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座無名山谷之中。
咔嚓一聲輕響,慕容復看著剛剛給趙敏套上去的腳鐐,滿意地點了點頭。
趙敏臉色蒼白地看著慕容復,極力鎮定情緒,問道:
“閣下擒我來此,究竟意欲何為?”
慕容復笑了笑:
“想請郡主給我做七個月驅口。”
趙敏臉頰一下漲得通紅,胸脯急劇起伏幾下,深深吸了口氣,再度強自鎮定,沉聲道:
“驅口有很多種,你要我做哪一種?”
慕容復微笑道:
“郡主放心,我是讀書人,不像野蠻人一樣毫無底線,不會做那些你正在想的事情。”
讀書人?
趙敏緊抿嘴唇,仔細打量慕容復,就見此時的他,果然不復昨夜那般狂如龍象、暴如獅虎的恐怖戾氣,眼神清澈,眉宇之間,也隱約透著讀書人特有的文雅書卷氣,心里不禁暗自松了口氣,又問:
“你是大半年前,我在人市上買回來的那人?”
慕容復呵地一笑:
“郡主終于記起我了?說來我也很好奇,當初郡主既然花大價錢買下了我,又為何只將我丟到后院,作劈柴的驅口?”
趙敏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她自己也覺著奇怪——她記憶極好,盡管已有大半年沒見過慕容復,此時仔細打量回想一陣,就想起了大半年前人市上,那個被幾個富婆爭相競價的男子。
可要說為何突然把他給忘了…
她居然記不大清楚了。
只依稀記得…當初路過人市時,在人群中遠遠望見他,不知怎地便心血來潮,派人將他買下,回綠柳莊后,突然收到了一條關于明教的情報。而她之所以從大都來到這西域的綠柳莊,正是要布局針對明教,對明教的任何消息都格外重視,于是馬上就去處置此事。
等忙完了那事,竟然就莫明其妙,把這身形相貌出眾,明明該當一見難忘的男子忘得一干二凈…
之后大半年,她也一直在密切關注著成昆一手設計的,挑撥中原六大派遠征光明頂的計劃,再未想起此人。
瞧見她茫然懵懂的模樣,慕容復心中暗嘆,也明白了其中緣由。
這顯然是世界免疫機制的影響。
當初人市上,那幾個垂涎他的富婆,無論哪個把他買回去,以他當時暗勁級別的實力,吃一頓飽飯,當晚就能脫身——富婆買他回去的目的不言而喻,肯定不會讓他餓著肚子,少說也得給他洗個澡,讓他飽餐一頓,養足力氣。
而普通富婆,哪怕是蒙元貴族富婆,家里也不可能像綠柳莊一般高手如云。
慕容復只要想走,不知有多么輕松,當晚一脫身,用不了多久,就能快速起飛。
然而,當時他初來乍到沒多久,世界本能的免疫機制,正是“免疫力”最強的時候,于是就有了趙敏恰好路過,不知哪根筋不對,派人將他買走,又莫明將他遺忘的后續。
之后在綠柳莊后院劈柴的大半年,慕容復每天吐納靈氣,修煉“青木長生訣”。
雖因靈氣稀薄貧瘠,又要滋養身體,沒能攢下靈力修為,但大半年來,不斷取此方天地的靈氣淬體之下,他的氣機,已漸漸融入了此方天地——準確地說,并不具備靈性智慧,只有本能反應的世界免疫機制,已經漸漸被他蒙蔽了。
否則按照他剛來時那會兒的待遇,昨晚恢復丹勁修為,變成“大號病毒”,在綠柳莊大殺特殺時,保不準就會天降殞星,將他一發帶走。
想到這里,慕容復搖了搖頭,輕嘆:
“這才是真正的天意弄人…”
又看向趙敏:
“紹敏郡主,干活兒吧。”
“干活兒?”趙敏一怔:“做什么?”
慕容復一指這無名山谷里,零落散布的山石,“搬些石頭…”
又一指谷口:“在那處壘一道石壩。”
趙敏不解道:“在那里壘石壩作甚?”
慕容復淡淡道:“伱們蒙元貴族,役使手下驅口勞作時,也會允許驅口刨根問底么?”
