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時節,冷風如刀。
茫茫戈壁上,一支數百人的隊伍,正頂著割面生痛的凜冽寒風,望西而行。
這支隊伍,半數是出家人打扮的女尼,另外半數有男有女,皆作世俗打扮,正是滅絕師太親自帶領的峨嵋遠征隊。
慕容復站在遠處一座砂礫石柱上,遠遠瞧著迎面而來的峨眉派隊伍,心下又是感慨不已。
一支女子居多的隊伍,從蜀地峨嵋出發,翻山越嶺、跋山涉水,不遠萬里遠征昆侖,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
滅絕師太據說畢生有兩大宏愿,一是推翻蒙元,恢復漢家江山,二是峨嵋武功領袖群倫。如果只看這志向,倒是可以贊一聲志節奇偉,巾幗不讓須眉,可實際上嘛…
嘴上說的志向和實際行動,不說南轅北轍吧,至少也是毫不沾邊。
以峨嵋派這驚人的行動力,倘若滅絕真有實踐志向的意愿,也不必上戰場,只需組個精銳團,由完全不忌殺生,將“滅絕”貫徹到底的滅絕師太親自帶領,襲擾蒙軍糧道,襲殺蒙軍信使,刺殺蒙元高官貴族,多少也能給抗元義軍帶來些幫助。
如果說滅絕與魔教仇深似海,不愿幫助明教主導的義軍,那大可以幫助其他義軍嘛。
蒙元如今已是烽煙四起,那遍地的義軍,總不可能全都是明教組織的吧?
“漂亮話誰都會說。我畢生宏愿還是戒掉釣癮呢…”
慕容復輕笑一聲,輕輕一撩長袍下擺,自石柱飄然而下。
落地后,他大步走向峨嵋派隊伍。
他來得堂皇正大,前頭探路的兩個男弟子,很快就發現了他。
“什么人?”
那兩個男弟子手按劍柄,大聲喝問。
慕容復長笑一聲:
“蘇州慕容復,向滅絕師太問好,順便…借劍一用!”
說話時,慕容復腳掌震蕩地面,踏出轟轟巨響。
轟!轟!轟!
好似戰鼓齊鳴,又似雷霆震怒般的踏步聲中,慕容復大步流星,直迫峨嵋派隊伍。
同時身上騰起一股無形氣機,洪流一般向著峨嵋派隊伍席卷過去。
他并未練成“精氣狼煙”。
但在光明頂休整的這段時間,他對精神層面的力量,有了更深的領悟與發掘。
此時他散發的氣機,仍然無形無質,仍然不足以干涉現實物質,但已能大范圍干擾壓迫敵人的心靈。
想要對抗這種心靈壓迫,要么就是擁有心靈修為的高手,要么就是氣血陽剛、煞氣騰騰、眾志成城的軍團。
而峨嵋派眾人,顯然并不在那二者之列。
此刻,那首當其沖的兩個峨嵋男弟子,面對大步行來的慕容復,只覺眼前男子身形像是越來越大,本就高大挺拔的身軀,在他們視野之中,竟漸漸變得仿佛一尊擎天鎮地的巨人,裹挾風雷,威凌天地,投下巨大的陰影,將他們視野徹底填塞,令他們雙眼,再也看不到其它事物。
兩個男弟子耳膜一嗡,大腦霎時間一片空白,身形徹底僵直。
直至慕容復自他們中間穿行而過,他們方才噗嗵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撐地,艱難呼吸,渾身上下,汗落如雨。
這兩個男弟子的遭遇并非孤例。
隨著慕容復光明堂皇踏著震雷般的步伐,愈加接近峨嵋派的隊伍,他那洪流一般洶涌恐怖的氣機,亦轟然沖進峨嵋派隊伍當中。
凡被他氣機籠罩的峨嵋弟子,無論男女,無論年紀,無論修為,都是耳膜一嗡,漸身一震,接著便全身僵硬,手足麻痹,瞬間失去了對自身的掌控,只能滿臉驚恐地瞪大雙眼,看著那仿佛風雷相隨,遮蔽日月的偉岸身影。
沒人能抵擋慕容復的氣機壓迫。
所有峨嵋弟子,都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大步而來,待他行過之后,便如之前那兩個男弟子一般,不由自主跪倒在地,冷汗如雨…
