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門,名揚酒樓。
酒酣。
李元微微垂首,頭顛著晃著,鬢角白發散發著老矣的氣息。
而他身側的少年卻興奮地如同全身是力的小豹子,一邊喝酒,一邊大笑 名揚酒樓這種地方因為李元的緣故,也會有不少江湖客前來,尤其是這樓還是青衣樓的產業,便更會如此。
為了避免意外,當李元和李平安來這里喝酒的時候,青衣樓自家的練家子也跑來這樓里,坐在李元附近的桌位上,以免外人入內,然后又是求兵器又是說胡話,從而影響了李元。
畢竟這里是賣酒買醉的地方,人清醒著不會說什么,可醉了.管你天王老子。
李元雖然只控制了青衣樓的樓主,但青衣樓的副樓主卻又被這樓主以某種毒藥控制了,并且還卷入過“李元售賣七品頂級兵器的黑產業”中。
這群人雖然不知道幕后老板是李元,但是卻能看到自家樓主對李元的恭敬。
這很正常,畢竟如今的神木殿內城里,有幾個人對李元不恭敬?
就在此時,那位喝酒喝到興奮的少年霍然起身,一腳踩踏在長椅上,手拎酒壇,看向周邊人,然后平舉著酒壇往四周轉了轉,好似在敬人。
之后,又猛然將酒壇湊到唇邊,大口大口地暢飲起來。
周邊人愣了下,但旋即,青衣樓這邊人也紛紛舉起酒杯,口喊著“敬李公子”,而其他零零散散的客人被這氣氛影響,再加上知道李元父子身份,也紛紛舉杯,大喊著“李公子豪氣”。
李平安見氣氛如此,心中豪情頓生,又連連舉杯,帶動著這整個酒樓里的人一同飲酒。
李元看的好笑,這傻兒子怕是不知道這群人里絕大部分都不是單純的客人,而是來幫他們擋麻煩的,這些人怎么會不配合他敬酒?
若是去了外面,換一波人試試?難不成別人會給面子?
溫室里的花朵,卻做著一覽凌絕頂的夢,即便這朵花真的有著天賦,卻未必是好事。
夭折的天才,便和橋下凍死的餓殍沒什么兩樣,不過黃沙一抔罷了。
李平安大笑著喊著:“今天我請客!大家放開喝!!”
酒樓里頓時安靜了下,緊接著爆發出轟鳴般的歡笑。
“李公子真爽快人!”
“恭敬不如從命,多謝李公子了!”
“哈哈哈,痛快,痛快!謝過李公子!”
整個酒樓的氣氛都被李平安給引爆了。
少年豪情萬丈,隨意擲出金元寶,口里喊著“店家,聽到響了么,上酒”之類的話 李元就這么陪他飲著酒,待到酒席散后,一個個江湖客紛紛來前向少年道別,又說著恭聲謝語。
少年臉上掛著笑容,眼里閃著憧憬,這是他的江湖夢。
忽地,一道聲音喚醒了他。
“喝好了嗎?”
“好了,爹!”李平安笑著道,然后道,“你看,這個世界還是很熱鬧的吧?”
李元沒接這茬,上前摟住兒子肩膀,道:“平安,你想追求強者之道,想立于世之巔峰,對吧?”
“對!”李平安大聲說出了自己的夢想。
李元道:“那這樣,你先擊敗我這個老頭子,好不好?我用七品的力量、七品的刀和你打。”
“真的?”李平安愣了下,然后道,“爹,我不想傷了你。”
李元瞥了一眼他頭頂的數據。
不得不說,他的兒子確實是妖孽,先天影血配上后天功法,簡直就如坐火箭一般。
如今他身側的數據居然已經達到“335370”了。
這個數據,幾乎是他見過的最強七品了。
要知道,李平安才十四歲。
他還記得當初他七品的時候,拿了把不是頂級的刀,也就“505905”這樣。
“兒子,你知道我為人謹慎,也一直希望你能謹慎。
可是,你卻有你自己的想法,那么,你就要說服我。
用你的刀說服,明白嗎?”
