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滿臉急切,心臟劇烈的起伏著,上氣不接下氣。
“別著急。”
顧擔似有所料,“我們這就過去。”
他伸手抓住王莽,下一刻,連空氣都發出了巨大的轟鳴聲,兩人近乎流光般消失在了原地。
夏朝皇宮。
一處帷幕隆起的床榻上,許婉容氣息虛浮,昏昏欲睡。
作為完成過氣血見障的練臟大成武者,她的氣血卻顯得頗為駑弱,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衰敗的氣息。
當顧擔帶著王莽來到這里的時候,許婉容聽到動靜,略略睜開了眼,略顯虛弱的說道:“見見過顧先生。”
“無需客氣。”
顧擔掀開了帷幕,看著臉色出奇的蒼白的許婉容。
當初那個風姿靚麗,身段窈窕的白蓮圣女已經不得見,如今躺在床榻上的,是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婦人。
昔日足以讓明月失色的容顏,倒是還不算蒼老,只是有幾許皺紋遺留在了臉上,遲遲不肯散去。
當年顧擔滅了萬國商會,萬國商會的奇珍盡數落入到了夏朝。
其中有一樣名為盛顏花的奇珍,毫無疑問,許婉容曾服用過。
但盛顏花也并非是真的青春永駐,回返三十年的容貌,終究不是增長三十年的壽元。
哪怕再往前推三十年,許婉容的容貌也有五十多歲,放在這個時代來說,足以稱得上是老婦人了。
青絲添白發,嬌顏亦不留。
在時間面前,無論是練臟大成還是宗師,都一樣。
人世間最悲慘也最公平的事,莫過于此。
這一次,許婉容沒有再用袖口掩面。
她驚奇的打量著顧擔,特別是顧擔已有大半開始灰白的發絲,略顯驚異的問道:“顧先生您,也會老么?”
顧擔略略沉默片刻,點頭道:“會啊,這天下有誰人不會老呢?”
“原來您也會變老啊”
許婉容喃喃自語,神色莫名,不知是慶幸還是悲哀的情緒籠罩在心頭,無法言說。
夏朝,這個國度尚且在日新月異的發展,甚至還很年輕。
但當初一同創建夏朝的人,終究逃不過時間的魔掌。
顧擔送走了許志安,送走了公尚過,而這一次,時間的重壓,則是落在了許婉容的頭上。
真論起熟識的程度而言,其實他和許婉容并沒有什么交情。
夏朝成立之后,許婉容被冊封為了皇后,坐鎮后宮,深居簡出。
事實證明,不是所有皇后都能像是林小依那樣肆意,夏朝也不是大月。
許婉容和顧家小院的人都沒有太多的交情,再加上畢竟是女子,還有著皇后的身份在,這個時代,不宜走的過近。
而許婉容也成為了王莽的賢內助,起碼后宮的事情,從未讓王莽去操心過。
在床前,還有著一個人。
正握著許婉容的手,眼中滿是不舍,“娘親,顧先生來了,您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是王莽和許婉容的孩子。
在夏朝成立那年便已誕生,是切切實實的五十年之太子。
只是顧擔與他并不相熟,除了特別小的時候之外,甚至都沒有見過面。
不僅是他,就連荀軻和小瑩的孩子,乃至蒼那一大堆的子嗣,顧擔盡是一視同仁。…
不僅是他,就連荀軻和小瑩的孩子,乃至蒼那一大堆的子嗣,顧擔盡是一視同仁。
絕大部分的時間里,他其實已將自己淡薄出了夏朝之外。
大宗師也擋不住時間的洪流,此前是落在局中,身不由己,他終究不是無情無欲之人,做不到拍一拍屁股,一走了之。
如今顧擔選擇和下一輩人拉開界限,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正是因此,當初不周山脈的消息傳過來的時候,王莽才以為顧擔要就此離去。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許婉容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竟反過來寬慰自己的孩子,“強大連顧先生都不能避免衰老,賢者如墨子都不能避免意外,娘親又何德何能?”
