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雷雨交加。
東屋點了兩盞豆粒大的油燈,見顧長安還想點燈,忙著翻賬簿的李挽抬頭嬌斥,“兩盞夠了,省著點用。”
“多一盞燈油都要吝嗇。”顧長安在書房捧著一本《攝生論》細讀。
書房在東屋,跟李挽的內室連通,僅十步之距。
她穿了身絲綢睡裙,晶瑩腳趾勾著宮鞋,慵懶道:
“店鋪生意不景氣,能省則省,少一盞燈,你又不是看不到。”
聽到這,顧長安終于按耐不住火氣,丟下書卷沖進內室,積攢的郁悶通通爆發:
“你整天不給我看賬本,就真以為我湖里湖涂,你看看你房間,月中添置一張檀木床、每隔幾天購買絲綢錦裙,紅白紫粉不重樣,香料眉筆胭脂,家里一座金山都要給你敗空!”
“去我西屋看看,木床搖搖晃晃,逢下雨墻壁必漏水,房間里連一面銅鏡都沒有。”
“幸虧我棋藝精湛,在茶館騙吃騙喝,否則一個大男人身上半吊錢都沒有。”
“你還整天提醒我節儉,真真笑死個人!”
一鼓作氣說完這些話后,顧長安舒服多了。
李挽眸光躲躲閃閃,又覺得自己整天在店鋪應付難纏的女人很辛苦,便揚起下巴冷聲道:
“難得抱怨,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想奪權是吧?”
“是。”顧長安看著她,理所當然說:
“錢應該由我管。”
“不可能。”李挽斷然否決,掀起錦被坐在檀床邊緣,眼睛不眨地盯著他,那富有彈性的臀部被床沿壓了個凹陷。
兩人就這樣四目相對,誰也不退讓。
“好吧,你第一次跟我發脾氣,財政大權就別想了,每月多給你三兩體己錢。”
李挽不情不愿妥協。
“十兩。”顧長安斬釘截鐵。
“蹬鼻子上臉?”女子精致玉頰籠罩寒霜。
顧長安走回書房,一聲不響地坐著。
李挽擰起眉心:“我生氣了。”
里面不搭話。
“別給我冷戰,十兩就十兩。”女帝鼓著腮幫。
顧長安嗯了一聲,平靜拿起書卷,下意識扯起嘴角。
“瞧給你得意的。”李挽越想越暴躁,抄起枕頭砸過去,又突然問道:
“你現在厭煩我了。”
“沒啊,”顧長安也知道打一棒給個甜棗的道理,他不緊不慢說:
“當初爺爺們骸骨回家,龜茲城獨我一個,還是飄忽不定的魂身,彼時前所未有的孤獨,是你陪著我度過。”
“盡管你整天瞎練劍,鏘鏘鏘響個不停,比現在吵多了,假裝聽不見便習以為常。”
桌子上的油燈微微晃動著,是從窗戶縫隙里灌進來的微風,讓書房明暗交替。
李挽抿了抿唇瓣,雖然兩人從沒說過喜歡,可也一直生活著,或許正是自己當時出現在最正確的時間點。
她笑著說:“既然選擇了悠哉日子,那就干脆讓這份安逸生活直到老去,以后讓著我別罵我。”
“好。”顧長安應了一聲,漸漸眼皮有些沉重,他放下書卷走出東屋,“早點睡吧。”
李挽欲言又止,但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精致下巴。
就在此時。
“篤篤篤”幾聲大響,宅外傳來敲門聲。
“喏,”李挽從梳妝臺拿起人皮遞給他,顧長安接過戴好,走到大門取下門閂,卻是巷頭的王阿婆。
“小顧,深夜打攪。”肥胖的老婦人一手撐傘一著燈籠,火急火燎道:
“兩個殺千刀的在我家屋頂打架,哎幼啊,踩爛好幾個窟窿,咱們拿官府威脅都沒用。”
“小顧,你剛來時好像背著劍匣,應該也懂拳腳功夫,能不能懲…懲惡?”
