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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御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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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史臺肅正天下綱紀,衙署建得莊嚴高大。

  楊釗身穿一襲淺綠色官袍,手持竹笏,走出大門,掃視了臺階下的顏真卿一眼,舉目望向遠處,如浪潮般的舉子已經往這邊涌來。

  春闈泄題案只能揭了,當然,這一切與楊釗無關,他該做的已經做完了,今日只是來看熱鬧。

  “廣平王至。”

  李俶驅馬緩行,領著上千舉子穿過承天門大街,在臺階前下馬,朗聲道:“敢問公是何人?為何在御史臺前?”

  “長安縣尉顏真卿,奉令查辦春闈舉子暴斃一案,已有結果,特來呈報。”

  “為何不先報京兆府、刑部?”

  “縣令隨京尹城郊視事,事涉春闈泄密,不敢怠慢,故呈與御史臺。”

  顏真卿沉聲回答,字字鏗鏘,以幾句話表明他是公事公辦,盡可能不讓人挑出錯處。

  原本計劃由薛白率人逼迫王鉷服軟,由王鉷來問話,但疑惑的是,為何是廣平王來了?

  旁人看不出來,他卻深知內情。如薛白所言,東宮不出手正好讓舉子自救,結果如此一來,于東宮好壞參半,于舉子卻絕非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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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鉷!”李俶再次喝問,“你身為御史中丞,兼春闈對試,此案合該由你來審,你可敢接?”

  王鉷眼神中閃過一絲譏意。

  原本,既決定妥協,他可與顏真卿“審查”泄題案,表明他這個御史中丞的正直能干,發現了科舉舞弊,奏請覆試。

  這個過程很重要,為的是彰顯朝廷的公允,維護的是圣人的威信,求一個皆大歡喜。

  總之,雙方互相妥協,都是要讓圣人心情好。

  但,此時他卻懶得花力氣給廣平王造勢,因此并不回答李俶的問題,只是緩步走上臺階,迎向舉子們。

  “既然廣平王與諸生不滿,我將奏請圣人…覆試!”

  最后兩個字聲如雷綻,許多人當即歡呼起來。

  成了!

  突如其來地成了,甚至有些倉促。

  廣平王才抵達皇城,喝叱王鉷兩句話,他們辛辛苦苦求不得的覆試就真有了,這是何等的氣慨。

  大唐有如此皇孫,必可國祚綿延,杜稷千古鼎盛。

  “覆試!覆試!”

  王鉷見此情形,微微冷笑,轉身而去。

  他是故意這般潦草認輸,表達的意思也簡單,“廣平王挾眾望逼我!”

  那么,覆試不再是因為圣人愛護諸生,成了皇孫逼迫,到時圣人心情不好,反正不是發泄在右相府頭上。

  他要為圣人再上貢一千萬貫,與此相比,春闈不過一樁小事。

  歡呼聲中,有寥寥數人面露憂色。

  顏真卿手里還拿著泄題案的證據,此時卻已沒人在意這點;元結嘆息一聲,安慰自己,終究還是做成了…

  薛白目露思量,他比旁人更了解東宮為何非要冒險來爭這聲望。

  確實是冒險,至少現在,李隆基已經不會高興了,東宮只能賭李俶的少年意氣是否能始終被圣人喜愛、縱容。

  李亨看起來懦弱可欺,其實不好拿捏,別的事極為隱忍,有兩樣東西卻一直不肯放手——兵權、聲望。

  即使李林甫瘋狂打壓,到現在王忠嗣還兼著西北四鎮的節度使,朝野傾向于東宮的大有人在。

  從某方面來說這沒錯,身為一國儲君,至少要有在出事時能順利繼位的實力,這是底線,連這都不給,還當什么儲君?

  出亂子時得有收拾局面的實力,李亨最后就是這么登基的,更可見他沒錯。

  可惜,權力斗爭不講對錯。薛白被活埋時,李亨也不會問對或錯。

  人各有立場,儲君不可無儲,弄臣也不可不弄。

  “多謝廣平王為諸生求公平!”