李平安沉默了下,道:“我明白了。”
李元拍了拍他肩膀,道:“走,去景家密室。那邊地方不小,給咱爺兒倆練練手,足夠了。”
“好,都聽爹的。”李平安豪氣地大笑,然后又道,“放心吧,爹,我會留手的,就好像和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們打,我都會放水,哈哈哈哈!”
李元想到崔無忌說的“他和李平安勉強算平輩”,忍不住也笑道:“你哪兒來的什么師弟師妹師兄師姐?”
李平安眉飛色舞道:“親傳弟子啊!能當上親傳弟子的,都是神木殿長老的弟子,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但都不是我對手。”
李元笑笑,沒說什么。
待兩人回到景家,姑雪見也出現了。
李元說明緣由后,姑雪見同意了。
至于為什么到密室,她也沒問,人家父子的私人空間還是該有的。
而且她身為五品大圓滿,對刀道自有一套認知,也不至于要去看李元的刀法。
片刻后。
密室里。
李元取了把七品的無鋒刀,然后刻意將力量壓到了七品的層次。
李平安也取了同款的七品刀,對著李元抱了抱拳,喊了聲:“老爹,要來了哦。”
李元勾勾手指。
李平安抓著刀,好似庭中踱步般,表情隨意、哼著曲兒地來回走著 可就在曲兒哼到某個地方的時候,他側行的身形驟然一個妖異無比的偏折,整個人再也難以辨清,人刀合一,化作一道璀璨的流星,好似一條風里的狂蟒,獠牙畢露,精光四射!
“動靜合宜,還行。”
李元贊了聲,抬手一刀。
嘭!!
刀光炸現,轟的密室里刮起了一陣陣旋風。
旋風如鞭,鞭撻在四周墻壁,發出“啪啪”的抽響。
而李平安,則是直接被打飛了,落地后,半蹲在地,左手五指按地,右手握著長刀,表情悠閑卻又雙目灼灼地看著李元,道:“爹,真是寶刀未老啊。”
李元勾勾手指道:“繼續,先給你熱熱身子。”
“熱身?”李平安愣了下。
剛剛那一刀是熱身?
李元道:“給你三刀熱身,剛剛是第一刀。”
想了想,他又道:“六品運刀,會進入某種意境,從而使得性情暫時生出變化,但為父并沒有,所以.為父就只是在用七品力量和你交手,這一點,你不必懷疑。”
李平安深吸一口氣,忽地笑道:“不必三刀熱身!我隨時隨地都處于最佳狀態啊!”
說罷,他狂笑一聲,驟然起身,長刀拄地,而下一剎他周身開始出現幻影,一重一重的幻影在他周身左右拉出令人視線折磨的幻覺。
但這些幻影還未能脫離他的身子,只是在他周身晃動。
“這一刀,我創出以來,還從未對人用過。”
李平安嘴角一咧,笑道,“可為了說服爹,請恕兒子無禮了。”
李元看了一眼,認了出來。
這一刀,還不是大圓滿之上的秘技,但卻是半步秘技,屬于剛有個雛形。
十四歲的少年能創出這個,雖說有著外界因素的誘導,但也足以說明他真的是妖孽。
他笑道:“臭小子,吹牛吧你。”
李平安道了聲:“來了!”
“了”字落下。
李平安從遠竄來,那令人視線極其折磨,甚至令人感知都變得模糊的身影,在短短的十余丈路途里越發夸張,好似風里柳條來回擺,但這擺動的軌跡卻被按下了“加速鍵”,繼而快了數百倍 “刀一!”
一聲爆喝,在李元耳側響起。
少年的刀好似一大團璀璨的光,從空落下。
這道光驟然停下了。
停在了半空。
璀璨也變得暗淡。
刀風好似遇到了一塊不可摧毀的巨山,而被擋住了去路,又懨懨地停下。
李元左手雙指夾著長刀刀身,連帶著兒子一起被他平舉在半空。
時間于此時,好像靜止了。
父子倆就如雕塑般,安靜地維持著這姿勢。
李平安沒有掙扎,這一剎,他瞳孔里顯出了些呆滯,就好像熾熱熊熊的火焰被澆了一盆冰水。
李元隨手一丟,將兒子丟遠。
他乃是自創功法的絕世強者,就算境界沒能跟上,可在對刀道的理解上,卻是極強極強的,至少不是李平安這種黃毛小兒能撼動的。
李平安被丟遠后,半跪在地。
他終于不說話了,有些沉默。
李元笑著道:“怎么?你的夢想就這么脆弱?”
