頓見面了?他對波蘭問題的態度有改觀嗎?”
亞瑟含糊其辭道:“子爵閣下也高度關心波蘭流亡者的生活待遇問題,而且他也打算為了波蘭人做出一點實際行動。昨天子爵閣下告訴我他打算去親自上門拜訪一下波蘭流亡者領袖恰爾托雷斯基親王,看看能否幫助他們解決一部分問題。”
說到這里,亞瑟放下茶杯看向迪斯雷利道:“正因如此,本杰明,所以我才不建議你近期在波蘭問題上攻擊他。否則你前腳剛攻擊完外交大臣,后腳報紙上便出現他關心波蘭難民的新聞標題,那你可就要淪為不列顛的政壇笑柄了。”
迪斯雷利聞言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從口袋里摸出手帕擦去額前的汗珠:“我的上帝啊!亞瑟,我今天幸虧來見了你一面,要不然的話,弄不好我還真得一頭撞到墻上去。”
大仲馬懷疑道:“可…帕麥斯頓嘴上說要改善波蘭難民的待遇,你就這么輕易的相信他了?本杰明不是說那家伙嘴里沒有幾句真話嗎?”
亞瑟點頭道:“沒錯,本杰明的判斷是正確的,而你,亞歷山大,你的懷疑也沒有問題。帕麥斯頓子爵當然不會因為我的三言兩語便改變他對波蘭的態度,他只是打算明面上裝裝樣子罷了。所以,我只是希望本杰明能夠在當選議員后再在議會上提出對帕麥斯頓子爵的質詢。
從我與帕麥斯頓子爵的交流內容分析,他并不是一個很抗拒使用非常規手段的人。如果本杰明頂著個平民身份批評外交政策,而且還是在帕麥斯頓子爵剛剛裝完樣子的時候,我可保不齊他會干出點什么事情。畢竟在那個檔口上,社會輿論在他那邊,如果他突然給本杰明套個誹謗內閣的罪名,好像勉強也說得過去。
別忘了伯尼·哈里森,蘇格蘭場直到現在還不動他不是因為我們打算息事寧人了。而是哈里森先生因為資助波蘭夫人的問題,現在還站在輿論的風口浪尖上。等過上十天半個月沒人關心他了,蘇格蘭場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把他請到審訊室里,專心致志的處理那樁謀殺案了。”
迪斯雷利聽到這兒,也知道沒必要在這件事上繼續堅持。
他轉而咨詢道:“在臨近選舉的時候,去招惹帕麥斯頓確實不能算是個明智之舉。不過在別的方面出風頭也是一樣的,我…”
這回還不等迪斯雷利說完,亞瑟便開口道:“別著急,本杰明,除了到蘇格蘭場做道德勸導以外,另一樁能出風頭的事情我也給你預備好了。帕麥斯頓子爵昨天慷慨的提出要為波蘭難民提供工作機會,而為了防止他繼續在《英國佬》的波蘭文章上糾纏下去,我告訴他我們的編輯部可以貢獻出幾個崗位。
按照帕麥斯頓子爵的個性,他肯定會把這件事拿到報紙上大吹特吹,你作為咱們的大股東和總編輯,到時候也能跟著他蹭幾個采訪機會。
而將來你當選議員后,如果打算給他在波蘭問題上找麻煩,正好也能利用這個波蘭人雇主的身份去現身說法,告訴大伙兒,其實大部分波蘭難民的生活并沒有得到改善。一舉多得,何樂而不為呢?”
大仲馬聽到這話,只是放下茶杯咬著牙感嘆道:“黑!真他媽黑啊!亞瑟,你不去選議員真是不列顛政治界的一大憾事。”
而良心尚存的迪斯雷利則有些擔心亞瑟的處境:“可是如果我來這么一手的話…亞瑟,你那邊不會有問題嗎?我當選議員后,我就可以不懼怕帕麥斯頓的威脅了,也沒人敢來找《英國佬》的麻煩。但是你畢竟在蘇格蘭場干著呢,你就不怕帕麥斯頓回過味來找你的后賬嗎?”
亞瑟聽了不以為意的捧著茶杯靠在沙發上:“本杰明,帕麥斯頓子爵是外交大臣,他的手暫時還插不到內務部來。我知道他和內務大臣墨爾本子爵關系不錯,但是如果我能讓墨爾本子爵覺得我對他很重要,那么短時間內我就不會有什么事情。”
迪斯雷利問道:“那你覺得你對墨爾本子爵重要嗎?”
亞瑟喝了口茶,緩緩搖頭道:“現在還談不上重要,他最多是看在布魯厄姆勛爵的顏面上,對我稍有禮遇罷了。”
大仲馬不解道:“那你的自信又源于何處呢?”
