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盆地,伏牛山麓。
官道旁不遠處,一條林間小溪畔。
曲非煙單手持劍,手臂伸直,紋絲不動,只手腕快速上下抖動,帶動劍尖不斷小幅度上下劈斬,頻率極快,以至劍尖處竟隱隱拉出一條細細銀線,發出嗤嗤破空聲。
曲非煙年少力弱,縱使修成明勁,徒手戰力也很一般。
但拿上兵器就不一樣了。
說來許是因為慕容復用刀起家,曾以一口特大雁翎刀,在抗倭戰場上砍得人頭亂飛,以至于百勝門弟子個個都要追隨門主,練刀用刀。
慕容復一身好劍法,居然都沒人愿意學。
到如今,也就慕容英、慕容蕓兄妹倆打小跟他學了劍法,其他百勝門弟子,哪怕練長矛都不樂意學劍,問就是劍在戰場不大好使…
好在現在又有了個曲非煙,慕容復的劍法,總算又多了個傳人。
曲非煙正專注練這一個抖腕劈劍動作時。
來到她對面的慕容復突然輕輕一彈指,朝她彈去一枚碗豆大小的野果。
曲非煙手臂依然紋絲不動,待野果射至劍尖前,才飛快一抖手腕,寒光一閃,將那野果凌空點成兩片。
慕容復不停彈指,一枚枚野果不斷飛出,曲非煙始終保持同一動作,只以手腕帶動劍尖,將連射而來的野果一一點成兩半。
起初她游刃有余,劍劍中的。
但隨著慕容復彈射野果的間隔越來越短,射速越來越快,勁力越來越強,野果破空時,甚至隱隱發出“咻咻”之聲,曲非煙額頭、鼻尖不禁緩緩凝出晶瑩汗珠,神情也愈發吃力。
終于,在連續劈開百余粒野果后,她勁力漸漸不支,沒能跟上節奏,被一枚野果越過劍尖攔截,打在了手背上。
這一下并不輕。
曲非煙雪白透嫩的手背,霎時紅腫一片,整只手兒也是猛地一顫,險些撒手棄劍。
但她終究還是緊抿嘴唇,忍痛握緊了劍。
“不錯。”
慕容復微一頷首:
“沒有叫痛,也沒有流淚,總算有了進步。”
剛開始用這種方法訓練曲非煙時,若是被野果打中手,曲非煙雖不會哭出聲來,卻也總會嬌聲叫痛,可憐兮兮眼角噙淚。
可發現撒嬌并不能打動慕容復之后,她就迅速調整策略,決定以實力贏得慕容復贊揚。
果然,這下效果就好多了。
“我也是從小練武來著,可不是嬌滴滴的大小姐,一點小傷小痛,根本不算什么!”
曲非煙挺著胸脯,樣子還有點小驕傲。
慕容復笑了笑,取出一只敞口瓷瓶拋給她。
“自己上藥。”
曲非煙接過瓷瓶,用小指挑出一小團酥油似的藥膏,涂抹在手背傷處,輕輕按揉起來。
同時心里有點小小的遺憾:要是慕大哥能親自幫我上藥,那該多好呀!
可惜她也知道這不大可能。
她現在只是慕大哥的小婢女,從來只有婢女服侍公子的,哪有公子反過來服侍婢女的?
別說只是傷了手背,之前在君山島上練功時,就算傷到的是后背哪個不好觸及的位置,慕大哥也只會叫蕓姐姐幫忙…
慕容復聽不到小姑娘心聲,只提醒她:
“手腕也上些藥,多按揉一陣。”
“噢。”曲非煙輕輕應了一聲,心里美滋滋地:慕大哥面冷心熱,還是關心著我呢。
曲非煙自己療傷時。
慕容復抬頭看看天色,說道:
“該做飯了。”
又招呼在馬車里打坐的慕容蕓:
“小蕓,出來做飯。”
今日抵達伏牛山麓,他臨時起意,進山尋景,錯過了宿頭,也懶得趕夜路去找驛站投宿,便打算在此宿營。
馬車里備著鍋碗瓢盆,可以現場做飯,不必啃干糧。
有馬車在,晚上過夜也無需扎帳蓬,兩個女孩可以在車內休息。
至于慕容復自己,在溪邊垂釣一宿即可。
慕容蕓掀開車簾,探出頭來,奇道:
“我做飯?我的手藝…這不是有非非么?”