王莽牙關緊咬,一語未發,只是用期待的目光注視著顧擔,他希望,他無比希望,被他視為救星的顧擔,能夠再幫他一把。
就如同當初橫掃了四國聯軍宗師時那樣。
顧擔未曾言語,只是手掌輕輕揮動。
一層頗為輕柔的翠綠色光芒,恍如薄紗般籠罩在了許婉容的身上。
許婉容的臉色稍稍紅潤了些許,眼皮眨動。
“王郎.我有些困了。”
她說道。
“那就先休息,先休息。”
王莽忙不迭的說道。
“你不要在這里等著,國事要緊。”
許婉容眼睛已經閉上,只剩下些許微弱的聲音傳出。
“好,好。”
兩行清淚自眼角滑落而下,王莽用手掌捂著臉頰,眼眶通紅。
許婉容對他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當初趕赴豫州,一窮二白的小子,僥幸救了白蓮圣女一命,如此便在白蓮教扎根,且因為種種機緣巧合,竟真的在一起了。
也是因為許婉容,王莽才有機會在白蓮教中趁勢而起,成功掌管一個堂口,有了人馬和兄弟,擁有發揮出自身才能的機會。
許婉容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伯樂。
這一切,像極了話本里關于主角的故事。
但,眾所周知。
所有故事都要有一個相應的結局。
哪怕同為練臟大成武者,也不代表就能真的同年同月同日死。
在他尚且算得上康健的情況下,許婉容已經先一步支撐不住了。
朝夕相處大半輩子的眷侶,就這樣躺倒在了床榻上,且可能再也不會醒過來,這份悲傷,怕是只有自己能夠感悟。
“讓她休息吧,不要吵鬧。”
顧擔輕聲說道。
他們離開了房間。
王莽毫無半分形象的蹲坐在臺階前,以手覆面,“顧哥,真的沒有辦法了么?”
沉默,即是最好的回答。
沒有辦法。
顧擔有青木化生訣,有當世最為頂尖的醫術。
但從沒有任何醫術記載,要如何去治愈衰老本身。
便是不周山脈中,都未曾聽說過有任何延壽的奇珍異果存在——壽元遠比尋常人想的珍貴的多。
否則,仙道的至高追求,又怎會是長生不老呢?
兩人靜靜地坐在外面,誰都不再說話。
顧擔和許婉容并不算熟識,所以其實悲傷也沒有那么多,但王莽今日的體會,他也曾“感同身受”過。…
顧擔和許婉容并不算熟識,所以其實悲傷也沒有那么多,但王莽今日的體會,他也曾“感同身受”過。
死亡,便意味著別離。
意味著再也不見。
意味著往昔一切只能在回憶中翻閱。
他救治不了許婉容,就如同他也救治不了許志安和公尚過一樣,這世上,唯有死亡,殘酷無比,冰冷無情。
他只能讓他們,在死亡之前稍稍舒服一些,不必再背著沉重的身體,離開這個世界。
這是顧擔唯一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
夏朝五十年,許婉容逝世。
王莽大病一場,顧擔診治。
心病,無醫。
當身體的情況稍稍好些之后,王莽第一時間投身到了國事之中。
他好似又恢復了年輕時候的精力,經常通宵達旦的批閱奏折。
似乎,只有在忙碌萬分的公務之間,才能夠忘卻掉一些不可言說的傷痛。
也或許,他只是想離她再近一些,不要讓她走太遠。
荀軻曾數次因為這件事找到顧擔,希望顧擔來開導一下王莽。
然而,就算是顧擔也無能為力。
可以痊愈的傷勢,醫生才有機會去診治。
再好的醫術,也總有無力的時候。
夏朝五十二年。
在連續兩年近乎不間斷的勞累之下,王莽終于是將自己給累倒在了床榻上。
這也就是有練臟大成的底子撐著,不然怕是早就要吐血三升了。
“顧哥。”
床榻上,王莽看著臉色頗黑的顧擔,竟還給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你”
顧擔想要訓斥,話到嘴邊卻又止住,只是說道:“何必呢?”