趙敏一呆,咬了咬嘴唇,搬起一塊大石,拖著腳鐐,向谷口行去。
慕容復又道:“每一刻鐘,都必須搬足十塊石頭,每塊石頭,都不得比你手上那塊石頭更輕。否則今天你就不必吃飯了。”
趙敏腳步一頓,回頭看了他一眼,低聲道:
“可以解開我的穴道么?我現在沒有多少力氣…”
慕容復面無表情:“不行。”
趙敏咬了咬嘴唇,不再吭聲,繼續搬運石頭。
慕容復則盤坐一塊大石之上,內視丹田。
丹田之中,出現了一道小鼎虛影。
他強攻綠柳莊,斬殺玄冥二老,抓走趙敏之后,立時就有本源震動,數百道本源蜂擁而來,在他丹田之中,凝結成鼎。
這當然不是截天鼎,截天鼎還呆在天龍世界做錨呢。
丹田中的小鼎,只是截天鼎留在他體內的氣機,與本源相合,凝成的一尊截天鼎“分身”而已。
有了此截天分鼎,以后慕容復再獲取本源,便可直接存在此鼎之中,隨時取用,不必再由截天鼎本尊傳送了。
凝結分鼎,約摸耗費了三百道灰色本源。
此時鼎中本源,還剩下百來道。
慕容復果斷調動本源,淬煉肉身——他此刻動用的本源,皆是截取自此方天地,便是動用這本源,再次修至“見神不壞”,也不會被天地當作“超級病毒”,啟動免疫反應了。
至中午時,慕容復睜開雙眼,若有所思。
外煉武道,與人仙武道,有頗多相似之處,但細節上又有許多不同。
慕容復想將外煉武道升格為人仙武道,單靠本源靈力自然淬體,總覺缺了點什么。或許體魄、力量能夠在本源淬體之下,強大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但“境界”不到,便無法發揮出種種神異。
比如人仙武道的“武圣”之境,可以演化精氣狼煙,拳意化為實質,意志影響現實物質,用拳意就能打人。
而慕容復現在,倒是稍微摸到了一點“拳意”的門檻。
他自創的殺招“五岳崩”,就能從精神意志層面震懾對手,乃至氣機鎖定,氣場壓迫,令敵人一身武技招式毫無用武之地,只能跟他硬拼力量。
但這說到底,仍只是精神氣機層面的影響,乃是用精神氣機,去壓迫敵人的意志,影響敵人的心神,還遠遠沒到“拳意實質”的境地。
也就是欺負天龍、倚天、笑傲世界的武者,壓根兒不懂這一套,才能逼得他們除了硬碰,別無選擇。若是在那種擅長精神修為的世界,敵人可就未必吃他這一套了。
但若是拳意實質,一掌推出一座肉眼可見的“山峰”…
那不管吃不吃精神影響,都得先硬碰硬撞一下再說。
慕容復沉吟著,思索著如何凝煉拳意,將意志精神,真正作用于現實物質層面。
這一層面的修行,或許將要耗時良久,慕容復也沒奢望能夠一蹴而就,沉吟一陣,在“記憶宮殿”中建了個重點研究的檔案,便暫時按下思緒,再度看向趙敏。
趙敏此時已是汗透重衫,搖搖欲墜。那光鮮的寶藍綢衫,早已沾滿泥塵,還被她自己撕下了長衫一角,用來包裹手掌,免得手掌的細皮嫩肉被石頭磨穿。
她的束發帶早在慕容復將她扛在肩上走人時就已散落,此時也是從長袍上撕下了一條襟條,將長發高高挽起。幾縷垂落下來的發鬢已被汗水浸透,此時正粘在她腮邊,她卻沒空去整理,兀自緊咬牙關,不停搬運著石塊。
慕容復眼神平靜,看了趙敏一陣,又抬眼一掃谷口,見谷口還真壘起一道小小的石壩雛形,便淡淡說道:
“可以了,過來吃飯。”
趙敏咬著牙,把手上的那塊石頭,送到那石壩之上,方才搖搖晃晃,步履艱難地過來。
慕容復從旁邊一只鼓囊囊的大口袋里,摸出一只暗黃發黑的糜面饃饃扔給她,“這是你今天第一頓飯,別浪費了,你以后每一天,最多只能吃兩頓。”
趙敏接過那硬梆梆的糜面饃饃,默默坐下來,小口一咬,只覺口感干澀堅硬,無滋無味,下咽時更是有點喇嗓子,顯是脫殼不干凈,不僅留了麩皮,還殘留了不少硬質糜殼。
她自幼錦衣玉食,從未吃過這種苦,但也知道形勢比人強,只能一邊拿越王勾踐的故事安慰自己,一邊用力嚼咽著饃饃,吃著吃著,突然眼眶一紅,無聲落下淚來。
慕容復淡淡道:
“第一頓就哭了?這種東西,我可是吃了大半年。就這,我還吃不飽。再說蒙元治下,多少漢人、南人,連這種東西都吃不上,只能吃草根,啃樹皮,乃至吃土填肚…否則又怎至于‘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說著,又扔給她一只羊皮水囊,“不過我在你后院,涼水倒是能喝飽。”
趙敏抽了抽鼻子,接過水囊,灌了一大口,又抹了把淚,強忍著哭意說道:
“你…既有這等本事,為何不一早離開?或是…早點來我面前。那樣,我早就引你做大將了。”
“做你麾下的大將?”慕容復啞然失笑,“你以為你能駕馭我?”