  薛白高聲喊了一句,走上臺階。

  他已頗有聲望,立即有許多舉子齊聲跟著喊。

  薛白卻接著道:“還請廣平王再為江淮百姓作主,使他們不必再擔心受韋堅之牽連,而惶惶不可終日。”

  杜五郎一愣,沒想到薛白竟是現在就挑明此事,他遂第一個跟著薛白跑上臺階。

  他沒明白此事之間的彎彎繞繞,真心覺得李俶氣慨不凡,反而更為熱忱,更為慷慨激昂。

  “對!請廣平王聽我細說,江淮百姓因韋堅案受了多少苦!分明是多交了三年租庸調,為朝廷修漕渠,反而被構陷為韋堅同黨…”

  兩個禁衛見這小胖子情緒激動,越說越靠近,伸手攔住。

  但杜五郎大聲疾呼時的唾沫星子還是飄到了李俶臉上。

  李俶愣住了。

  因韋堅案而受罪的豈止江淮百姓?漕運從江淮修到京師,其中牽扯錢糧巨大,一年來想把這賬理清楚的,全都被杖殺了!

  祼死者不計其數,大理寺鳥雀不敢棲息…真以為全都是東宮一系嗎?

  東宮背了多大的冤枉蒙受這“交構”之罪,難道不希望早點了結此案嗎?!

  可這事輕易?除非李林甫死,否則豈肯放掉這個排除異己的好借口?更何況,東宮是最不能沾這案子的…

  腦中思量萬千,李俶接也不是,拒也不是,著實為難。

  下一刻,薛白伸手入懷,掏出一卷白帛;杜五郎臉色凝重,與他一起展開,顯出上面的血字;元結大步上前,照著白帛高聲念出;杜甫、皇甫冉一左一右站在旁,增添氣勢。

  “天寶初,韋堅任淮南租庸轉運處置使,增收三年租庸調以浚漕渠。”

  楊釗原本還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此時臉色已陰沉下來,以驚疑不定的目光看向白帛背面干涸的血字。

  他一直知道這血狀在薛白手里,本以為薛白最多就是陪圣人打骨牌時偷偷呈上去,卻從未想過會是這般當眾拿出來。

  眼下最要緊的是什么?必須盡快向右相當面解釋清楚。

  想到此處,楊釗當即轉身而走。

  而人群洶涌,都在朝御史臺擠來。

  黃淮沿岸的鄉貢遠不止數十人,楊釗殺不完,無非是將開春以來在長安串聯、準備帶頭挑事的數十人拿了,此時卻換成了春闈五子帶頭。

  楊釗擠出人群,拐入皇城承天門大街,回頭看去,只見御史臺如同沸騰了一般。

  這樁大案,蓋不住了。

  “牢獄充溢,征剝逋負,延及鄰伍,裸尸公府,無止無休!”

  “韋堅案牽扯無辜者無數,天下人心惶惶。李林甫恐草野之士對策斥言其奸惡,方使布衣無一人及第。懇請廣平王作主,了結此案,為蒙冤者申張!”

  “請廣平王作主!”

  “請廣平王作主!”

  在眾目睽睽的期待中,年輕的皇孫避無可避,終于是伸手,接過了那封血狀。

  這是他作為李氏子孫的擔當。

  白帛入手,李俶反而一掃猶豫,面露堅毅之色。

  他看向薛白,本以為會得到一個崇敬的眼神,但看到的只有一片深沉。

  平康坊,金吾衛正在靜街。

  楊釗猜想右相是要出行了,該是想入宮面圣,趕緊去報有十萬火急之事求見。

  這次,李林甫平時圍繞在身邊的一群美婢都散了,只留下最心腹的四個女使守衛。

  “右相,我真是見鬼了,燒了一封血狀,不知薛白從何處竟又找出一封,正在逼廣平王插手此案!”

  說話間,楊釗已拜倒在地,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他反應最快,第一個趕來。

  “什么?”李林甫果然還未得到消息,沉聲道:“薛白為何如此?”