慕容復道:“非非剛練功一個時辰。你們兩個一起做飯。她主廚,你下力。”
慕容蕓一本正經地說道:
“既是小丫環,就該當做牛馬使喚,大哥你這未免也太心慈手軟啦。”
話雖如此,她還是跳下馬車,挽起袖子,叫曲非煙去撿柴禾,她自己則動作利落地搬石塊,壘灶臺。
慕容蕓畢竟不是落地就錦衣玉食的世家大小姐,直到八歲那年才進京。
之前一直住在樂清鄉下小鎮上,從小就跟二哥慕容英一起,和鎮上的小孩子們到處亂跑,撒歡瘋玩,乃是上山爬樹、下河摸魚的小能手。
她還從小練武,能頂著寒風、烈日,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小時候甚至還近距離圍觀過砍倭寇人頭…
別的官家小姐,直至嫁人,閨名都不為外人所知,她的大名卻是全縣皆曉。
從小野到大的慕容蕓,還真沒有嬌生慣養的小姐脾氣,心大得很,也不會真個把丫環仆人當作牛馬使喚。
兩人忙碌時。
慕容復從馬車里拿了釣具,往下游走了一陣,找到處水流平緩,水深尚可的溪灣,撒餌打窩,甩竿垂釣。
釣了半晌,上游傳來慕容蕓的聲音:
“大哥,釣上魚沒有?要是沒有釣上來,我們就煮蛋花湯啦!”
慕容復瞧瞧毫無動靜的魚漂,語氣淡定從容:
“快了,莫急,馬上就上魚了。”
說話間,手腕輕輕一抖,將竿頭往水里一刺一挑,一條一尺多長的活魚就甩著尾巴飛出了水面。
慕容復再輕輕一抖手腕,魚線飄揚間,那還套著魚餌的魚鉤倏地劃出一道弧線,精準送進正大張著嘴巴的魚兒口中。
“哈,上魚了!”
慕容復哈哈一笑,將魚兒拖回面前,手法嫻熟地取下魚鉤,拿柳枝串了魚腮,收起家什,拎著鮮魚,向著宿營地走去。
慕容蕓看見那還在甩著尾巴,活蹦亂跳的魚兒,訝然道:
“咦!今天怎么回事?大哥伱怎還真釣上來一尾鮮魚?”
慕容復笑道:“平時只是不在乎收獲而已。你大哥但凡稍微認真一點…”
他說話時,慕容蕓仔細打量魚兒,竟沒在那魚身上發現任何傷口,只在魚唇邊看到了一道被魚鉤鉤出來的豁口,這才相信大哥今天是真的上了魚。
慕容復等妹妹檢查過后,這才微微一笑,把魚交給曲非煙處理,自去溪邊洗了手,坐在一旁繼續琢磨罡勁。
修成丹勁之后,罡勁不說輕而易舉,也絕不會像從化勁到丹勁那般艱難兇險。
無非就是一個繼續洗髓淬體,不斷強化肉身氣血的水磨功夫,再加上一些更高端的發勁技巧而已。
慕容復要做的,就是開創出一整套行之有效的練法,將這罡勁給練出來。
“修煉罡勁的過程中,內力當可慢慢自生。至少在這個時代,還是可以由外而內,修出內力的。再往后去,或會越來越難。兩三百年之后,怕是就徹底不成了。不過即使出不了內力,單是丹勁修為,那也是武道大宗師,人形兇獸…我百勝門下,也不知何時能再出一個丹勁。”
丹勁修煉太過兇險。
即使慕容復已經開創完善了整套丹勁練法,百勝門弟子當中,究竟要到多久之后,才能出一個丹勁,也還是未知之數。
不過在這笑傲世界,化勁差不多已經夠用了。
化勁之后,再練點養生氣功,還能將狀態維持得更久。
慕容復很看好百勝門的未來。
幾年之后,就算沒人練成丹勁,只要能出十個化勁,配上百勝門的“殺人技”、戰陣…
橫掃江湖,鎮壓魔教應該都足夠了。
但慕容復行走諸天,乃是為了獵取修行資糧。
這一世,他的眼界,自不可能只局限在江湖之中…
吃晚飯時。
慕容蕓一手端著碗鮮魚湯,一手拿著一只雞蛋烙餅,毫無官家小姐風范地大口吃喝,還時不時開口說話:
“大哥,嵩山派能找到我們的行蹤嗎?”