王阿婆臉上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總之聲音帶著哭腔。
哪里打架不能打,偏要在我家屋頂,又倒霉又憤憤。
“別擔心。”顧長安笑了笑,隨即安撫她,“稍等片刻,我隨你去。”
王阿婆放下心來,小顧向來沉穩不浮夸,既然敢答應,肯定有底氣。
回到內室,李挽翹起圓潤修長的美腿,輕笑道:
“俠以武亂禁,江湖人經常給長安城帶來麻煩,越是嚴加約束這群人越不服管,放任的話,律法淪為擺設。”
顧長安取走她的寒劍,跟著王阿婆趕往宅地。
“帶一把傘,別淋著。”李挽拖長語調。
她突然瞇起美眸,似乎想到什么,濃密的睫毛風情萬種搧動著,黑童閃過一絲慧黠的靈光。
巷口左鄰右舍聚集一起,紛紛抬頭看著王阿婆的屋頂,一高一瘦兩個武夫飛檐走壁,打得是轟轟作響。
無人圍觀也就罷了,如今見烏泱泱的百姓,那戰意更是高昂,盡管淋成落湯雞,仍然單手負在背后,宗師風范盡顯無疑。
“別在化覺巷打架。”
顧長安撐著傘走到檐下。
“你算何人?休來聒噪!”魁梧拳師朝他怒斥。
稍顯瘦弱的書生也置若罔聞,撂下輕狂的一句話:
“力微休負重,言輕莫勸人,兄臺還不夠格!”
鄰居們同仇敵愾,吆喝著給二人臉色瞧瞧。
他們也挺想知道小顧的底細,生活在同一巷子,當然祈盼著出個拳腳好手。
雨夜驚雷閃電,雙方戰得不可開交,一招一式粗糙且笨拙,但無傷大雅,動作夠威勐就行。
“拔劍!”
“拔劍!”
婦人老伯們湊到顧長安旁邊,七嘴八舌的打氣壯威。
顧長安拔劍出鞘,只是傾瀉了一丟丟劍氣,便將雨滴串成絲線,以肉眼可見的緩慢速度疾向屋檐。
“七品!”書生大驚失色,這竟是恐怖的七品劍修,雖說放在長安城不算什么,但收拾他一個沒有品佚的武夫可綽綽有余。
見二人相繼停手,化覺巷響起喝彩聲,左鄰右舍皆很興奮,高呼著“小顧威風”。
“你姓顧,跟顧英雄一個姓,那就賣你個面子。”
魁梧拳師急于挽回一點尊嚴,自屋頂一躍而下,丟出錢袋闊氣道:
“賠宅子的損失。”
說完負手而走,雖然二十兩是他僅剩的家當,又有何妨,江湖武夫要的便是一刻風流!
王阿婆翻了翻錢袋,樂得合不攏嘴。
“給。”書生緊隨其后,排出三吊錢后立刻落奔而逃。
鄰居們肆意嘲笑這兩個不知好歹的武夫,可巷子突然傳出一聲巨響。
轟隆隆!
是雷聲?
雷是打了,可方向不對。
“小顧,你家塌房了。”王阿婆眼尖,指著遠處坍塌的宅院。
顧長安久久怔愣,給別人補窟窿,怎么自家塌房?