  楊釗只管此事對自己的影響,此時才開始思考東宮、右相、薛白在其中的利弊,一時也有些迷茫。

  他懶得細想,心知自己給右相拋磚引玉就夠了。

  “是啊,當眾翻出江淮漕渠的賬,薛白這也是在找死啊…莫非他是惱怒東宮爭他的聲望,干脆同歸于盡?”

  “蠢才。”

  李林甫果然叱罵,眼中精光閃動,思量著。

  可想來想去,此事對薛白而言無非是添些聲望,風險卻極大,根本就不值當的,總不可能真心想平息冤獄。

  那還真是寧死也要坑害東宮了?

  “右相,下官該死,沒能辦妥差事…”

  楊釗等了一會,不見李林甫說話,心中惶恐。

  然而,他偷眼瞧去,卻發現右相并沒有預想中那么生氣,這就太怪了,他分明還看到地上有瓷器的碎片。

  何況“野無遺賢”一事,右相費大力氣為的就是不讓草野之人妄議,此時所有事都辦砸了,竟然不怒?

  再想到李林甫“口蜜腹劍”的名聲,楊釗登時一頓膽寒。

  “也好。”

  李林甫終于嘆息一聲,起身,任女使替他將官服整理好,準備面圣。

  梨園中依舊是仙庭景象。

  李隆基才起身,歌舞已經準備妥當了。

  樂師們撥弄著鼓笛,一百名舞師已經妝扮妥當,她們紅羅抹額,穿的是白胯、綠衫,錦帶纏了半臂,偏露著肩,鮮服靚妝,美不勝收。

  今日唱的是江南的曲子…

  “圣人,右相到了。”

  “召。”

  李隆基眼神中閃過不悅之色,且停了歌舞,讓妃嬪們走遠,獨坐在那聽著高力士訴說今日的新鮮事。

  過了一會,李林甫到了。

  “臣請圣人春安。”

  今日見禮時他卻不見李隆基臉上的笑意,態度淡淡的。

  “右相近日常常覲見,國事可處置妥當了?”

  “臣有罪。”李林甫當即惶恐,“臣犯了疏忽…”

  他偷眼看去,只見宮娥端著玉盤過來擺在李隆基面前,一瞥間認出兩個菜,孜然魚包羊肉、同心生結脯。

  那魚包羊肉是豐味樓最新的菜品,以小鯽魚斬頭去尾,去除內臟,剔掉魚刺,以孜然烤制,羊肉則在鐵鍋煎熟,卷入魚肚…坊間只有傳聞,沒想到圣人已經吃上了。

  可見,薛白的圣眷太濃。

  “臣確實授意王鉷嚴加審查春闈舉子,落黜了許多布衣舉子。以至于諸生不滿,朝野沸騰,長安近日生亂,是臣沒有處置好。”

  李隆基動作瀟灑地夾了一塊魚包羊肉吃了,雖未發怒,卻繼續晾著李林甫。

  “為平息此事,臣構陷薛白、元結等人,押至大理寺獄,遂有‘春闈五子’挾眾鬧事,臣彈壓不住,與王鉷奏請覆試,平息事態。”

  “臣身為宰相,未能辦好政務,給圣人分憂,反而使京師亂象叢生,致諸生抱怨圣人,給有心人賣直邀名之機,臣有罪,罪大惡極。”

  李隆基淡淡問道:“談談這‘有心人’是誰。”

  李林甫打算先拋薛白這塊磚,引出東宮那塊玉,才張嘴,忽然想到了豐味樓的那幅畫。

  圣人若看過那幅畫,怕會當他是在公報私仇,進言得要順意而為才是。

  與其點出最受喜愛的皇孫李俶,近來多在宮中打牌的薛白,不如直接點出東宮,還顯得直率些。

  “今日諸生涌至御史臺討說法,看似廣平王與五子帶頭,實則這些年輕人沖動,易被人利用。此事背后,恐怕有人指使…陛下,臣這宰相難當啊。”

  話到最后,李林甫鄭重了許多,聲音都沉郁起來。

  “韋堅案,臣從天寶五載查到六載,進展緩慢,卻觸到了太子的逆鱗,他現在利用幾個年輕人以及一群激憤的舉子對臣咄咄相逼。儲君亦是君,君臣有別,臣無能…”

  李隆基叱道:“哥奴!伱好膽!”