李平安霍然抬頭,眼神里笑意不見,深呼吸,五指握刀握了握緊,然后開始再度沖向李元 李平安被打飛。
李平安再度被打飛。
李平安又被打飛了。
一次次被打飛,又一次次沖上來,好像被徹底激怒的野獸,逐漸忘我,逐漸狂暴。
可是,再如何狂暴,再如何忘我。
李元都輕輕松松地將他擊飛,表情悠閑無比,甚至在十多回后,他打了個哈欠,將長刀入鞘,然后在地上畫了個圈,用哄小孩的音調道:“這樣吧,兒子,你只要能逼我退出這個圈,就算你贏,好不好?
哦,等一下啊,我再把圈畫小點。”
“啊啊啊啊啊!!”
李平安憤怒地吼了起來,雙目都發紅了。
一個時辰后李平安跪倒在地,全身汗水淋漓,手腳都在發抖,每一塊肌肉都好似心臟在瘋狂跳動,青筋勃起不停痙攣 李元低頭俯瞰著他,冷冷道:“你還是沒有能逼我走出這個圈。那讓你攻擊了那么久。現在,輪到我了。”
他平靜地看著兒子,然后五指握在刀柄上,輕輕道了聲:“聽。”
話音落下,他手掌一翻,將刀駐地,也不見有什么動作,那掌下長刀卻以一種“瞬間由低到高,再到尖叫”的方式激顫起來,周邊空氣也跟著沸騰起來,密室里的一切桌椅茶具全部都如鼓面上的豆子“哚哚”地彈跳起來。
轟!!
刀鞘如遭受了可怕的力量,明明未曾脫離地面,卻驟地炸裂成渣,往四處激射,露出其里那一柄寒光流轉的刀。
刀在震蕩,空氣,甚至光線,一切都跟著震蕩,處于此間,好似處于地震的核心區域,有一種心慌難言的感覺。
刀出,妖異的光華一閃而過。
金屬妖魔發出歇斯底里的怪異尖叫。
李元黑發狂舞,身周因為震蕩,而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暗淡,好似籠在無光的陰影之中。
這一式還是摧城,只不過,卻已不是當初的摧城,而是一種由“創造者”在追求自己技憶的旅途中自然而然磨礪出來的恐怖刀道。
若說功法招式的極限便是大圓滿,大圓滿之上是需要融匯貫通一切、再加入自己感悟和機緣的巔峰絕技,那么.這一刀,便是絕技之上的絕技,是曰:神技。
或許有人境界比李元強,但是.他卻絕對絕對用不出這一刀。
因為,他無論再怎么天才,走的路終究是前人的路,哪怕他另辟蹊徑,卻也或多或少受了前人影響。
可李元,卻是登高極眺,永遠處于自己山峰的最高層,永遠再思索著如何才能讓自己腳下的山更高一點,而不是去攀登。
天,是沒有路的,也是沒有方向的。
所以,若要登天,那就不可以走路。
走路,是登不了天的,頂多就是高點兒罷了。
李元沒有走路,因為他沒有前路。
所以,他在歲月里,自然而然地悟出了這一刀。
但,對他來說,這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刀,是他即將見證無數精彩風景里不值一提的一道罷了。
所以,他甚至連名字都不愿意起。
李元踏出一步,身子如滾滾黑煙在空氣里拉出了殘影,然后這一刀就出現在了李平安的脖子上。
金屬妖魔的尖叫就在耳邊。
死亡,就在下一剎。
生死間有大恐怖。
如此威壓,甚至讓李平安已經忘記了這只是父子間的較量。
他身子下意識地凍僵了,一動不動,目光呆滯,無法給出反應。
直到李元收回刀,他全身才如篩子般劇烈地顫抖起來,然后往前撲倒,雙目圓睜,恐懼地盯著前方,大滴大滴的冷汗從額上滑落,鉆入眼里,酸澀無比 可他,已經忘記了閉眼。