“當然能。嵩山派勢力很大,不單只十三太保這等明面上的實力。而嵩山派的情報能力,你也見識過了,連劉正風結交曲洋這等隱密都能探查出來,又豈會找不到我們的行蹤?我們這一路正大光明走官道,可是從未隱藏過蹤跡,南陽府又就在河南府隔壁,已經算是到了嵩山派家門口了…”
“那左冷禪真會來尋仇嗎?”
“這個就說不定了。左冷禪此人…看似兇橫霸道,實則并非莽夫,乃是五岳盟第一梟雄,心機深著呢。我琢磨著,他應該早就派人前往雁蕩山,探查百勝門去了。”
“啊?那百勝門會不會有麻煩?”
“會有麻煩。但不會是我們的麻煩…”
“掌門師兄,找到那百勝門主慕英名的行蹤了!他果然一路走官道,住驛站,如今已經快出南陽府了!”
嵩山,勝觀峰上,嵩山派山門大堂。
左冷禪正襟端坐,聽著師弟湯英顎稟報。
“確定是百勝門主慕英名?”
“錯不了!那慕英名形體相貌都格外惹眼,哪怕扔到人堆里,史登達、萬大平、狄修等去過衡山的弟子,也都能一眼認出他來。”
“慕英名帶了多少人?”
“慕英名身邊只有兩人,一個是他妹妹慕英蕓,另一個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也曾在劉府出現過。我們的人打探過了,姓慕的一行前后,再無其他高手伴隨。師兄,姓慕的目中無人,只帶兩個累贅丫頭,就大搖大擺往河南府而來,分明沒將我嵩山派放在眼里!”
左冷禪眉頭皺起,沉吟許久。
見他遲遲不說話,“大陰陽手”樂厚上前一步,慨然道:
“掌門師兄,丁師兄他們被那慕英名打得只剩半條性命,至今臥床不起。尤其陸師兄和費師兄,臂骨從手至肩,皆已徹底粉碎,將來就算治好傷,受傷的手也再不能用劍法、掌法,連內功都要倒退,將來恐怕只能留在山門里面,教授弟子,再不能出去縱橫江湖…
“掌門師兄,丁師兄他們的仇不能不報,我嵩山派在衡山當著天下英雄的面,被那慕英名打掉的臉面,也必須找回來啊!否則,我們以后還怎么號令五岳,領袖群雄?”
“錦毛獅”高克新也大聲道:
“對啊掌門師兄,丁師兄他們的仇必須得報!不然我嵩山派顏面何存?”
“神鞭”滕八公道:
“那慕英名武功是很高,但我嵩山派難道就怕了他?他身邊只有兩個小丫頭,掌門師兄帶領我嵩山派所有高手,一擁而上,那慕英名再強,也沒有三頭六臂,身子也是血肉之軀,必要飲恨當場!”