慕容復一路長趨,如入無人之境。
最后來到了一個老尼面前。
那老尼手掌死死握著劍柄,指掌震顫著,似想要拔劍出鞘。
可她雖秉性剛烈,暴戾執拗,但心靈層面的修養,顯然遠不足以對抗慕容復的心靈壓迫。
或者說,這老尼本就不曾具備半點心靈修養,身上沒有一絲出家人的慈悲為懷,上位者的盛氣凌人、生殺予奪倒是時時展現地淋漓盡致。
與這老尼相比,一個不會絲毫武功,但真正將道功、佛法修到了骨子里的高道、高僧,或許都更能抗衡慕容復的心靈壓迫。
慕容復看一眼老尼手中之劍,就見此劍劍鞘之上,以金絲鑲著“倚天”二字,劍尚未出,劍鞘之上,便已隱隱蒙著一層青氣,予人鋒芒刺目之感。
“果是神兵利器。”
慕容復輕輕贊嘆一聲,又看向眼前這在他面前,連拔劍都做不到的老尼,緩緩說道:
“郭靖黃蓉鑄造倚天屠龍,可不是為了江湖仇殺…此劍,還是暫交予我,做一些更合它存在意義的事情吧。”
說話間,慕容復伸出手去,握住劍鞘,勁力一吐,老尼緊握著劍鞘、劍柄的雙手,便像是觸電一般,猛然劇顫,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掌,把劍讓到了慕容復手中。
慕容復拔劍出鞘,看一眼那鋒芒奪目,青光湛湛的劍身,行至一塊一人高的砂礫石前,揮劍一斬。
凌厲破空聲中,劍上綻出三尺劍氣,噗地一聲,切過那砂礫石。
之后,就見那砂礫石上半截斜斜滑落下來,轟然墜落地面,下半截的剖面,赫然光滑如鑒。
“好神兵!竟能將我的無形劍氣,增幅至三尺。”
慕容復又贊一聲,還劍歸鞘,對滅絕師太點了點頭:
“師太放心,劍歸我手,必能痛飲韃虜鮮血,不負郭靖、黃蓉鑄劍時的期盼!”
說罷大袖一拂,提劍揚長而去。
沒了倚天劍,滅絕當不能再砍瓜切菜一般斬殺五行旗弟子——五行旗,那可是明教的抗元主力呢。
待到慕容復身影消失不見。
滅絕師太才終于渾身一震,頹然坐倒在地,跟著又手捂胸口,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抹血漬。
以她脾氣,此時應該大聲叫罵,甚至隨便找個看不順眼的弟子遷怒一番。
可環顧周圍,看看那跪倒一地,無一站立,正自大口呼吸,汗透重衫的弟子們,再瞧瞧那塊被隔空劍氣一分為二的大石,再想她自己面對那人時,那渾身僵硬,手腳麻痹,連拔劍都辦不到的窘迫…
滅絕緊抿著嘴唇,忍住了脾氣。
她知道,對方手下留情了。
以對方那天神下凡一般的威勢,哪怕不用倚天劍,彈指之間,就能將她一指點殺,輕輕松松,便能滅盡峨嵋上下。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他究竟…是人是鬼?”
滅絕師太心頭一片冰寒,身軀亦不由自主,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
慕容復帶著倚天劍,來到一道干涸河谷。
趙敏牽著兩頭駱駝,正在此等著他。
瞧見慕容復手里的倚天劍,趙敏眼睛微微一亮,嘴唇微微嚅囁一下,卻并未說話。
她認得倚天劍。
這倚天劍,在滅絕的師兄孤鴻子死后,曾一度落到了汝陽王府,她小時候還曾把玩過,不過后來滅絕潛入汝陽王府,又把劍盜了回去。
現在看到慕容復帶回倚天劍,趙敏心中難免好奇:
他是殺了滅絕師太,奪走了倚天劍么?
可是以他的武功,縱是倚天屠龍這等神兵,對他又有何意義?
武林之中,還有誰值得他動用兵器呢?
慕容復看出了趙敏眼中的好奇。
但他并沒有與她解釋,翻身上了駱駝,說道:
“走吧。”
趙敏這才開口:
“去哪?”