李元蹲下身子,為少年擦去汗水,又將他扶起來,喊了聲:“喂。”
李平安依然傻著。
李元又揉了揉他腦袋,喊了幾聲。
許久后,李平安渙散的瞳孔才恢復了聚焦,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沉默地坐在黑暗里,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李元則是平靜地起身,將剛剛那些被震飛粉碎的桌椅茶具給掃到畚箕里去,之后這密室里他不會再放任何東西。
至于地面,墻壁則是沒有破損,因為他這一刀的所有力量都是內斂的,虛流于內的,所以不曾造成破壞。
掃完地,李元席地而坐,坐在一處天窗下。
窗外,有月光落入。
他出神地看著天上的云。
烏云,似是要下雨了。
在認識到六品五品的提升法門后,他知道自家兒子若想前進、變強,那就只有留在神木殿,走神木殿的路子,事實上.這也是一個擁有著先天影血之人的宿命。
然而,他尊重李平安的選擇,卻不會讓傻兒子去送死。
傻兒子順風順水,沒遇過挫折,所以他要給這傻兒子好好兒上一堂課。
若是考試通過了,他會讓兒子留在神木殿。
若是不過,他哪怕打暈兒子,也會把他帶走。
而現在,只是一個小小的課后作業。
若是李平安連此刻都無法振作,那李元就會繼續原來的計劃,將李平安帶走。
他很有耐心,所以他安靜地等著。
兩炷香時間后,李平安驀然起身,雙目里重新尋回了精光。
“好了?”李元問。
“我回去想想,怎么破你的刀。”李平安鄭重道。
李元調笑道:“是哭著去問師父嗎?”
李平安惡狠狠道:“我自己想。”
李元一轉語調,平靜道:“去和你師父說,這段時間留家里。”
“好!”李平安道,“剛剛那一刀有名字嗎?”
李元奇道:“要什么名字?”
“沒有名字?”
“哦,有的,那一刀叫狗屎一刀。
記住,天下第一刀敗給了狗屎一刀。”李元哈哈笑道。
“草。”李平安怒氣沖沖地道了聲,然后離去,而到了門前,他雙腿猶在打顫 他推開密室的門,好似劫后余生。
李元眼神復雜,著看著少年的背影,一時間也不知道是希望看到兒子如此振作好,還是徹底放棄好。
門外,下著雨。
視線模糊。
綠葉紅花,還有三重門里的靈樹長藤都發出沙沙的聲音。
一處處聲源,交織成夜雨獨有的合奏。
少年垂頭,在氣場強大的白衣女子面前,道:“老師,我想在這邊留一段時間?”
姑雪見愣了下,側頭看向后面從密室里走出的李元。
李元道:“老了想教兒子些東西。”
姑雪見道:“剛剛你那一刀,我在遠處都能感到。”
李元道:“摧城,你見過的,七品的小伎倆罷了,上不了臺面。”
姑雪見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然后目光又撇過自家弟子還在顫抖的肌肉,以及李元兩鬢生出的白發,道了句:“也是,小平安太順風順水了,還是得你這做父親的來教教他。”
說著,她走到少年身側,道:“那一個月后,師父再來。”
“嗯!”李平安握緊拳頭,眼里閃爍著令姑雪見滿意的斗志。
李元帶著兒子把姑雪見送到門口,然后有些意外地發現不遠處居然停著輛馬車,車里似乎有人在悄悄朝這邊張望。
這三重門里還有人盯梢?
而且還是在景家門口盯梢?
他看向姑雪見。
姑雪見冷聲道:“別理這馬車。”
李元奇道:“是姑殿主認識的人?”