在場的嵩山派高手也紛紛出言,勸說左冷禪盡起高手,下山報仇,一時間,堂中滿是憤慨喧囂。
但左冷禪仍在沉吟。
左冷禪乃是當之無愧的五岳第一人,不僅武功五岳第一,其才干、手腕、決斷亦是五岳第一。
他做事,素來謀定后動,斷不會被仇恨沖昏頭腦,熱血上頭就沖上去莽一波。
他反復詢問過史登達等當日身在劉府的弟子,在丁勉三人醒來后,又反復詢問三人與慕英名交手時的感受,一絲細節都沒放過。
又仔細查驗了丁勉三人的傷勢,最后得出了一個可怕的結論——若自己對上慕英名,恐怕最多二十招內,就要飲恨敗北。
沒錯,他左冷禪的武功五岳第一,甚至比五岳所有的長老、掌門級人物都高出一個層次,可也絕對沒法兒像那慕英名一樣,在正面硬碰硬對掌時,只一掌就就把費彬打成半廢,也不可能在面對丁勉、陸柏聯手合圍時,三招兩式就破了圍攻,重創二人。
在左冷禪看來,那慕英名的武功,恐怕也超越了他一個層次。
雖然正如滕八公所言,慕英名武功再高,也沒有三頭六臂,也還是血肉之軀,若嵩山派盡起高手,將之圍殺亦不無可能,但…
代價呢?
那慕英名就是個披著人皮的怪物,舉手投足,擦著就傷,挨著就殘,生死戰時他不會留手,更可能是擦著就殘,挨著就死!
若盡起高手圍攻,一戰之后,嵩山派精英高手,又將有幾多人殘廢,幾多人身亡?
最重要的是,那慕英名還不是一個人,他還有一整個宗門。
他門下門徒,隨隨便便跳出來一個,就是能與余滄海對掌,還一掌將之震退兩丈多遠的高手。
除了當日出現在劉府中的幾個百勝門高手,那百勝門中,還藏著多少高手?
這樣的勢力,又怎可能是突然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其必然已經默默經營發展了多年,且必有深厚背景!
左冷禪從不低估敵人。
此時任憑師弟們如何勸說,他也都只暗自沉吟,直至師弟們大肆渲泄一番,漸漸安靜下來之后,他方才緩緩開口:
“百勝門的底細,可探查清楚了?”
在十三太保中武功只位列第六,但多謀善斷,甚得左冷禪信重的湯英顎說道:
“時間太短,派去雁蕩山的人尚未傳回消息。不過鐘師兄他們帶去了不少信鴿,一旦打探到雁蕩山百勝門的底細,立刻就會放飛信鴿傳訊。”
左冷禪眼神平靜,緩緩說道:
“繼續等消息。”
見眾師弟隱隱面露失望,左冷禪又道:
“召集冀北三雄等所有旁支高手,等我命令。聯絡北邙三老,告訴他們,有筆一萬兩銀子的大買賣。青海一梟可還在洛陽?也請他來嵩山一趟。”
眾人這才精神一振,齊聲應喏。
待眾人散去后。
左冷禪食指輕敲桌面,眼神凝重,低聲自語:
“雁蕩山,百勝門,慕英名…”
中雁蕩山。
“百勝山莊”數里之外,一片林間空地之中。
嵩山十三太保中排名第五,也是十三太保當中,唯一綽號里帶著“劍”字的“九曲劍”鐘鎮,看著周圍默不作聲圍過來的八支隊伍,額角不覺滲出一滴冷汗。
他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內力深厚,劍法高明,身邊還有“白頭仙翁”卜沉,“禿鷹”沙天江兩個旁系高手,還有十幾個嵩山派網羅的黑道高手,這份實力,去圍攻華山派差不多都夠用了,可是現在,鐘鎮卻只能渾身僵直,額冒冷汗,動都不敢動彈一下。
不僅他不敢動彈,卜沉、沙天江等人,亦是不敢稍有動作,連兵器都不敢去摸。
因為自四面圍過來的這八支隊伍,人數雖只百人出頭,但陣仗實在太夸張了。
八支隊伍,每隊十二人,前排兩人,手持刀盾,之后兩人,手持狼筅,之后依次是兩個長槍手,兩個镋鈀手,兩個刀棒手,最后更有兩個火銃手!
