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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搬城

  傍晚,李挽雙手抱膝在屋檐枯坐,望著天空壯大的雨幕,嘩嘩地下著噼里啪啦。

  密集雨點中傳來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她展顏一笑,迎著雨跑出去,可又突然停住步伐,恍忽間的驚喜蕩然無存,只霎那便回到現實中失去的醒悟和傷痛。

  “陛下。”

  院門沒栓,裴靜姝撐傘走來。

  “何事?”李挽面無表情,手背擦了擦眼眶的雨水。

  “他走了吧。”裴靜姝莫名有些傷感,宮里大內高手察覺到劍氣劃過長安城,她才來這座小巷。

  兩人肩并肩坐著,一聲不吭。

  其實李挽很委屈很難過,可除了在顧長安面前,她一個皇帝怎能暴露最軟弱的一面,痛苦也悄悄藏著,獨自舔舐傷口。

  裴靜姝視線望向遠方,抿了抿嘴悵然道:

  “陛下,中原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書院夫子請七國拿出一半國運,再讓您以神州皇權正統的名義向中原發一道討夷檄文,號召天下修士齊聚雁門關,驅逐至暗迎接黎明。”

  “嗯。”李挽應了一聲,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穹,良久之后說道:“亂世可真漫長。”

  進了內室,她環顧檀木床的兩個枕頭,先將錦被鋪好,又將倆人散亂的衣裳整齊疊好放進衣柜。

  看著自己的裙子占滿柜子,而顧長安僅就三兩件袍子,她無聲笑了笑:

  “早知道你不過一輩子,我就不苛待你,存錢有什么用。”

  將倆人的東西鎖好,又清掃了幾遍屋子,李挽攥著鑰匙走出院落。

  化覺巷逢下雨仍舊坑坑洼洼,王阿婆推著板車迎面走來,看了兩眼溫婉端莊的裴靜姝,好奇道:

  “顧夫人,今天小顧不送你去玉器鋪子嗎?”

  李挽想說他去拯救百姓了,他又要開始折磨自己,可話到嘴邊都咽回去,像市井婦人般抱怨:

  “他不要我了。”

  君臣走出巷口,只留下不知所措的阿婆。

  深夜。

  伴隨著太廟一縷濃郁的色彩飛向北方,幾十個大內高手矗立在城外,前方是一襲龍袍頭戴冠冕的女帝。

  她恢復了高貴威嚴的姿態,跟院落洗衣新婦判若兩人,與其等到白發蒼蒼都見不到,趁機會多看幾眼也好,況且他在為民族存亡而努力,自己總歸也得拾起李唐社稷的使命。

  女帝率先懸空疾向北方。

  連綿不絕的雨點竟是自北向南,越靠近北邊暴雨傾盆,兩天后距雁門關八百里,便清晰感知到震天裂地的氣機涌動。

  中原九塞,雁門居首。

  此刻不管是連綿群山還是平原,都是緩慢又碩大的雨珠,雨珠足有黃豆大小,受天地氣機引導,一滴滴砸落在地。

  中原無數修士面色如鐵,僵硬而晦暗,任憑雨水沖刷,一顆心格外冰冷。

  一聲劍鳴驚乾坤。

  隨著大唐國運疾向平原,先前六國國運與之匯聚,轉瞬一柄絢爛璀璨的七彩巨劍橫亙天穹,照亮灰蒙蒙的平原。

  幾乎沒有猶豫,就遞出神州一半國運。

  不得不破釜沉舟,因為雁門關不能毀于蠻夷之手,城墻不能塌!

  本就是以竹條去抵抗長刀,倘若靈氣起源地沒了,那中原連竹條都拿不出來,空無一物去對抗一柄柄鋒利刀刃,屆時華夏民族還能堅持多久?

  秦始皇筑城墻以鎮神州龍脈,護衛神州社稷,直到如今始終巍峨佇立,長城不止是一座萬里城墻,更是民族的精神,是一個文明的嵴梁!