姑雪見道:“一個小狐貍精罷了。”
“小狐貍精?”李元愣了下。
而旁邊的李平安道:“只是小鼻涕蟲。”
“小鼻涕蟲?”李元更迷糊了。
姑雪見看向李平安道:“不許和她走的太近。”
李平安好似回到了熟悉的生活環境,這人際關系讓他的信心、斗志、一切都徹底恢復了,他笑道:“我知道的,師父。”
李元看著自家兒子,忽地意識到兒子也許已經有自己的世界了,而這個世界里確實沒有他,也沒有薛凝。
他和薛凝,對于李平安而言,只是父親和母親。
如此而已 姑雪見撐開油紙傘,走入雨中,到那馬車側邊時,冷冷咳嗽了聲。
頓時,馬車里一個穿著綠裙子的俏麗少女跑了出來,也不撐傘,站在夜雨的巷子里,對著姑雪見行禮,恭敬道:“見過姑殿主。”
姑雪見道:“柳露子似乎沒有好好教你規矩。柳家叛變的事實不容置疑,你是叛族之女,又怎么敢靠近我神木殿的未來?”
她聲音漸厲。
俏麗少女頭低的越發厲害,然后似是鼓起勇氣,道了句:“可是.柳家不是所有人都是叛徒。我我從來沒有.”
姑雪見道:“還是個孩子啊 下次來之前,先問問你師父柳露子。
你應該是瞞著她跑出來的吧?”
俏麗少女頭越來越低,正要再辯解什么,而姑雪見已經撐傘走遠了。
俏麗少女遠遠兒看了一眼李元的方向,在看到李元時明顯很緊張,她似乎想要走過來,但猶豫了下還是飛速上了馬車。
車子掉頭,輪轂在夜雨里劃出兩道白色的弧度,又吱嘎吱嘎響著,匆匆去遠 李元看了一眼兒子,道:“你朋友?”
李平安大大咧咧道:“過去的小跟屁蟲,喜歡哭,現在.呵呵。”
李元拍了他腦殼一巴掌,道:“好像你小時候不喜歡哭似的。”
“我和她不同!”李平安辯道。
“有什么不同?”
“我是天之驕子,我先天.”
李元又敲了他腦殼一下,道:“天之驕子?你是這么看自己的?”
“不是我,是所有人都這么看我。”李平安傲然道,他似乎已經忘記了之前跪在地上的模樣。
李元點點頭,沒說什么,他發現姑雪見可能不會太教弟子,又或許是太過寵溺自家兒子了,搞得她好像是自家兒子的娘一樣。
他淡淡道:“去沐浴更衣,然后早點休息。”
回到屋里,崔花陰和瑤玨都在。
李元想了想,又把李平安拉來,讓他對“崔花陰”喊了聲“三娘”,然后又對瑤玨喊了聲“瑤姨”,這才讓他去休息了。
待人屋中無人,崔花陰才抬手,手指輕輕捋過他鬢角的白發,眼中閃過一抹柔意,輕聲道,“你已經是很厲害的鑄兵師了,別再拼命了.”
李元側頭避開她的目光,盯著搖曳的紅燭燭火,終究還是道了句:“我欲聞道。”
“可是,你已經生出白發了”
崔花陰聲音里帶了幾分從未有過的溫柔,然后又問,“你到底多少歲了?”
六品,除非是近了大限,否則絕不會因蒼老而生出華發。
李元沒回答。
崔花陰道:“你放心,我這一世嫁過兩個男人,第一個是皇帝,但我沒有和他洞房,所以我真正的男人是你。
你之后,我不會再嫁人。”
李元輕輕笑了笑,將她摟入懷里。
崔花陰的柔荑也摸入他的衣裳,五指穿梭。
一夜日常 清晨,雨停了。
陽光透過水珠折射出繽紛的彩光。
崔花陰依然早起,依然晨練,依然讀詩.依然隨著瑤玨的馬車離去。
李元也旋即起來。
他才吃完早飯,李平安就朝氣蓬勃地沖了過來。
“爹,再試試。”
“好啊。”
李元應了聲,又用嘲笑的語氣補了句,“天之驕子。”
一個時辰后。
李平安雙目呆滯、大汗淋漓地跪在地上,他的眼中猶然殘存著那一刀的神乎其神。
他以為他看到了那一刀的高度,可再看一遍卻發現他的想法就是個笑話。
李元蹲在他身側,拍拍他的嘴巴,又抓了個鏡子放在他面前,照出內里狼狽的模樣。
“這是天之驕子啊?”
