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畔。
剛剛在在虎丘山上,遭遇了有生以來最大挫折的喬峰,渾渾噩噩、失魂落魄地來到湖岸邊,兩眼失焦地看著清澈湖水,腦子里亂哄哄的,一刻也靜不下來。
“喬峰!為何遲到這么久?是否畏慕容復如虎?”
“喬峰,你究竟有何圖謀?莫不是故意放任慕容復耀武揚威,打垮丐幫?”
“不可能,喬幫主不是那樣的人…”
“喬幫主當然不是那樣的人,但如果他不叫喬峰呢?”
“什么意思?”
“先夫不幸亡故,都說是慕容復下的手,今日慕容復也并未辯解。但他的武功,大家有目共睹,以他武功,若要殺害先夫,大可光明正大打上門來,何必鬼鬼祟祟暗殺?所以小女子以為,先夫之死,乃是因為他手上握有某些重要物事,被某人得知,所以要殺人滅口,還故意用先夫的‘鎖喉擒拿手’殺害先夫,試圖嫁禍他人…諸位長老,這是先夫留下的密信…”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在喬峰一片糟亂的腦海之中,更是仿佛連場噩夢,砸得他暈頭轉向。
以至于他現在都已經記不得當時的細節了,只記得兩件事:
第一,他喬峰不是漢人,而是契丹人。三十年前,他父母帶著還是嬰兒的他,回母親娘家探親,卻在雁關門外遭一群中原武林人士圍殺,以至他母親當場慘死,父親跳崖,只剩他一個孤兒獨活。
第二,在場的玄慈親口承認,他就是當年的“帶頭大哥”。正是他,聽信錯誤情報,帶領一群包括汪劍通在內的武林人士,圍殺喬峰一家,害死了喬峰父母,害他成為孤兒。
現在的喬峰,已經不再是丐幫幫主了。
真實身份被揭露之后,在以全冠清為首的丐幫長老、弟子們質疑聲討下,在那些曾經欽佩他,叫他喬大哥的親近兄弟們躲閃的目光中,喬峰交出了打狗棒,離開了虎丘山。
他沒有當場打殺玄慈報仇。
因為玄慈已遭慕容復重創,喬峰不屑對重傷之人下手。更何況,他啟蒙恩師玄苦也在場。他要等玄慈傷愈之后,再上少林拜山,堂堂正正向玄慈討教。
下山時,喬峰還氣宇軒昂,滿腔激憤,可到了山下,便漸漸渾渾噩噩,失魂落魄,只覺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竟如一場幻夢,一個笑話。
“我是契丹人?我竟是契丹人?我的親生父母,是被玄慈方丈,帶領汪幫主等中原武林人士圍殺的?我…父母之仇…”
喬峰兩眼失神,雄軀顫抖,喃喃自語:
“可是,我并不曾親遼叛宋…馬副幫主,也并非我殺害…我遲到,也不是有意縱容慕容復打擊丐幫、少林,借他之手報復啊!今日之前,我根本不曾想過,我竟會是個契丹人…”
他真不是故意遲到。
原本,如果沒有那樁意外,他是可以準時抵達會場的。
可偏偏,就在他將抵姑蘇時,在一座無名山中,撞上了大名鼎鼎的吐蕃國師,“大輪明王”鳩摩智。
其自言山中閉關數月,不問世事,藝成出山,正要找高手試招,見喬峰趕路時輕功驚人,氣息悠長,功力不俗,硬是纏著喬峰比斗。
鳩摩智武功奇高,不僅精通各種少林絕技,還修成了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
喬峰與之激戰數個時辰,因對六脈神劍缺乏了解,還一度陷入下風,但最終還是憑著與生俱來的實戰天賦,越戰越勇,最后反勝了鳩摩智半招。
鳩摩智自言他今日之敗,只因劍術未純,等他再閉關數月,將六脈神劍練得更加精純,還要再來領教。
喬峰卻顧不上那么多,奮起輕功趕往虎丘山,可沒想到…
正神思不屬時,一道溫和磁性的男聲,冷不丁在他身后響起:
“所以,喬幫主究竟為何遲到?”