  李林甫驚恐失措,告饒道:“臣知罪,臣無才望,本當不得這宰相。韋堅捅出的窟窿又太大,臣真是快堵不住了…”

  “夠了!”

  一瞬間,李隆基眼中精光迸發,終于被激怒。

  此前,李林甫承認操縱科舉、鎮壓諸生,甚至于以“野無遺賢”欺君,他都像沒聽到一樣,連原因也不問,反而被這最后兩句話激怒。

  因為“以草野之士猥多,恐泄漏當時之機”這句話,本就是在為天子做事。

  韋堅加收三年租庸調,疏浚漕渠,使江淮、山東的稅賦貢品直抵長安,難道是送到他李林甫的府上嗎?右相府占地才不到一坊的四分之一,裝得下多少東西?

  浐水之上建宮苑,廣運潭中造碼頭,舟楫行于望春樓下,天下珍品是直接送到這禁苑里來!

  廣陵的錦、鏡、銅器、海味;丹陽的京口綾衫段;晉陵的官端綾繡;會稽的羅、吳綾、絳紗;南海的玳瑁、真珠、象牙、沉香;豫章的名瓷、酒器、茶器;宣城的空青石、紙筆、黃連;始安的蕉葛、蚺蛇膽、翡翠;吳郡的糯米、方丈綾…

  凡大唐數十郡之珍品,供一人賞玩、恩賜,這上千萬貫的錢財,到底是誰用掉的?!

  李林甫辛辛苦苦把持科場,落黜草野之士,為誰?這事做的不好,引得諸生對圣人不滿,他錯了。于是除掉那些告狀者,再開覆試,為誰?

  矜矜業業,好不容易要平息事態了,竟還有人把血狀在眾目睽睽之下展開?讓天子情何以堪啊?!

  “陛下,臣太無能了啊!”

  李林甫拜倒在地,泣聲道:“臣有負君恩,當不好這個宰執,請陛下另擇賢良…”

  “起來。”

  李隆基的怒火本就不是沖他,此時已平靜下來,親手扶起李林甫。

  他知道,天下官員雖眾,但能像李林甫這樣盡心辦事的,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畢竟這是繼楊慎矜案之后第二次出了疏漏,還可以原諒。

  “右相可知自己錯在何處?”

  “臣愚昧,請陛下指教。”

  “堂堂宰相,文官之首,當為朕處置國事,何以每每來找朕哭訴?你既不是賈斗雞,又不是薛打牌。”

  說完這一句話,李隆基爽朗大笑,拍了拍李林甫的肩。

  李林甫感動無比,抹著淚連連謝恩。

  但不論君臣如何情深意重,這次李林甫就是沒做好事,又把麻煩留給了圣人。

  李隆基不得不親自處置此事。

  身為天子,他還不能像李林甫那么不擇手段,務必得給臣民一個交代。

  “傳旨。”

  不必招臣下商議,李隆基須臾已有了決斷。

  “準王鉷所奏,覆試;禁足李俶半年,無詔不得出百孫院;召薛白覲見,朕會親自過問江淮百姓之申告…”

  歌臺舞榭上的樂師、舞師已經等了很久了,楊玉環與張云容說著趣事,笑盈盈地往這邊跑來,恰聽得李隆基這句吩咐。

  “圣人召小薛白來,今夜又要打骨牌嗎?好啊,臣妾使人去喚三姐。”

  高力士聽得貴妃一句話,只覺如聆仙籟,停下腳步,稍舒了一口氣,等著圣人決斷。

  今夜若不支牌桌而招薛白,圣人問過話之后只怕要殺人泄憤,東宮亦危,儲位生變社稷搖晃;若圣人能不殺薛白,事態或許還有轉機。

  一念之間,是暴政與怠政之間的天差地別,高力士屏息以待。

  卻見李隆基目含惱怒,有一個微微搖頭的動作,但終究是搓了搓手掌。

第二章要晚一些,正在努力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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