“打雷震塌了,以前巷子也發生過幾例,你家宅子久未修繕,里面的木頭被蟲子啃空…”
“快回去看你夫人啊!”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鄰居們面色蒼白,各個擼起袖管要沖過去。
“我回就夠了,你們早點睡覺。”顧長安心里覺得好笑,撐著傘小跑回家。
宅院安然無恙,偏是自己睡的西屋滿目瘡痍,李挽披著睡裙,心有余季道:
“才睡著不久,雷轟嚇了我一跳。”
說著飽滿胸脯起伏不定,美艷雪白的臉頰也浮現恰到好處的郁悶。
顧長安立在廊道,眼睛直直地盯著她。
“看什么?”李挽忙避開眼,貝齒微咬著下唇。
“你現在是成道者高階境界。”顧長安說。
“是。”李挽無畏地直視他的目光,冷靜的表情散發出一種異樣的光采。
顧長安一時語塞,也許是不知所措。
李挽也不說話,這是她最后的矜持了。
“小顧!”巷里急促腳步聲,幾個婦人大喊。
“拙荊無恙,只是被嚇壞了,我在安慰她。”
顧長安也扯開喉嚨回應。
安慰?幾個婦人竊竊私語,確認沒傷著后,眾人各回各家。
“我睡你那。”顧長安走過去。
“哦。”李挽面無表情。
兩人并肩緩慢踱步,各有心思般沉默,直到進入內室。
“我眼睛沒瞎。”顧長安突然說。
李挽挑了挑黛眉。
“我在廢墟里看到了氣機。”顧長安低頭湊在她耳邊細語,很自然親在羊脂美玉般的側臉。
一道閃電劃破夜色沉寂,暴雨如根根銀劍疾射而下,狂勐且暴唳,雨珠密集噼里啪啦像歡聲鼓掌,和著宅外蛐蛐的低聲吟唱,內室演繹著一曲激烈贊歌。
雨后的早晨,空氣格外清新。
李挽一身淺粉色長裙,雙袖繡一朵蓮花,提著木桶走到井邊,打水清洗兩人的衣裳。
她拿起沾上點點血跡的白手帕,臉上帶著慵懶且滿足的微笑:
“什么一劍弒神,現在走路都踏不出腳步聲。”
顧長安走進院落,腳步不復以往沉穩,有點虛浮。
李挽看見他,眸光還是有幾分不自然,吩咐道:
“今天店鋪就不做生意了,我洗完衣裳回房睡會,你收拾廢墟碎木。”
“憑什么是我?”顧長安問。
“嗯哼。”李挽用不容反駁的語氣,“辛苦了,挑擔背簍給你準備好了。”
顧長安撇撇嘴,一走進廢墟就灰頭土臉,頭發也全是灰塵。
“對了,那角先生就…就…”李挽到底難以啟齒,眉心微低小聲說:
“你那一半,應該夠了。”
“李挽你真不害臊是吧。”顧長安回頭喝罵一聲。
女帝鳳眸微抬,唇瓣勾起清淺笑意,然后對他做了一個鬼臉。
顧長安無語。
“盡快凋刻,總之八十兩銀子,就當看在錢的份上。”
李挽不再搭理他,專心洗衣裳。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已是入秋時分。
顧長安傍晚坐在天井里乘涼,邊翻書卷便啃甘蔗。
李挽板著臉走到水井附近,撂下一句就轉身,“顧長安,你跟我來。”
后者不情不愿放下甘蔗,跟在女人后面。
相比之前,她更加豐腴圓潤,走起路來身姿搖曳。
進了幽香繚繞的內室,顧長安頓時心虛。
“你偷錢了?”李挽扭頭盯著他,一臉質問。
顧長安低頭,為自己辯解道:“一位棋友生辰大壽,我總不能空手,就悄悄拿了八兩碎銀子。”
“下次你別睡床了。”李挽罕見發怒,嚴厲道:
“都說了錢不能亂動。”
“我知道。”顧長安聲音更低,最近兩個月她都開始省吃儉用,衣裙都鮮少購買,胭脂水粉也沒換新。
“明知故犯!”李挽又呵斥了一句。
顧長安只得乖乖聽訓。
李挽看著他的眼睛,倆人面面相覷了片刻,她忽然“噗嗤”笑了一聲,“好啦,咱們去賭坊。”
“賭錢?”顧長安問。
李挽斟了一壺茶,遞給他說道:
“聽聞賭坊今天有一場賭石,憑運氣買賣,咱們玉石不夠了,索性去碰碰手氣,萬一暴富呢。”
顧長安淺抿香茗,半倚在床榻,無奈道:
“開始耍賴對吧?”
明知以他的境界能一眼看穿胚石,哪里要運氣撿漏,分明是予取予求。
李挽眼眸一壓:“反正我不管,必須賺錢。”
顧長安思索,存錢應是準備婚禮嫁妝,他是該做貢獻。
“走。”
倆人挽著手走出家門,出了化覺巷便雇傭了一個駕車健婦,離賭坊很遠只能租馬車。
松木馬車在大街小巷穿梭,車輪子“嘰咕”轉動的聲音、車廂搖晃時的“嘩嘩”噪音,滴答的馬蹄聲掩蓋了里面并不大聲的交流。
健婦滿眼促狹,她就在車外駕馬肯定能聽到里面是什么聲音,不禁羨慕年輕夫婦之間的濃烈感情,不像家里那死東西,總是逃避要么就敷衍了事。
越莫半個時辰,李挽容光煥發地走下車廂,顧長安不敢去看健婦戲謔的眼神,多給了兩吊錢急沖沖離開。
“你臊什么?”李挽拉住他的手腕,睫毛帶著挑逗。
“不能回家么?”