喬峰雖腦子里一片混沌,可身體反應屬實逆天,此聲方一入耳,他便已本能般轉身抬手,作出應敵之勢,瞬間便擺出一個無懈可擊、攻守兼備的架勢。
直至本能地擺好了架勢,他失神的雙眼方才漸漸聚焦,看清了竟于他渾然未覺間,欺近他身后七尺之內的那人。
那是一個錦衣玉帶、豐神俊朗的年輕男子,氣度瀟灑,儼如公子王孫。
“閣下何人?”喬峰沉聲問道。
“你我曾并稱南北雙雄,可惜一直未曾謀面。”那人微笑道:“在下慕容復。”
喬峰瞳孔微縮:“你就是南慕容,慕容復?就是你,殺了白世鏡?還有馬副幫主,是不是你殺害的?”
白世鏡與他私交甚篤,被他當作老大哥一般看待。可當他趕到虎丘山時,看到的卻只是一具無頭尸體,據說白世鏡的頭顱,正是被慕容復一杖點碎。
還有馬大元…
既然不是他喬峰所殺,那死于自己成名絕技的馬大元,很可能便是被慕容復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
想到自己因馬大元之死,蒙受的不白之冤,以及因此牽連出的身世,喬峰看著慕容復的眼神,漸漸燃起熊熊怒火,血液亦在沸騰奔揚,低落的情緒,霎時轉化為昂揚戰意。
他現在心情極其惡劣,很想找人戰個痛快。而慕容復,無疑正是最好的對手。
盡管慕容復以一敵千,打崩了少林羅漢陣、丐幫打狗陣,陣斬丐幫大敵三大惡人,據說武功已然非人,可喬峰心中并無絲毫畏懼。
無論敵人有多強,他都敢放手一戰!
雖然他現在已不再是丐幫幫主,可至少…
他要為白世鏡那位老兄弟討個公道!
慕容復看著眼前這條氣勢驚人的赳赳猛漢,心里暗自贊嘆。
雖然披頭散發沒戴帽子,身高、體型也出乎意料地高大威猛,與慕容復想象中的喬峰有極大差距,可是一看到喬峰這戰意昂揚的模樣,他腦海之中,便情不自禁響起了那段音樂:
蕩鐺當,當擋當,當擋擋當…
搖搖頭,揮去來自前世記憶中的魔音,慕容復看著喬峰,微笑道:
“江湖之中,南慕容、北喬峰并稱雙雄,丐幫降龍十八掌,亦被許為天下第一掌力…虎丘山上,沒能等來喬幫主,我心中甚是遺憾。不如你我就在此比試一場,以全遺憾?”
“我已不再是丐幫幫主!”
喬峰沉聲道:“但還是要領教一番南慕容的手段!”
慕容復笑道:“此戰之后,無論喬兄是勝是敗,我都將告訴伱,我為何要殺白世鏡,以及馬大元死的真相。”
喬峰毫不猶豫,沉聲道:“好!”
慕容復抬手,作了個“請”的手勢:
“喬兄,請!”
本來,喬峰與慕容復齊名,兩人交手,不存在誰讓誰先手。
但今日慕容復橫掃大半個中原武林,大破丐幫打狗陣、少林羅漢陣,脆敗玄慈等十幾位玄字輩高僧,參合指速敗大理鎮南王一陽指,又陣斬段延慶等三惡人,已用實打實的戰績,證明他已是真正的橫推天下無敵手。
所以喬峰見慕容復要他先出手,也并不覺得慕容復是在托大瞧不起他。
慕容復,有這個資格!
喬峰雖不懼敵人強大,但也不會不承認敵人的強大。
慕容復乃是他生平僅見的強敵,對這種強敵,他不可有絲毫大意,必須全力以赴。
“看掌!”
低吼聲中,喬峰手肘一沉,左手劃個半圈,右掌一掌直推,正是“亢龍有悔”!
036,
喬峰掌力破空,爆出一記低沉爆鳴,甚至伴有隱隱龍吟,狂濤駭浪般的掌力,真好似一頭無形狂龍,咆哮著轟向慕容復。
慕容復背負雙手,身上金光一閃,化出一口倒扣的金鐘虛影。
那狂龍似的掌力轟在金鐘之上,爆出一記聲震四方的悠揚鐘鳴,卻只將金鐘打得微微一顫,泛出層層水波似的漣漪。
喬峰眼神一凝,虎丘山上,與會眾人,都說慕容復武功非人,神乎其神,直如傳奇話本當中的劍仙異人,現在看來,此言不虛!