李平安眼中居然連怒意都被打的沒有了 李元淡淡問:“你是不是天之驕子?”
李平安忽地如復蘇了,大口大口地呼吸,然后咬著牙道:“是!”
李元道:“那,天之驕子還能爬起來嗎?”
“能!”
李平安好似尋到了心念,他拄刀如拐杖,支撐著站起,瞇眼盯向李元,然后咆哮著沖了過來,繼而又被狠狠打飛 他再沖,再被打飛。
直到他整個臉被按在地上,身子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才消停。
李元道:“我若是你的敵人,你死多少次了?”
李平安沉默不言。
李元質問道:“死了的天之驕子,和死了的乞丐,有什么不同?”
李平安嘶啞著聲音,道:“死的光榮!死于追求!就算死了,也能給世間留下震撼!”
李元周身忽地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殺氣,死死地鎖定著兒子,他手掌往下的力度又加了幾分,“那你給我留個震撼看看。”
李平安啞了,像死狗一樣趴在地上。
良久,李元緩緩收起手,坐在一旁,安靜地等著 他期盼著在兒子眼里看到一絲放棄,然后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繼續帶兒子離開的計劃,到時候直接把他打暈就是了。
可李平安卻掙扎著爬了起來,狠狠道:“天下第一刀,從不認輸!”
李元嘲笑道:“既然不停地輸,那又如何是第一刀?”
李平安嘶啞著聲音道:“在成為第一之前,我可以輸,可若我真站到那個位置了,我就不會再輸了。
我.我說自己是天下第一刀,只是.在鼓勵自己,在提醒自己,永遠永遠不要忘記這個目標。”
少年雖然精疲力盡,信心被強大的力量一遍又一遍摧毀,可他眼里還有光,就像不會熄滅的灰燼,就算被投入了冰淵里,卻依然還會死灰復燃 “可是.”
李元垂眸,“你為什么要成為天下第一刀呢?”
“我我.”李平安結結巴巴,又垂眸道,“我想守護你們.”
緊接著又道:“不!不是這個原因!
人生苦短,上天給了我先天影血,就是要我李平安站到這世間的巔峰,去梳一梳這亂世!
如此,才不枉來了這一趟!”
人生苦短 李元沉默了下,問:“今天還能繼續么?”
李平安苦笑著搖搖頭,比起最初的狂傲,不可一世,他眼神里已經多了些凝重。
“不了,我.我要想一想怎么破你的招式。”
“想吧。”
李元意興闌珊地轉身,推開密室的門,走了出去。
他有預感,這兒子怕是帶不走了。
入夜。
連營。
帳篷如小山,堆迭在某處深山峽谷。
這峽谷不知為何,氣溫比外面要低很多,陰森莫名,寒氣瘆人 在大戰前,周邊獵戶會稱呼這里叫“窺人谷”。
之所以如此稱呼,是因為獵戶行走在這里,常感到被什么東西窺探,而心驚肉跳,頭皮發麻,甚至會莫名地逃跑似地跑起來火盆在夜色里照出一片又一片光域,照出黑黢黢的巖石,也照出往來巡視的江湖中人 這些江湖中人都是神木殿下屬勢力的門派弟子,他們都不是普通武者,而是九品八品,甚至七品。
而中軍帳中,卻是溫度極高,在赤熊熊的高品質雪白骨炭火焰里,一個穿著花衣裳的男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爐火,布滿血絲的雙目顯出一種奇異的猙獰 可事實上,那不是猙獰,而是過于專注從而顯得雙目可怕。
“我所傳承之秘法,乃是量地。
而這窺人谷.已是我通過量地秘法而知的至陰之地。
這至陰之地只差一步,就會變成鬼域在這般的地方,我所差的只剩下如何去利用陰氣,如何將它們封入我的靈器之中 我該怎么做?”