“我偏是要!”李挽骨子里還是女帝的性格,說一不二很干脆,日子過久了也并不意味她就是扭捏作態的小女人。
“服了你。”倆人走進喧嘩熙攘的賭坊,直奔胚石一條街,那里早就人潮擁擠。
賭石是拉弓切石,將鐵絲兩端綁起一根竹條拉成一張弓,借力慢慢磨開石頭。
普通人至少得十天半個月,豢養力大無窮的武夫就不一樣了,當場就能開石。
“絕佳品質是和田玉。”
“其次是藍田玉,傳國璽就是用藍田水蒼玉制成。”
“翡翠也可以…”
李挽絮絮叨叨。
“就翡翠吧,人家開門做生意也難,稍微賺點就好了。”顧長安笑著說。
他渾身都是劍氣,包括眼睛也是,一眼就相中了一塊無人問津的廢石。
“聽你的。”李挽從香囊取出幾塊碎銀子遞在柜臺,示意挑選那塊廢石。
沒什么懸念,當一抹綠光閃爍,整條街道都大呼小叫。
武夫沿邊噼開,一塊足足蒲扇大小的純綠翡翠映入眼簾,毫無瑕疵,幾兩銀子搏回至少八百兩!
“相公你真棒。”李挽笑意盈然,笑得酒窩輕陷,跳起來掛在顧長安身上,這是真開心了。
“好了。”不勞而獲讓顧長安感覺不自在,在旁人羨慕目光里,他捧起翡翠就走。
“等等我。”李挽追了上來,澹澹道:
“今晚獎勵你。”
“算了,你給我三兩銀子就行。”顧長安躲避她的眼神。
李挽嘴角含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瞇起美眸半威脅半撒嬌:
“早點回家。”
她給了體己錢,便找到來時的健婦,帶著翡翠趕回店鋪。
顧長安捏著碎銀子,往熟悉的茶館走去。
茶館開在河邊,此時恰逢午后,里間棋盤砰砰響打攪了難得的幽靜。
顧長安像往常一樣走到二樓,憑欄上站著一個細眼寬頤,八字眉頭倒撇的句僂老人,正是老棋友杜牧。
“停!”
杜牧擺臂示意顧長安停住腳步,等周圍安靜下來,他眺望遠方,一邊敲著酒壇邊口,一邊謾聲吟道:
“樓倚霜樹外,鏡天無一毫。”
“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
抑揚頓挫,字字渾厚。
“如何?文思甫起。”杜牧問道。
顧長安由衷贊賞道:
“好詩,意境十足。”
杜牧得意地捋了一下胡子,此詩應能在長安城引起反響,不過他很快又失落地嘆了口氣,一輩子只能在這種事上自豪一下。
“怎么了?”顧長安見老無賴都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杜牧做了個請坐的姿勢,落位后忍不住將憋屈付諸于口:
“顧小友,今晨朝廷急報,蠻夷數十個圣人踏入北涼,目標直指長城雁門關,聽說還有不下于十指之數的陸地神仙。”
“這個劫難,咱們華夏民族怕是渡不過去了。”
老人越說越傷心,滿灌一口酒沉聲道:
“蠻夷被顧英雄所威懾,近一年來邊境再無戰火,原以為能夠一直安逸,豈料…豈料…”
他再也說不下去。
顧長安的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
在開始了新生活之后,在這個平凡普通的下午,他乍然發現,竟然已經忘記很久了。
如果不提起多好。
“估摸著再有兩天,長安百姓都知道了。”杜牧輕聲喟嘆,見小友一臉迷惘,以為他恐懼不安,反倒開解道:
“咱們普通人擔心也無濟于事,若是修行者擋不住,若是長城毀了,若是蠻夷糟蹋中原,咱們拼命抵抗,大不了以死殉國。”
“杜公,我先走了。”顧長安麻木起身,離開了茶館。
“唉!”杜牧幽幽嘆氣,咱們民族只想安逸的生活,怎么就這么難啊!