隨著隊伍展開進攻陣型,八支隊伍,十六門火銃,已經瞄準了鐘鎮等人。而鐘鎮他們想要傷到那十六個火銃手,得先突破前排刀盾手、狼筅手等層層攔截。
但這還不是最夸張的。
最夸張的,乃是這八支隊伍隊列中間,還有四門虎蹲小炮!
四個壯漢,各自徒手抱著一門貼著木殼,勉強偽裝成木頭筒子的虎蹲小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對著鐘鎮等人。而每個抱著炮的壯漢身旁,還都站著一個一手持盾,一手持火把,腰懸長刀的助手…
除了沒穿鎧甲,這陣仗,簡直跟傳說中戚家軍的“鴛鴦陣”一模一樣!
不僅陣容嚴整,火器眾多,那些結陣的“士卒”,方才圍過來時,還個個身形矯健,行動敏捷,在林中沉默而快速地行進之時,陣形居然絲毫不亂!
尤其那四個抱著虎蹲炮的壯漢,跟隨隊伍快速躍進之時,個個都呼吸平穩,游刃有余,絲毫不顯吃力。
鐘鎮知道,這百來號人,都不是普通士卒,而是身懷武功的好手!
百來號武功好手,哪怕沒有火器,結成這等嚴整軍陣,只怕也足夠以極小的代價,剿殺嵩山派這十幾號人了。
更何況他們還有著十六枝火銃、四門虎蹲小炮?
鐘鎮覺著,真打起來,對方恐怕能以零傷亡,將他們輕松全殲!
別的不說,單一輪火器轟下來,嵩山派這十幾號人,恐怕就沒幾個能繼續站著了。
“這不對啊!我們是武林門派,練武之人…怎么能動火器?太欺負人了…”
就在鐘鎮頭皮發麻,怨念滿滿時。
一個身著布衣,腰懸長刀的年輕人,笑瞇瞇走了出來。
“在下李林。”他手按刀鞘,看著鐘鎮等人,笑容可掬地說道:“忝為百勝山莊內務總管。不知各位中原口音的朋友,遠道而來,窺我山莊,有何貴干啊?”
鐘鎮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這是誤會…”
“誤會?”
李林笑容不改,語氣卻漸漸森然:
“你們扮作商隊,先抵杭州府,再到溫州府,又至樂清縣。之后易容改扮,化整為零,在樂清縣城四處打探百勝門消息。再然后,那個白頭發老頭兒,和那個禿頭老漢,還扮成賣糖人的貨郎,去了陳家鎮窺探,還在鎮上進士牌坊下看了好一陣。
“他們還逢人就打聽,牌坊上那位嘉靖三十八年己未科二榜二十八名進士慕容泉老爺,現今身居何職…等他們兩個回了縣城之后,就有好幾只信鴿,從你們住處飛了出來。接下來今天一大早,城門剛一打開,你們所有人就出了樂清縣城,往雁蕩山而來…”
鐘鎮越聽越是心驚,這才知道,他們這一行人,剛剛抵達杭州府時,就已經被百勝門盯上了!之后他們的一舉一動,更是始終被百勝門看在眼里!
可明明沒有察覺被人盯梢啊!
難道說…
從杭州府開始,就已經到處都是百勝門的眼線?
作為人生路不熟的外地人,鐘鎮等人武功再高,也得老老實實找當地人打聽消息。
尤其是消息靈通的酒樓、茶館、車馬行等,鐘鎮等人可是使了不少銀子買消息。
所以百勝門難道根本無需刻意盯梢,只要他們嘴里說出“百勝門”三個字,就會被遍布大街小巷的百勝門眼線給盯上?
有人的地方,就有百勝門的眼線?