但喬峰昂然無懼,猛地一個大撤步,向后退出數丈。
后退,是為了更好的前進,就好像收拳,是為了揮出更有力的一拳。
虎嘯山崗一般長嘯聲中,喬峰又大步前行,踏一步,出一掌。三步之后,已連環轟出三掌。
三道降龍掌力層層疊加,威力暴增數倍,掌力所過之處,河畔草地上的枯草泥塵,盡被掌力摧動,好似狂風席卷,飛沙走石。
三疊掌力重重轟擊在金鐘罩上,又爆出一道震耳欲聾的鐘鳴。
那金鐘猛地一震,中掌之處,甚至隱約浮出了幾條淺淺裂痕…
可惜,喬峰這疊了三掌,遠超極限的一擊,還是沒能擊破金鐘罩。
慕容復靈力稍一運轉,那好不容易出現的幾道淺淺裂痕,便已消失不見,金罩虛影恢復如初。
喬峰并未氣餒,大踏步欺至慕容復近前,雙掌齊出,又全力打出一招“震驚百里”。
直至此時,慕容復才終于出手,卻只是迎著喬峰雙掌,以一種予人星辰旋轉之感的圓融掌勢,輕輕一擋一撥,喬峰頓覺一道狂暴至極的掌力倒卷而來,震得他雄軀劇震,連退數步,胸口一悶,口角都溢出一絲血漬。
這是他自己的掌力!
他竟被自己的掌力打傷了!
喬峰也是直到今天,才真正體會到自己的掌力有多強,那是連他自己都頂不住的狂暴力量。
而將他掌力分毫不差反彈回來的…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不錯。”慕容復微笑頷首。
“好功夫!”喬峰沉聲道。
慕容復道:“喬兄的掌力,也是我迄今所見最強。”
喬峰神情一黯:“但還是連你護身氣罩都打不破。”
慕容復笑了笑:“喬兄可還要再試幾手?”
“不必了。”喬兄搖頭:“我不是你的對手。”
同時心里對馬夫人康敏的那番話,竟有了幾分認同:
慕容復的實力,足可堂堂正正橫掃包括他喬峰在內的丐幫,又何必鬼鬼祟祟暗殺馬大元?
他看著慕容復,沉聲說道:
“依前約,慕容公子該告訴喬某,為何要殺白世鏡,以及馬大元之死的真相了。”
慕容復道:“有些話空口無憑,喬兄未必肯信。且隨我來,我請喬兄看場好戲。”
說罷,轉身就走。
喬峰看著他背影,沉吟一陣,也舉步跟上。
很快。
慕容復就帶著喬峰,來到了城外一家普通的農家小院里。
將喬峰帶到閉合的堂屋門前,慕容復傳音入密:
“喬兄,你我在此聽著就好。”
喬峰心中疑惑,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還是依言駐足門外,功聚雙耳,仔細聆聽。
很快,他就聽到了一個清脆悅耳,嬌嫩稚氣的少女聲音:
“哎呀,這么漂亮的臉蛋,要是劃上幾刀,可就不好看了哦…”
接著又是一個驚懼交加的嬌柔女聲:
“你,你是星宿老仙的弟子阿紫?你不是投靠了慕容復么?為何要將我擄來此地?”
聽到這女聲,喬峰神情一變,正要破門而入,慕容復卻倏地抬手,閃電般按住他肩膀,傳音入密:
“喬兄稍安勿躁,聽著就是。”
喬峰如何能稍安勿躁?屋里那第二個女聲,乃是馬夫人康敏。
康敏雖然一手主導揭穿了他身世,害他眾叛親離,可喬峰素來為人磊落,認為馬夫人只是為夫報仇心切,并非有意陷害自己,心里對馬夫人并無多少恨意。
此時見她竟被慕容復的人制住,還要酷刑拷問,喬峰如何忍受得住?
當場就要暴走。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馬大元兄弟的遺孀受人欺辱。
然而,喬峰想要闖進去救人,可慕容復按在他肩頭的手掌,忽地綻出一抹電光,一下就讓喬峰渾身一麻,內息走岔,莫說動彈,連質問喝斥都辦不到了。
慕容復借九節雷杖雷霆之力制住喬峰后,嘴唇無聲張合幾下,似在對屋中之人傳音入密。
很快,馬夫人慘叫聲響起,不知遭受了何等酷刑。
喬峰臉色愈加憤怒,瞪著慕容復的雙眼似欲噴火,慕容復卻面不改色,毫不動容,只靜靜聆聽。
他收下阿紫,除了因為阿紫拍馬逢迎的功夫爐火純青,還因為她下手夠狠。
很多手段,四大家將、阿朱阿碧是使不出來的,但阿紫就可以若無其事地施展出來。
所謂惡人還需惡人磨。
只要限制住阿紫無差別搞破壞,那么當需要動用特殊手段,對付某些惡人時,阿紫用起來就很順手了。
其實慕容復也可以用催眠手段拷問康敏,他晉升煉氣二層之后,靈識更強,催眠能力亦更上層樓,即使康敏心性扭曲,意志堅忍,也未必能抗衡他的催眠。
但慕容復才不想這般便宜康敏,所以放出了阿紫咬人。
此刻,屋里不斷傳出康敏的慘叫聲,同時伴著阿紫那聽起來似是故作兇狠的喝問:
“招不招!你招不招?你到底招不招!”