如果王莽不那么殫精竭慮的話,肯定還可以再多活上幾年。
“人固有一死,幾年前我就覺得身體大不如前了。”
王莽避而不答,“我已經沒有了什么遺憾,人間該有的經歷,我算是都差不多湊齊了,如今也想看看死亡是什么模樣,是否真的有那么可怕。又是否與佛法中說的一樣,死后有一處極樂世界,生前有所功德的人,會在那里相逢。”
王莽目光凝視著顧擔,頗為期待的問道:“顧哥,你說,有極樂世界么?”
顧擔是他認識的最強者,他也一直對顧擔報以極大的信任。
如果連顧擔都覺得極樂世界不存在,那大抵真是不存在的吧?
“世間一切,玄妙非常,極樂世界.”
顧擔遲疑片刻,看著王莽那滿是期待的目光,終究說道:“或許存在吧。”
“那就好。”
王莽長舒了一口氣,“這皇位待了那么久,我都快坐膩了。”
顧擔笑了笑,王莽這話還真沒說錯。
如果只是想當個昏君,那自然是及時行樂,為所欲為,管天下干嘛?自己快活也就夠了。
可若是想做圣君、明主,那真是壓上一輩子的心血都不一定能夠落下一個好名聲。
好在王莽的天資還算不錯,手底下也有著一群相當靠譜的人彼此幫助,日后若有人提起他來,也該是圣君明主的典范之一了。
“喪氣的話,還是要少說一些。”…
“喪氣的話,還是要少說一些。”
笑容過后,顧擔還是板著臉訓了他一頓。
可有些事情,不是不說就沒有問題的。
夏朝五十三年。
王莽又一次倒在了床榻上。
而這一次,他甚至已經很難再起身。
顧擔過去的時候,有侍女正在服侍著王莽喝水。
王莽已經很老了。
他并未服用盛顏花,蒼老的容顏早已在臉上生根發芽,茁壯成長,已經沒有了多少光澤的發絲倒是被打理的很好,尚且算得上有點精神。
“你出去吧。”
顧擔揮退了侍女,看著王莽花白胡子邊上沾染的些許水漬,不滿道:“怎么,喝水都得漏一些?”
他伸出袖子,替王莽擦去了水漬。
“不服老不行啊。”
依靠著床榻的王莽先是嘆了口氣,但轉瞬間也就恢復了過來。
“顧哥,我要走了。”
說這番話的時候,王莽很是認真,沒有半點說笑的模樣,但他的語氣很是平靜,古井無波。
或許是因為武藝頗高的緣故,在這方面上,他的感知很好。
自出生時便擁有的身軀,終于也開始了抱怨。
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不斷地發出抗議,疲憊的身軀時刻在催促著他快些安眠。
那些昔日未曾感受過的東西,在這一刻盡數降臨而來。
身軀疲累、意識沉淪,不愿說話也不愿動彈。
他感知到了,那是死亡的氣息。
“說什么胡話。”
顧擔為他蓋了蓋薄毯,“我還沒答應呢。”
“顧哥,您也習慣了吧?”
王莽說道:“一個個人,一個個走.其實都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名字不一樣而已。這方面我比您幸運一些,不用留在最后。”
說到這里,王莽笑了起來,“我也有勝過大宗師的地方啊。”
“在說什么胡話?”
顧擔挑眉,“欠收拾了是吧。”
“收拾不了啦。”
王莽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還好沒給大家留下一個爛攤子,就算見到他們,我也能有一個交代。”
面對死亡,王莽很是平靜。
在許婉容走的那天,王莽便已經明白,死亡已經悄無聲息的迫近而來,就在時間那看似緩慢的流逝之中。
人生于世,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或許,就是為了一個名字。
為了將名字烙印在子孫后代,烙印在天下蒼生的心中,證明自己曾經來過,存在過。
很多人都做不到這一點,他們生前不被人熟知,死后也恍如秋草默默無聞。
他很幸運,遇到了顧擔。
他很幸運,遇到了許婉容。
他很幸運,有了之后的一切。
他已經完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留在人間的,已沒有了太多的念想。
只是想去再陪一陪自己的眷侶,再去看一看那些闊別已久的老朋友。
江山社稷,背負在身上太久,遠沒有想的那么輕松。
所幸,他交出了一份自覺滿意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