亞瑟輕輕笑了笑:“當然是源于伯尼·哈里森先生和他們好朋友諾頓法官了。”
亞瑟這段話把大仲馬和迪斯雷利弄得云里霧里,他們根本猜不透亞瑟說的到底是什么事情。正當他們想要繼續追問時,忽然聽見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大仲馬起身拉開房門,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穿著貼身燕尾服、系著深灰色蝴蝶結,身形瘦削,眼神中透露著些許憂郁的青年男子。
男子的面容看起來略顯憔悴,雖然他想要強打精神,但是還是一眼就能看出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疲憊痕跡。
他望著身形壯碩的大仲馬,勉強的露出一抹禮貌的笑容,摘下帽子用他那半生不熟的英語詢問道:“請問,這里是亞瑟·黑斯廷斯先生的寓所嗎?”
大仲馬奇怪的打量了他一眼,捏著下巴問了一句:“你是個法蘭西人嗎?”
青年略顯驚訝道:“您為什么會這么說呢?”
大仲馬回道:“因為你的口音太奇怪了,和我當初剛學英語的時候簡直是一個味道的。”
青年聞言只是溫和的笑了笑:“我確實有一半的法蘭西血統,我的父親是個法國人,但我和我母親都是不折不扣的波蘭人。”
大仲馬聽到這話哈哈大笑道:“是嗎?那咱們還有點相似之處。我祖父是個法蘭西人,但我的祖母卻是不折不扣的黑人女奴。”
青年聽到這話禮貌的詢問道:“這…那您是黑斯廷斯先生的仆人嗎?”
“仆人?不不不,這世界上還沒有人能讓我給他做仆人。”
說到這里,大仲馬又補充道:“尤其是那個法國僣主路易·菲利普。”
青年聽到這話只是苦笑道:“雖然我并不想反對您,但我覺得您之所以這么厭惡法國的國王,是因為您還沒有見過俄國的沙皇。”
大仲馬聞言想了想,他點頭道:“你這話說的也是,最起碼路易·菲利普還能算是個類人生物。看在波蘭的份上,朋友,你先進來吧。看得出來你不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幸運的是,你要找的亞瑟·黑斯廷斯先生也是這樣的人。”
亞瑟從沙發上起身問道:“亞歷山大,是誰來了嗎?”
大仲馬領著青年進了屋,為亞瑟介紹道:“亞瑟,這位是…呃,我都忘了問了,你是誰來著?”
迪斯雷利聽到這話,忍不住打趣道:“亞歷山大,感謝上帝吧!幸好他給了你一雙能寫出《基督山伯爵》的手,如果你去做看門人的話,早晚會餓死的。”
青年聞言只是笑著回道:“這不怪我旁邊的這位先生,是我沒有同他交代清楚。沒有事先預約便突然登門拜訪,實在是我冒昧了,這是我的名片,請幾位務必收下。”
亞瑟先是打量了對方一眼,隨后從對方的手里鄭重的接過名片。
他低頭掃了一眼,只見單薄樸素到毫無裝飾的名片上只寫著幾段簡短但卻有用的信息。
弗雷德里克·肖邦 6歲學琴,7歲作曲,8歲首次登上拉齊維烏宮慈善音樂會演奏,畢業于華沙音樂學院,19歲于維也納舉辦過小型音樂會的年輕鋼琴手。
肖邦有些忐忑的望著一臉平靜的亞瑟,他不知道為什么如此短小的一張名片亞瑟卻要看這么久。
一想到這里,他就不由有些懊惱,或許今天他本就不該來到這個地方。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兜里的余財所剩不多,而他又需要攢夠前往巴黎的船票,他是決計不會突然拜訪一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的。
即使這位陌生人在外界的風評向來很好,甚至于波蘭流亡者的領袖恰爾托雷斯基親王都對這位《英國佬》雜志的股東稱贊有加,更不可思議的是,這位主業是蘇格蘭場警司的英國年輕人,居然還兼任著倫敦愛樂協會的鋼琴家。
肖邦的眼睛情不自禁的就飄到亞瑟的手上,當他看見那修長的手指時,他內心的焦躁不安終于有所緩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縷驚奇。
那雙手應該能跨十二度吧?這確實像是能寫出《鐘》的家伙所應當具備的基本條件。
正當肖邦盯著那雙手看得出神之際,忽然他發現那雙手動了。
亞瑟輕描淡寫的將名片收到上衣兜里,微笑著開口道:“肖邦先生,或者,你介意我直接稱呼你為弗雷德里克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