  在黑暗的當代,如果城墻沒了,那許多同胞的抵抗精神就會隨之崩塌。

  另一邊,則是一副壯闊波瀾的畫卷,十三個陸地神仙盤坐在關隘,二十七個深淵圣人立于陣法周圍,上方靈氣停而又淌,如此往復。

  拓拔天下一襲紫金色龍袍,沒有戴面具,露出丑陋怪異的臉龐,她氣定神閑地盯著靈氣漩渦。

  耗費大半年,凱布爾及五位最頂級的陸地神仙以修為倒退九年的代價,終于凝聚了毀天陣法。

  帝國來了。

  光明正大,不遮不蔽,就這樣踏入中原疆土,踏上萬里城墻。

  她陰森森道:

  “當團結的戰車滾滾駛來,拿什么抵擋?”

  “冕下,三天前顧長安途徑玉門關卻沒逗留,應是返回了孤城。”

  拐杖老嫗上前提醒。

  這一點令她很意外。

  顧長安是什么人?

  就算埋在黃土里,一旦中原民族有難,也能破土而出不帶陰兵,跟帝國死戰。

  這樣的民族殉葬者,豈會袖手旁觀,倘若以為他畏懼,那帝國就蠢了。

  肯定又在謀劃什么。

  “聽過東土春秋時期的圍魏救趙么?”拓拔天下問。

  拐杖老嫗頷首,“他要糟蹋圣城。”

  “換吧。”拓拔天下語氣無波無瀾。

  老嫗微微皺眉,看向陣法中心的凱撒大帝以及五位巨擘,不露痕跡喟嘆一聲。

  帝國已經做好圣城滿目瘡痍、血流成河的最壞打算。

  畢竟快十個月沒有聽聞顧長安的消息,實力增長到什么程度一無所知,萬一不用七彩劍也能抗衡陸地神仙,對這個魔鬼而言,什么都有可能。

  但換就換!

  已經兩次屈辱,帝國可以接受再一次國恥,第一次民眾恨欲發狂,等第三次就麻木了。

  可只要毀了靈氣起源地,吞并東土只是時間問題。

  倘若沒有經歷國難日,深淵根本不會做這樣的選擇,要怪就怪顧長安這個畜生,逼迫帝國不得不展開血腥報復。

  “你聞到了什么?”拓拔天下饒有興致道。

  拐杖老嫗深深吸了一口雨霧,眺望烏泱泱的平原,一字一頓說:

  “絕望的味道!

  關隘后方的山脈成群結隊的輦車,足足幾千個人影,黑白黃各種皮膚皆有,很明顯天下各民族齊聚在雁門關。

  帝國一道命令,他們不敢不來。

  至少什么目的,很明顯。

  亮劍揚威!

  因兩次國難人心惶惶,帝國內部暗流涌動,造反起義的現象多如牛毛,甚至他們中間也有許多人想著光復舊土。

  可今夜那股野心被澆滅。

  還造反…

  誰敢?

  “衡量一個文明的成功,不看它登頂的高度,而是走下坡路怎么反彈。”

  “偉大的帝國,天下的光明!”

  一個舊羅馬王朝的伯爵感慨一聲,碧眼滿是忌憚之色。

  其余金發白膚的男女老少,也紛紛附和,要么朗誦詩歌,要么向上帝禱告,總之很虔誠很光榮。

  在那一晚過后,世界的確在觀望帝國深淵,畢竟一下子摔得很慘,臉都不要了。

  萬一爬不起來,那還等什么,立刻召集舊部準備造反。

  可帝國用鐵血手段告訴世人——

  它只是沒有動真格。

  隨便玩玩沒想到玩脫了,那只好認真。

  不帶一兵一卒,天神冕下御駕親征,十三道半柱天門,二十七個深淵圣人,齊齊排在雁門關的場景實在太過震撼!

  如果上帝降臨,也不會有這般霸氣!

  要知道,中原也就一個陸地神仙,還是不足兩年的底蘊,圣人就七個,這差距…

  “神仙不動凡人,要不是有這條戒律在,東土今晚怕是要淪陷一半國土。”

  一個高鼻梁的佛教徒幽幽說道。

  踏入濁世已經是底線了,不能造殺孽摧毀道心,否則豈會只護陣法不動手。

  “滄海桑田,天道無情啊。”

  幾個上位者模樣的貴人站在一起,凝視著眼前的城墻。

  風雨剝蝕成了斷垣殘基,但仍以蒼蒼莽莽的氣勢,威武雄渾的壯闊,濃縮成了一種厚實的華夏文化。

  曾幾何時,他們的國家多么崇拜華夏,甚至到了跪舔的程度,心甘情愿。

  特別是煌煌盛唐,長安城是世界上最先進最發達的文明,當之無愧的世界中心!

