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綠洲。”
——在聽到萊恩這話的一瞬間,顧池就感覺自己上當了。
因為萊恩的語氣和之前完全不同。
沒有了那種高高在上的蔑視感,也沒有被他們登出游戲后的詫異與氣急敗壞,正相反,萊恩好像很期待這一刻。
顧池其實一直都知道艾芙蕾雅想說什么。
與其說這個副本有問題,不如說是萊恩有問題。
他那神出鬼沒的能力很不符合地平線的設定,無處不在某種程度上等于無所不能,這個套路顧池非常眼熟——他每次在夢里就是這樣為所欲為。
可這顯然不是夢,否則他不可能察覺不出來。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這里不是真正的地平線,只是一個很像地平線的虛擬世界。
恰好,地平線的科技也擁有創造這么一個虛擬世界的能力——逐光者芯片。
他們從一開始就在一個游戲里,而萊恩是這個游戲的管理者。
只是問題在于,如果是游戲,他們該怎么退出?
林夢瑜開發的游戲可以死亡下線,萊恩開發的游戲,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不然檸檬狗等人不會有死亡公告。
這條路走不通,另外的辦法他們一直被追殺也沒時間去想,在不知道登出方式的情況下,他們只能暫時把游戲當做真實世界,先活下去再說。
之后再來思考怎么出去。
或者要不要出去。
從正常的玩家邏輯來講,副本不會出現完全無用的設定,真正的應該在虛擬現實之外,他們需要先醒過來,才能進入最終搶奪芯片的階段,登出游戲是必須的。
但顧池不正常。
他比一般玩家多了個成就。
假設他們一進本就在虛擬現實之中,所有東西都是數據,那他成就給的義體就不該出現在背包里,因為義體是實物,藍鳥公司總不能送一堆“虛擬裝備”給他當謝禮吧?
顧池并不懷疑小破游擁有將實物轉換成數據打包給他帶入虛擬現實的能力,只是這樣一來,就代表虛擬現實中的物品可以等價于實物道具,換而言之,在虛擬現實中找到,同樣可以結束游戲。
說不定還比正常通關更簡單。
以往的經驗告訴顧池,不按流程走才是通關副本最輕松的方式。
所以他才帶著艾芙蕾雅硬闖萊恩的研究中心。
可鬼知道研究中心是虛擬現實的出口。
再聽萊恩這語氣,好像是故意引他們出來,表面上是追殺,實際上是在將他和艾芙蕾雅往這邊趕。
艾芙蕾雅在看到那片數據海洋時也意識到了不對,可已經晚了。
她很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發生變化,有種被瓦解后重新組合的怪異感。
萊恩的感受更加直觀——就像戴著3D眼鏡觀影,他眼睜睜看著兩人駕駛著銀色轎車從屏幕里沖出來,變成一團光塵,凝聚出兩個真真切切的人。
“多偉大的技術啊。”萊恩感嘆,“不管看幾次都那么令人不可思議。”
顧池和艾芙蕾雅也在此時看清了眼前的情況。
這是一個巨大的球形房間,目測有上萬平方米,比足球場還大,四周的墻面圓潤凹曲,嵌入360°的環繞式曲屏,形成物理意義上的一鏡到底。
而在屏幕之中,正是地下城、綠洲,以及地表的監控畫面。
萊恩就站在他們身前不遠處,周圍還有二三十個人,將他們包圍在中間。
顧池和艾芙蕾雅第一個反應就是掏槍,然后向彼此靠攏,背貼著背,目光警惕地打量著這些“保鏢”。
顧池的義眼也帶了出來,除了萊恩,這里沒有一個真人,全是人形——甚至萊恩的身體也有過大幅改造,顧池視野中的人體參數圖里,萊恩全身上下有三分之二的部位都是代表機械成分的紅色。
“兩位,不用緊張。”萊恩友善地道,“反正都要死,何不放輕松點呢?”
艾芙蕾雅冷笑:“死也把你換了。”
萊恩笑著搖頭:“沒用的,這具身軀只是我的意識載體之一,除非你們毀滅整個地平線,那樣才有機會真正殺掉我。”
只是有機會,還不一定殺得死。
顧池:“你真的不是格雷曼?”