這百勝門在浙省的勢力,究竟有多大?
“說吧,你們究竟是什么人?打聽百勝門,窺探百勝山莊,究竟有何圖謀?”
“我們,我們…”
鐘鎮正開動腦筋,找借口搪塞時,那自稱百勝山莊內務總管的年輕人李林笑瞇瞇說道:
“最好說實話。否則我就當你們是倭寇爪牙,砍下你們的人頭換賞錢了。雖然從沒見過中原口音的偽倭,但砍下腦袋之后,也沒法兒聽口音辨來歷不是?”
感受著那李林那不加掩飾的殺意,鐘鎮最終只得長嘆一聲,頹然道:
“我們是五岳劍派嵩山派的人,此行乃是接到消息,說是雁蕩山一帶有魔教爪牙活動,所以才專程前來一探,以免魔教作亂…李總管,嵩山派是天下知名的名門正派,我們都是行俠仗義的好人、俠士,一切都是誤會啊!”
李林呵呵一笑:“你們是不是好人俠士,這事兒是不是誤會,你們說了不算!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敢有頑抗,立殺不饒!”
“掌門師兄,有消息傳回來了!”
“速速呈上來!”
左冷禪接過湯英顎遞過來的幾張寫滿了小字的紙條,只飛快地瀏覽一番,神情當時就是一變。
接著又從頭到始,一字一句細讀,神情不覺愈顯凝重。
“…溫州府樂清縣下陳家鎮,有一新起高門慕容氏,家主慕容泉,祖藉蘇州,嘉靖三十八年二榜二十八名進士,任都察院湖廣道監察御史,為官清正,剛直不阿,曾參與彈劾扳倒嚴嵩父子,溫州父老深以為傲…嘉靖四十四年,巡按湖廣道一年…新君即位,升任都察院經歷司正六品經歷…
“慕容泉妻陳氏…生二子一女,長子慕容復。嘉靖三十七年,倭寇侵襲樂清,復時年未足十四周歲,一人一刀,斬十八倭寇,威震樂清…嘉靖四十年,復十六歲,臺州戰時,于樂清、溫嶺交界,截百余真倭,悉數斬首,名揚浙省,戚帥贊嘆…
“當年,護送其母、弟、妹進京。后返鄉建百勝山莊,網羅鄉野少年,傳授武功,但從不涉足江湖、武林…嘉靖四十一年攜門徒赴閩抗倭。四十三年返回樂清。此后四年,隱居百勝山莊,每年年關赴京一趟,余時行蹤難覓。
“慕容泉次子慕容英,浙省今科鄉試解元…幺女慕容蕓…慕氏布莊,樂清棉布…百勝鏢局總鏢頭陳武,即金盆洗手大會,對掌震退余滄海之人,嘉靖三十七年即已隨其寡母舉家投效慕容氏門下…”
看到這里。
左冷禪已經不想再繼續看下去了。
他就是沒腦子,也能猜得出來,那所謂的百勝門主慕英名,正是那位不滿十四周歲,就能提刀斬殺十八個倭寇,十六歲時,便可斬殺百余真倭,后又帶隊參與閩省抗倭的慕容復。
至于那個站出來與丁勉三人理論,自稱“慕英蕓”的小丫頭,顯然就是慕容復的三妹慕容蕓。
二榜進士,都察院經歷司六品主官的兒子、女兒…閑得沒事你們跑什么江湖?
百勝門以前不是從不涉足江湖、武林么?
不是抗倭起家只上戰場么?不是只悶頭賺錢么?
無緣無故跑去參加劉正風的金盆洗手儀式…這不是坑人么?
更可怕的是,從這份情報看來,那百勝門主,真名慕容復的那位,今年真實年紀,才二十三歲!
那個一掌震退余滄海,面相老成,看上去像是三十多歲年紀的陳武,真實年紀比慕容復還小,只有二十二歲。
那李雁行,也才二十多歲。
那慕容蕓,更是不滿十六歲。
怎么可能有陳武、李雁行、慕容蕓這么年輕的十三太保級高手?