趙敏沉默一陣,又吃了兩口饃,這才低聲道:
“良田美宅,美女財帛,高官顯爵,乃至世襲要職,我都可以給你。”
慕容復搖頭:
“可你說的這些,我統統都不想要。”
趙敏道:“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慕容復笑了笑,說道:
“即便沒有這大半年的奴役之辱,我也不會給蒙人效力的。我是蘇州人,按照你們的劃分法,我只是個最低等的南人…蒙人威凌天下時,可以輕賤所有人,但我們自己,總不能也輕賤自己吧?”
搖了搖頭,也不再與她分說,只提醒道:
“你只有一刻鐘的休息時間。吃完之后,還得繼續做事。下午直至天黑之前,若不能在規定時間內,搬完規定數目的石頭,晚飯就沒得吃。”
趙敏無話可說,垂下腦袋,大口嚼吃起剩下的糜面饃饃,實在咽不下去,就拿涼水灌,總算趕在一刻鐘內,把那難以下咽的糜面饃饃強咽了下去。
之后只稍坐一會兒,便又在慕容復眼神提醒下,咬牙起身,繼續搬石頭,壘石壩去了。
趙敏做事時,慕容復方才從那只大口袋里,摸出一塊白面烤馕,一罐大醬,拿小刀將烤馕剖開,往里面抹上大醬,又片了幾塊牛肉、幾片老山參夾進去,還摸出了一壺杏花村汾酒,這才慢條斯理地吃喝起來。
嗅到酒肉香氣,趙敏不覺口舌生津,喉頭微微聳動著咽下一口唾沫,心里一酸,眼眶之中,又盈滿了淚水。
但她也知道,落淚于事無補,慕容復就是要報復她。
這事她也只能認了。誰叫她自己忘性大,竟把他忘在后院,做了大半年驅口呢?
她甚至還得慶幸,對方是個有底線的讀書人,若非如此,她恐怕還將遭受更可怕的凌辱。若遭遇那種情況,她除了嚼舌自盡,恐怕也再無其它選擇。
可話又說回來,倘若他真要對她用強,以他那可怕的武功,她恐怕連嚼舌自盡的機會都不會有…
趙敏把淚水忍了回去,努力搬著石塊,默默計算著時間、數量。
她雖被禁制了內力,但終究自幼習武,身體底子不錯,到天黑時,還真完成了每一刻鐘內,都搬運十塊石頭的任務。
當慕容復叫她吃飯時,看著那道初見雛形的石壩,她心里竟還莫明生起一股成就感…
這荒謬的成就感,很快就被肚餓打敗。
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去到慕容復身邊,接過他拋來的水囊、糜面饃饃,二話不說就大口吃了起來。
慕容復一邊看著她吃,一邊冷不丁問道:
“六大派何時前來西域,進攻光明頂?”
“已經在路…”趙敏話說一半,便又忍住,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是明教的人?”
“不是。”慕容復道:“我誰的人都不是,但很有興趣找他們談些事情。你知道光明頂在哪吧?”
趙敏默默點了點頭。
“明天啟程,帶我去光明頂。”
趙敏一呆,轉頭看向那道石壩,又瞧瞧手心里、手指上的水泡,不知怎地,心里又是一酸,差點又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