  “突然想起唐高宗時期,你倭國不知好歹去挑釁大唐,是白江口戰役吧?”

  “你們海師兵力七萬,坐擁一千八百艘戰船,而大唐遠征海師不足一萬,臨時打造了一百七十艘戰艦。”

  “七倍的兵力懸殊,你倭國真是一潰千里,被打得哇哇亂叫。”

  百濟國王笑著看向一個瘦削小眼睛的冠冕男人。

  宇多天皇臉色難堪,當初那一戰就跟小孩去挑釁壯漢一樣,真是不自量力又丟人現眼。

  扶桑國之所以事事模彷大唐,就是為了跟強者學習,然后光明正大打敗強者,可惜非一島之地可以撼動的。

  “不像咱們,天可汗勐吧?親征咱們疆土吃了大敗仗,成為他一生為數不多的敗績。”

  新羅公主面帶笑意,一相對比,很難不感到自豪。

  宇多天皇沉聲道:“你還有臉說?后來高句麗不是被唐朝滅亡了,否則現在怎么分成百濟新羅?”

  公主笑容逐漸消失,表情僵住。

  “呵呵…”一個肥胖黝黑的卷發男人輕聲嗤笑。

  “你笑什么?”新羅公主寒意森森,怒斥道:

  “天竺是吧?別以為現在合并了就能抹掉過去的屈辱。”

  “跳進你們母親河自溺吧,懶得揭你們傷疤。”

  卷發男人一聲不坑。

  幾人沒再說話,怔怔望著城墻。

  他們對神州大地的感情很復雜。

  既是敵人又是小弟,打過仗也借過錢,如果還有的選,他們寧愿回到一百年前。

  至少大唐還算當人。

  畢竟禮儀之邦,做事向來追求名正言順,你不招惹他,他也沒閑情搭理你。

  可大蠻帝國就不一樣了,野蠻而無序,舊國子民整天都活在恐懼里。

  “一切都要結束了,天不可違。”新羅公主長嘆一聲,就如他們都在說一口流利的圣城腔調,不久的將來,中原同樣也要學國的文化,給帝國做狗。

  當然,前提是有機會。

  以帝國對中原的防患程度,亡種幾乎是板上釘釘。

  畢竟像他們和倭國基本沒什么抵抗,圣城只派一萬黃金騎士和兩萬精銳遠征,他們便高舉降旗磕頭臣服。

  而華夏呢?一直扛到現在,帝國都動用陸地神仙的殺手锏了。

  這般頑強,誰不忌憚?豈能放心讓你們民族做順民?

  平原上七彩劍照耀八百里,以書院夫子和東吳琴公為中心,足足上千個百家修士布置陣法。

  中原從來就只有這兩件法寶。

  國運劍和百家爭鳴陣法。

  兩個文明都在等待最終的碰撞。

  一旦蠻夷陣法開始爆發,中原必須以死保護雁門關,否則靈氣將崩潰,就算還有殘留,也只微乎其微。

  這時,兩人越過長城,緩緩走向華北平原,最前方的儒袍老人頭戴竹冠,眼神復雜地看著中原兒郎,還有天涯海角聞訊趕來的修士。

  “遠看是條狗,近看梅公爵。”北涼阮仙掠空而來,瞇著眼躍過梅壽庚看向他身后的陸地神仙。

  “阮公,別抵抗了。”梅壽庚低聲道。

  瞬間,方圓百里的修士臉龐猙獰,本就痛恨這個中原第一叛徒,此刻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飲其血!

  “畜生,安敢走進中原?”

  離得最近的修行者暴怒至極,不顧生死沖殺而出。

  梅壽庚雙手輕輕一推,并非浩然正氣,淺澹的霧氣轉瞬即逝,幾個修士毫發無損,卻動彈不得。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抬臉時惆悵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三天后就是中秋佳節,別做無謂的犧牲,回去跟家里團聚。”

  說完直直環顧平原。

  雁門關被毀是深淵最團結的意志,中原絕對挽救不了,與其白白犧牲修士,不如保存力量,待投降帝國后另謀出路。

  阮仙面無表情看著他:

  “梅壽庚,何不以溺自照?你如今站在生你養你的土地上,不覺得愧對列祖列宗,不覺得無顏茍活么?”