怎么可能會出現慕容復這種二十三歲的絕世高手?
這個江湖,從來都是中老年人的天下!
中老年人們縱橫稱霸的江湖之中,何曾出現過三十歲以下的十三太保級高手?
百勝門怎可能一下子蹦出好幾個?
那慕容復,以少年之身,創建百勝山莊,培養出這么多高手,難道生而知之不成?
生而知之,絕無可能,慕容復和百勝門的成就,定是另有蹊蹺!
左冷禪高速思考著,忽地靈光一閃,找到了一個理由:
是了!
慕容復乃是天賦異稟之人,屬于極罕見的天縱奇才,勇力驚人,斬殺倭寇,揚名鄉里,于是就此進入了某些人的視線,比如錦衣衛?甚至是…東廠?
總之他就是得到了某個勢力的大力栽培,所以才能年紀輕輕,便不合常理地練成絕世武功!至于培養門徒,那也必定是得到了某大勢力的支持、栽培!
甚至他和百勝門練的武功秘藉,就是從那勢力得來的!
然而這個猜測,并不能讓左冷禪開心起來。
單是二榜進士出身的都察院六品文官之子,就已經極不好惹了,更何況其背后可能還藏著更深更黑的背景…
左冷禪心里忽然有點慌:現在恐怕已經不是嵩山派報不報仇的問題了!
那慕容復正朝著河南府而來,現在恐怕是他要親至嵩山,前來給嵩山派立規矩了!
“掌門師兄,我們該怎么辦?”
送來消息的湯英顎自然也是看過了,此時同樣有點小慌張。
“怎么辦?”左冷禪不愧是一代梟雄,迅速冷靜下來,沉聲道:“傳我命令,盡起門中精銳,前往河北,偵察魔教總壇黑木崖!”
“啊?”湯英顎一怔,旋即心神領會,抱拳應喏:“遵命!”
湯英顎退下后。
左冷禪往椅背上重重一靠,深深嘆了口氣。
他現在有種很不妙的預感。
百勝門,很可能是朝廷用來監視乃至鎮壓江湖的工具。
他五岳并派的謀劃,或許,很難再順利進行下去了。
難道我籌謀了多年的大計,就要到此為止?
不,事情或許還沒有壞到這一步,那慕容復當日出現在衡山縣城,或者真的只是為了找他的小妹,適逢其會而已。
朝廷從前就沒有理會過江湖,沒道理現在突然對江湖上心,那百勝門,可能只是某個勢力斂財甚至爭權的工具…
先避一避慕容復的鋒芒,事情一定還有轉機。
正這樣想時,湯英顎又匆匆跑了進來,手里揮舞著一張紙條,神情緊張,聲音發顫:
“掌門師兄,出事了…”
“鎮定!”早在聽到湯英顎腳步聲時,左冷禪就已挺直腰背,恢復正襟端坐姿態,此時不滿地輕哼一聲,淡淡道:“天塌不下來!”
說著,接過湯英顎手里的紙條,一番瀏覽,頓時呆住。
這次的紙條,也是用嵩山派信鴿送來的。可紙條上,卻是用一筆“臺閣體”寫的端正小楷,明顯不是鐘鎮等人的手筆。至于內容…
“左冷禪盟主臺鑒:貴師弟九曲劍鐘鎮,貴屬白頭仙翁卜沉、禿鷹沙天江,及一十五位中原朋友,近日造訪百勝山莊。貴客臨門,敝莊蓬蓽生輝,不勝榮幸,特邀鐘鎮先生等入莊小住。鐘先生等身體安康無恙,左盟主勿念。百勝山莊內務總管李林,專此奉達。”
左冷禪翻來覆去,將字條看了一遍又一遍。
之后滿臉疲憊地往椅背上一靠,悵然道:
“這天下,為何會生出慕容復這等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