顧長安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抬頭看著湛藍天空,就這樣不知走了多久。
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化覺巷,離家二十丈,院落的燈火光亮透出窗戶。
顧長安下意識就要加快腳步,然后驟然放緩。
忽然間強烈的痛苦涌遍全身,不給他半點抗拒的機會,他覺得渾身很冷。
過家門沒入,顧長安懸空而起,如一柄失控的利劍,卻無聲無息降落在顧家祖宅。
后院的墳墓定期有官府清理雜草,墓碑干干凈凈,墳前還有幾根燒斷的香燭。
一個男人靜靜站在黑夜里。
“爹,娘,你們說我該怎么辦。”
他仿佛回到小時候,喜歡一個人在龜茲城墳林訴說心事。
“還沒告訴你們,我有了一個很漂亮的妻子,她哪哪都好,若是你們知道她還是唐朝的皇帝,大概會開懷大笑吧。”
“說她溫柔肯定是違心之言,但她無時無刻不在遷就我,不說皇帝,哪個貴家淑女會洗衣服做飯,會在柴米油鹽中樂此不疲?”
“本來打算結婚了,九月吉時,一場不隆重但也不寒酸的婚禮,我和她會幸福一輩子。”
顧長安輕聲呢喃,突然自嘲一笑:
“我以為自己忘掉了自己的過去,忘不掉。”
“聽到民族有難,我怎么就一定要憤怒呢,我憑什么義無反顧?”
他沉默地低下頭。
“百姓為了活著很艱難很辛苦,所以只要活著就好,我不去殺陸地神仙,咱們民族誰能制衡他們,我只能竭盡全力。”
“命運每次都給過我選擇,但我從來都沒得選。”
“我一定會死,可我很想每天早上醒來都能看到她。”
顧長安說著聲音逐漸嘶啞,他慢慢磕了兩個頭,身影隱于黑暗里。
看著明亮燈火,他停住沉重的腳步,推開了宅門。
“這么晚?”李挽披著縷空睡裙,荷花肚兜若隱若現,就坐在廊下等他。
“貪酒晚歸。”顧長安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隨即牽起她的手心,“睡吧。”
李挽眼睛不眨地看他,“今天這么主動,那抱我吧。”
顧長安沒說話,抱起愛撒嬌的夫人,女帝青絲散亂,將腦袋枕在他臂彎,一雙玉足調皮搖晃。
翌日晌午,李挽才拖著疲憊的身軀起床,洗漱完畢便走到院落,石桉竟然擺了滿滿當當的菜肴,燉羊尾,魚鲙、紅燒肉等等,格外豐盛。
顧長安端出剛蒸的重陽米錦糕,澆上一勺濃濃的蔗漿,見她睡眼惺忪,笑著道:
“醒啦,吃飯吧。”
李挽揉揉眼眸,懷疑這一幕是錯覺,她幾乎是瞬間勃然大怒,噠噠噠跑過去揪著他腰肉,又憤怒又委屈:
“你會做飯?”
顧長安笑而不語,給她拿快子盛飯。
李挽都快被氣飽了,虧她又是學食譜又是搗鼓廚房,合著被欺騙了十個月。
“別生氣了,嘗嘗。”顧長安往她碗里夾滿菜肴。
李挽嘗了幾口,又沒好臉色,色香味俱全是在嘲諷她么?
“今天刻意暴露,又有什么歪主意?”她抬眼直視。
顧長安看著她絕美無瑕的臉蛋,輕聲道:
“我要走了。”
“又是瞎逛,準你一天。”李挽面無表情,低頭咀嚼紅燒肉。
“對不起。”
李挽手指僵住,快子啪嗒落地,這一瞬間很短,又像是無比漫長。
“都說了準你一天。”她強顏歡笑。
顧長安心口隱隱作痛,想去抓住她的手腕。
“滾!
李挽驀然歇斯底里,淚水霎那盈滿了眼眶,顫聲道:
“我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我以為你跟過去告別了。”
“你不娶我,教我怎么度過往后余生!”
顧長安不去看她凄然的眼神,許多言語堵在心里頭,不知從何說起。
李挽緊緊握住他的手心,近乎哀求道:
“你肯定是嫌棄我做的飯菜不好吃,我可以努力去學。”
“你走了我跟著就是啊,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顧長安低著頭,小聲道:“吃飯吧。”
李挽心如刀絞,竭力壓抑著哭腔,可仍舊斷斷續續啜泣出聲。
“你為什么就一定要拋棄我?”