  梅壽庚輕輕閉上眼睛,睜眼時一臉決然:

  “我沒有為自己謀過私利,我敢于面對蒼生百姓,面對史書,和平救民才是唯一的道路!”

  “你們無非是可笑的民族自尊,覺得臣服昔日的最爾部落很可恥,尊嚴可比得過保存文明火種來得重要?”

  身后的陸地神仙滿臉不悅,又強行按奈住了。

  萬一真能說服東土停止百家爭鳴陣法和國運劍,那深淵能騰出手來處理顧長安,減少圣城方面的損失。

  這種可能性幾乎沒有,但試試也無妨。

  “和平救民?”阮仙笑了笑,渾濁的老眸迸射出一抹殺意,沉聲道:

  “便是泱泱華夏給蠻夷做奴隸?便是棄祖先文明去臣服于落后野蠻的文化,便是讓子孫頂著一根不倫不類的狗尾巴頭發,便是讓神州大地淪為夷種的家園??”

  梅壽庚沉默,沒有否認。

  但有些話不能付諸于口。

  他清晰認識到帝國最無解的矛盾,遲早會崩盤的根源。

  那便是深淵和王權,深淵和兩千萬里的疆土的沖突!

  深淵為什么能奪權?

  因為天道卷顧拓拔部落,但不代表拓拔族人都能一飛沖天,天資參差不齊,這是命中注定,就好像有些人生來殘疾,有些人生來聰慧機敏。

  曾經被奴役的亡國地總會冒出一兩個天賦絕倫的修士,不甘于被統治,便聚在深淵形成超脫于王權、又必須依附于蠻國天道,久而久就形成很牢固的利益鏈條。

  倘若華夏民族也能出那么幾個蓋世絕倫的武道奇才呢?

  只要能進駐深淵城堡,那極有可能像凱撒大帝一樣以暴力登頂高位!

  成功了,慢慢蠶食帝國中樞,最后達到重鑄華夏輝煌!

  就算民族百姓被殺得十不存一,只要還有火種在,再過百年千年,總會燎原再燃神州,屆時天下就剩華夏,真正的無上民族!

  浴火越痛苦,重生越換骨!

  涅槃越深重,新生越壯美!

  所以和平投降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他心之誠,九死不悔!

  “我知道這片土地不信鬼神信蒼生。”

  “但蒼天呢?”

  “必須得信啊。”

  梅壽庚幽幽開口,突然間沉默,再說話時語氣尖銳而洪亮。

  “錯就是錯在顧長安!”

  “正是他一步步挑戰帝國底線,才導致帝國血腥報復,倘若世間沒有他,早在幾年前咱們民族就放棄抵抗。”

  “你們以為他是英雄,可在老夫看來,卻是他將神州大地帶入泥潭,是他讓蒼生百姓承受來自天道的怒火!”

  平原霎時陷入無邊無際的死寂,無數修士壓抑著暴怒,情緒幾乎失控。

  世間豈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是,他很英勇偉大,可也是他傷害了民族的未來,行百里路就算走到九十步又如何?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不到終點跟站在起點有何區別?”

  梅壽庚老邁的臉龐漲得通紅,這的確是他肺腑之言,現在終于能宣泄而出。

  為什么要抵抗?

  還是以如此激烈不可緩和的手段?

  阮仙笑了一聲,語調森森道:

  “從古至今,神州都不會淪為任人宰割的奴隸,盡早滾回蠻窩,我等舍命也不使得民族蒙辱,百姓蒙難、文明蒙塵。”

  “自古如此,就對么?”梅壽庚聲音沙啞,指著雁門關越來越熾烈的光芒,指著那些偉岸模湖的身影,怒吼道:

  “誰能抗衡?”

  無數修士沉默,無力感席卷全身。

  坐視蠻夷在疆土耀武揚威,那種屈辱、尊嚴喪盡,那種心里的難受比嚴刑拷打折磨他們的肉體還要痛苦。

  遙遠的西域。

  一座孤城。

  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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