共師喃喃著。
他鉆研此道百余年,對于鑄兵自有心得。
可這一次,他要追尋的乃是鑄兵的至高之道————陣道。
就在這時,他聽到遠處有匆匆腳步聲,那腳步聲似在向這營帳中的鎮守五品匯報著什么。
隱約間,共師聽到了李師的名字。
他霍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往五品營帳走去,繼而掀開簾子,直勾勾地盯著那匯報的劍客道:“李元怎么了?!”
那劍客對共師行了個禮,然后道:“李師鑄出了一柄妖刀,殿主看后盛贊不已,說是已經達到了您的巔峰水準。”
“妖刀?”
“我的巔峰水準?”
“不可能!”
“那小子是有才華,但還很嫩,他未來或許能達到這個層次,但絕不是現在!”
共師滿臉不信,厲聲道。
那劍客不敢多言,行禮又告退。
共師抬頭看向上首之人。
此間坐鎮的五品有兩位,一位是姑系的花家長老,還有一位是景家的另一位五品長老。
這景家五品長老道:“共師,他說的是真的,因為這兵器便是李師給我家家主鑄造的”
說罷,他將他知道的家族傳信一一和眼前鑄兵師說了遍。
“兩鬢生白發 這是折了陽壽。”
共師喃喃著。
他忽道,“我聽過在很古老時候,曾經有過這種流派,李師.糊涂啊。”
他不自覺地喊了“李師”,而非“李元”,又或者“那小子”。
景家五品長老看向共師,看著他此時瘋瘋癲癲的模樣,看著他滿臉疲憊,已經紅腫駭人的眼睛,輕輕道了聲:“李師,我是佩服的,他是個真正的鑄兵師.您,也是。”
共師愣了下,繼而哈哈大笑起來:“說的也是。
無論是祝斑小兒,李師,還是我,其實都是一樣的人啊!”
他如是重新尋到了信心和靈感,雙目閃著光,走出了帳篷,口中道:“可不能被這小子拉下!吾輩所求的,可不就是更強的靈器么?
那小子連陽壽都敢折,我又何惜此身?!”
今晚,他要好好睡一覺,然后,他要去這“窺人谷”最核心的陰氣之地去鑄兵。
那地方,極其傷人。
甚至一個不好,便會陰氣上人身,后果不堪設想,且無人知道會怎樣。
可是,他不懼!
因為他心底已經有了決意,已經有了勇氣。
共師走出帳篷時,卻見又有傳信的劍客匆匆而來,滿臉惶恐和悲愴。
“怎么了?”他大聲問。
那劍客正低頭走路,一聽相問,便急忙抬頭,然后恭敬行禮,用顫抖的聲音道:“前線.前線兵敗兵敗如山倒。
一十六個門派,幾乎全部覆滅!
向.向家的五品長老,被彭彌所殺。”
共師冷笑著道了聲:“殘陣而已!”
繼而道:“祝斑小兒,再讓你猖狂幾日!好叫你見得老子手段!”
那劍客又喃喃道:“還有花家五品長老,一位圣火宮前來支援的五品長老,都被滅殺都被”
他眼神里透著極大的恐懼,似已崩潰難言,“而.而且,對方似乎還有紅蓮賊支援。”
共師:
十六個門派。
三個五品 他神色變得極其嚴肅,心臟上好像綁上了大鐵塊,沉甸甸的。
這是真正的.兵敗如山倒啊 當晚,共師正欲睡,卻感到有人在帳篷外喊他的名字。
他應了聲。
來人入內,正是景家五品長老。
這長老嘆息道:“共師,得撤了.前線,已經崩了.”
“什么時候撤?”共師問。
景家五品長老道:“越快越好,最好.今晚。”
共師愣了下,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然后霍然起身,穿好鞋子,道:“明晚,可以嗎?”
景家五品長老道:“怕撐不住”
“那明天午后。”共師道,“我要去窺人谷的陰風崖上鑄兵。”
“陰風崖!!那里不能去。”
“若永遠畏首畏尾,那如何鑄出冠絕天下的靈器?”
帳篷里,安靜了會兒。
景家五品長老道:“我知道了.我們會撐到明天午后。”
“好!!”
共師豪氣道了聲,然后取消了今晚的睡覺計劃,匆匆往外而去。
今晚子時,他就要去陰氣最盛的地方,鑄造他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