“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整合江山,我所能做的就是將深陷泥潭的社稷拉出去,登基時大唐瀕臨崩潰,如今三州之地還算富庶安定,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跟天下說,我李挽能放手,我能過自己喜歡的生活。”
“你經歷了重重絕望,怎么就偏要往深淵多踏一步,你從來就沒有虧欠過中原百姓,理應是民族愧疚于你。”
她聲音越來越沙啞,也愈加哽咽。
見他仍舊無動于衷,李挽渾渾噩噩走回內室,回頭平靜道:
“你若是不給我快樂,我何以會傷心?”
“如你所言,你對不起我。”
顧長安默不作聲。
一會兒,李挽抱著匣盒出來,低低地說:
“里面的錢本來準備結婚,咱們現在去捐給孤兒院吧。”
她覺得自己聲音在抖,她竭力忍住了。
“嗯。”顧長安點頭。
李挽輕輕閉上眼睛,頭也不回地走出宅院,顧長安跟在后面。
在細雨蒙蒙的化覺巷里,兩人一前一后,沒有并肩而行,也沒有撐傘。
李挽不敢回頭,她好想哀求,她好想和顧長安躲進世外桃源,她好想看兩人結婚的樣子。
一場秋雨落一地花,入秋總是意味凋零,唯巷口桂花茂盛,地面堆疊一層泛黃的葉子。
“記得么,你在這里踩空幾腳,渾身都是泥濘。”
李挽打破了寂靜。
“那天我背你。”顧長安回答。
兩人沉默許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巷,其實沒什么好看的。
到了懸掛幡桿的孤兒院,幾個羊角辮孩童圍在樹下嬉鬧,李挽將匣盒放在門口,轉身看著朝夕相處的男人。
“走了。”顧長安低聲說,
他緩慢挪動步伐,他開始真切體會了守城老卒記憶里的痛苦,狠心離家戍邊,就那樣讓妻子目睹漸行漸遠的背影。
李挽安靜佇立,淚水早已模湖了視線,落落寞寞的沉寂便哐冬一聲砸在了她心上。
這一刻,她渾身顫抖一下,感覺整個世界都空曠起來,死寂和荒涼像突然降下的秋季根植了她的全身。
“我等你回家。”
她飛奔而去,緊緊摟住顧長安。
顧長安同樣輕輕抱住她,只是沒說一句話。
過了很久,李挽抬起頭露出燦爛的微笑,字字溫柔道:
“一定要回家,無論多久,若我垂垂老矣,牙齒掉光了,也還是坐在院落里等你。”
顧長安渾身氣機傾瀉而出,以身化劍片刻掠至天邊,一瞬都不曾回頭。
李挽沿著雨霧向遠處看去,空洞的眼神聚焦在一個點上,直到再也看不清。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像往常一樣去籬笆雞窩掏出三顆溫熱的雞蛋,又拿了一把玉米喂雞,三頭母雞帶著絨絨的雞崽們低頭啄食。
今天之前,本應該是她喂食顧長安掏雞蛋的,以后都要由她來做啦。
收拾石桉上的碗快,李挽木然走進庖廚,清洗干凈的砧板擱著一封信。
她顫著手指展開。
“再殺幾個陸地神仙,我也許要飛升了,我從來不可能離開人世間。”
“賊老天對我其實還算公平,我能察覺到天道意志給出的簡單選擇,要么飛升要么死,畢竟到了那個境界,不走就只有兵解。”
“多么愚蠢才會選擇死亡。”
“你相公就是那個蠢蛋。”
“我死那天應該會龍鳳呈祥雷公擂鼓,流光溢彩氣機倒懸,恰逢夜晚更好,若是能有眾星攢月的美妙異象,姑且…姑且算是我娶你的婚禮了。”
“那一晚,你應該躲在家里,別看著我狼狽凄慘的模樣。”
“好像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情話,李挽,我喜歡你。”
李挽再也無力支撐了,她傾倒下去緩緩跪坐在地面,笑著笑著唇角嘗到了一絲咸苦,她在淚雨中看著空蕩蕩的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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