慕容復悠然道:
“先去玉門關。等入關之后,再決定行程。”
趙敏騎上駱駝,為慕容復引路。
兩人沿著河谷,一路往東,行了數十里,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座營地。
看到營地中那個熟悉的頭陀身影,趙敏頓時渾身一震,用祈求的目光看向慕容復。
慕容復當然也看到了那個營地。
也認出了營地中好些人。
他看向趙敏,淡淡道:
“我盡可能讓他們死得痛快些。”
趙敏臉色變得煞白,卻也只能身軀顫抖著,緊緊咬住嘴唇。
“這并非私人恩怨。”慕容復看著趙敏,語氣平靜:“抓到你的那一刻,我與綠柳莊的私人恩怨,就已經結束了…”
說話間,他縱身躍下駱駝,提劍向著那營地走去。
營地中的眾人,此時也發現了慕容復二人。
有人大呼著郡主,有人敲響了警鑼。
很快,一隊隊外罩布袍,內穿棉甲的精銳武士涌出營地,舉盾張弓,對準踏步而來的慕容復。又有八個手持特制強弓的武士,兩人一組,搶占有利地形。
這營地當中的,赫然正是來自綠柳莊的隊伍 他們正在前往光明頂的途中,剛剛在此扎營,卻沒想到,居然被那擄走了郡主的煞星給撞了個正著。
看著大步而來的慕容復,眾人不知怎地,油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
這個人…
身上那種莫明的壓迫力,似乎比擄走郡主那晚更強了!
扮作啞巴頭陀的范遙緊盯著慕容復手中那口劍,已經認出了那把劍的來歷。
在這一刻。
范遙臥底的決心動搖了。
雖然他這臥底做得非常失敗,在汝陽王府混了這么多年,從來就沒有搞到過任何有價值的重大情報,還至今沒能查清楚成昆如今所用的身份…
但那個人本就強得離譜,現在又有了倚天劍…
如果不亮出明教右使的身份,今天是不是得冤死在這里?
范遙猶豫不決時。
戰斗忽地打響。
錯了。那不是戰斗,那只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當箭雨朝著那人灑落過去時,那人只一步踏出,空氣震蕩,氣浪涌動之際,便如縮地一般,在箭雨落地之前,來到了營地前方。
之后他倚天出鞘,橫劍一斬,無形劍氣過處,十數顆人頭同時飛起,其中甚至還有神箭八雄的老三、老四。
“八臂神劍”方東白此時已經鬼魅般出現在那人身后,一口長劍刺出漫天星點似的灼灼劍芒,劍速之快,當真仿佛長著八條手臂,手握八柄長劍同時刺出,直令范遙嘆為觀止,暗忖若是自己易地而處,手中若無趁手兵器,斷不敢與之交鋒。
然而面對方東白的劍術,那人卻看也不看,只是反手一刺,竟無視那令人眼花繚亂、變化莫測、虛實難辨的漫天劍光,無比精準地捕捉到一處一閃即逝的破綻,將鋒利無比的倚天劍自方東白下頷刺入,直透后腦。
跟著那人又抽回長劍,再隨手一揮,無形劍氣橫掃,剛剛撲至其身前的金剛門阿二、阿三,也同時人頭落地,一身驚人的外功毫無用武之地。
同出金剛門的剛相和尚紅了眼睛,怒吼著飛撲上去,被那人隨手一劍,隔空削下了半個腦袋。跟著那人又不斷前行,揮劍,所過之處,人頭滾滾…
隔空劍氣!
竟是隔空劍氣!
還是最遠可隔空三尺取人首級的無形劍氣!
可這不是傳奇話本中,那些劍仙異俠才有的手段么?
倚天劍再是鋒利無匹,削鐵如泥,也不可能斬出無形劍氣啊!
這天底下,怎會有這樣的怪物存在?
范遙手腳冰冷,眼見那人已殺至自己前方不遠處,連忙用多年沒用過的嗓子,以極沙啞的聲線嘶聲說道:“我是…”
話沒說完,就見那人隨意瞥了自己一眼,轉身離去。
范遙呆呆看著慕容復的背影,一臉茫然。
慕容復回到駱駝前,就見趙敏臉色蒼白,眼神恍惚地看著那血流成河的營地。
當慕容復縱身躍上駝背時,她收回視線,對慕容復道了聲:“謝謝。”
她是在謝慕容復留了“苦頭陀”一命——所有王府教頭當中,她最親近的,便是與她有著十年師徒情份的苦頭陀。
慕容復眼中浮出一抹微妙笑意,也沒揭破范遙身份,催動駱駝,揚長而去。
趙敏跟在他身邊,經過營地時,對怔怔立在營地中的范遙說道:
“苦師父,回去吧。”
回去?
范遙看著遠去的趙敏,眼中浮出一抹復雜。
十年師徒,看著她從那么一點點的小女孩,漸漸長大成人,又豈會沒有半點真心?
現在見趙敏無恙,他倒也能勉強安心。可回去…他又該回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