又聽康敏帶著哭腔,顫聲尖叫:
“可你倒是告訴我,究竟要我招什么啊!”
“哎呀!不好意思,還真忘了問你呢…咳咳,老實交待,馬大元究竟是誰殺的?”
“是,是喬峰…他是契丹人…因為亡夫手上掌握著他非我族類的鐵證,所以他才要殺亡夫滅口…”
屋外喬峰身軀一震,憤怒瞪大雙眼:我想要救你,你居然還在冤枉我?
屋里阿紫笑嘻嘻說道:
“你這毒婦,死到臨頭還敢誑人?瞧瞧這是什么?星宿老怪的獨門毒藥哦,傷口上撒一點,那滋味,嘖嘖…啊,不好意思,手抖了一下,毒粉不小心落你傷口上了,不要怕,我來幫你抹勻一點…”
康敏的慘叫聲傳來,還伴著打滾聲,踢彈聲,想來已是痛苦地滿地打滾。
喬峰雖然憤怒,但聽著這動靜,還是面露不忍,艱難開口,發出微弱聲音:
“馬夫人…只是被…仇恨蒙蔽…她…”
慕容復面無表情,掌心電芒一吐,又將喬峰電得說不出話來,一頭散發亦更顯飄逸。
這時,康敏終于忍受不住酷刑,凄厲道:
“我招,我招了!不要再抹毒粉了,我都招了!馬大元是白世鏡殺的…”
“白世鏡為何要殺馬大元?”
“白世鏡垂涎我的美貌,對我用強…”
“呵,你說反了吧?是你勾引白世鏡,讓他泥足深陷,無法自拔的吧?馬大元撞破你們的奸情,你方才指使白世鏡殺人滅口的吧?之后你又找到了那封關于喬峰身世的密信,所以又設了個連環計,明面上陷害我家公子,實際上卻意指喬峰,要陷害喬峰!對不對?”
“我…我不是…我,我只是…”
聽到這里,喬峰臉上憤怒已漸漸消失,眼神卻一片茫然:
馬大元…竟是白世鏡殺的?
是他與康敏私通,殺害了馬大元,然后栽贓陷害?
這,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慕容復松開按在喬峰肩膀上的手掌,嘆道:
“這就叫人心難測…喬兄,你若是不信,可自己進去,當面問一問康敏。她現在,應該不會再嘴硬了。”
喬峰身體恢復知覺,活動一番手腳,看了慕容復一眼,走到門前,沉默地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喬峰剛進去,阿紫便出來了,耍著一把帶血的匕首,笑嘻嘻問:
“公子,阿紫做得好不好?”
慕容復不吝贊賞:
“做得不錯,以后繼續努力。”
阿紫眉開眼笑:
“嗯,我會努力的!”
片刻之后。
喬峰又緩步走出大門,神情沉重,眼中隱含憤怒。
慕容復道:“喬兄可都明白了。”
喬峰默默點頭。
“以后,喬兄有何打算?”
喬峰張了張嘴,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就算解開了冤屈,查清了真相又如何?
就算馬大元是白世鏡聯手康敏害死又怎樣?
他喬峰契丹人的身份,已經公之天下,中原武林,再無他容身之地了…
“若喬兄不知該往何處去…”
慕容復微微一笑,“我倒有個想法,喬兄不妨聽上一聽。”
喬峰沉默一陣,問道:“慕容公子有何見教?”
“我想建立一個組織,網羅天下武學,去蕪存菁,編攥武典,造福武林。但武典若是傳播開來,難免有人恃武行兇。所以,我需要有人幫我巡查天下,維持秩序,賞善罰惡。”
慕容復看向喬峰:
“我以為,以喬兄心胸、武功,大可以擔當這賞善罰惡之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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