這種類似數字生命的改造和格雷曼如出一轍,那些保鏢的“氣質”也和羅德十分相像,他很難不懷疑萊恩和格雷曼是同一個人。
“伱好像很了解他?”萊恩道,“但我的確不是格雷曼,真要說的話,我和他還有仇。”
顧池:“有仇?”
萊恩道:“他制造智械末日,差點讓我的心血毀于一旦。”
艾芙蕾雅眉頭微皺。
什么意思?
智械末日是格雷曼制造的?
萊恩看見她的表情,不由失笑:“你是不是以為智械末日是人工智能覺醒了自我意識,想反客為主圈養人類?”
很多人都這么認為,可事實上,人工智能從來沒有“覺醒”這個說法。
至少至今為止沒有過。
“自我意識”是建立在“生命”的基礎之上,一堆冰冷的、毫無生機的材料,怎么可能誕生出真正的生命?
一切都只是提前設定好的程序罷了。
所謂的“智慧”和“情感”,也都是人類賦予它們的。
響尾蛇企業雖不是專攻人工智能領域,但對這方面的了解也不少,他們曾經出資贊助過一家名為藍鳥的小公司做過一個實驗,叫做“機械戀人”。
這個項目里有兩個關鍵詞,一是“思考”,二是“情感”,前者包含后者。
在大多數人眼里,思考和情感是判斷一個人是否為機器人最準確的方式之一,因為機器人不會思考,也不會有感情,但藍鳥公司用一個非常簡單又十分巧妙的方法解決了這兩個難題。
他們首先搜集人類的習慣和邏輯建立一個龐大的數據庫,然后通過特定波段讓植入機器人腦部的芯片與數據庫產生聯系,可以隨時訪問這些數據。
機器人自備的數據叫做“簡單常識”,比如命令它去給自己倒一杯咖啡,它會知道從哪倒,怎么倒。
數據庫的數據則被稱為“意識網絡”,一旦遇見超出自身儲備知識的問題,機器人便會訪問意識網絡,從數據庫中尋找答案。
這個過程就是“思考”。
拓展下去則是“學習”。
“情感”也一樣,當一個人類邀請機器人約會,機器人會問自己,約會是什么意思?
思考會讓它得出答案——這個人類可能喜歡我,進而觸發設定中關于“喜歡”的程序,并協調自身各個部位展現出“臉紅”、“害羞”、“冷漠”等表情動作。
甚至更進一步,它還會學會如何與喜歡的人相處,會在天冷時給你煲湯,下雨時為你撐傘,收到你的禮物會親你,有危險時不顧一切擋在你的身前。
這就是感情。
再反過來看人類自己,不也是用同樣的形式思考和反省自己嗎?
人類的大腦,未嘗就不是另一種芯片。
所以沒有什么意識覺醒,機器人所想到的,都是人類想讓它們想到的。
人類同理。
智械末日從頭到尾就是一個謊言,是格雷曼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做出的瘋狂行為。
但不得不承認,格雷曼作為瘋子的同時,也是一個天才。
在人工智能這一塊,沒有人能和他比。
地表上的末日人形就是擎光企業留下來的,它腦子里的被萊恩拿走了——只是當個保安,不用那么聰明。
另一方面,萊恩也是想研究這個芯片,只是幾十年過去,他始終沒能將芯片破解,偶爾有所收獲也是一堆亂碼,完全看不懂。
“等會兒。”顧池沒聽明白,“末日人形不是游戲里的東西嗎?現實也有?”
目前萊恩還沒表現出太強的敵意,顧池自然不介意多和他聊聊。
萊恩口中的每一個字都是這個副本世界觀的一部分。
“當然,不然你們以為我開發這個游戲做什么?”萊恩笑道,“都說了,我是資本家。”
“來,我帶你們看看。”他朝顧池和艾芙蕾雅招招手,示意兩人過來。
顧池這才注意到萊恩腳下的地面有個圓環,不由與艾芙蕾雅對視一眼。
似乎…他們并沒有別的選擇?
二三十個人形,拼了命都打不過。
走一步看一步吧。
兩人站到圓環內。
萊恩向一個保鏢點點頭,后者按下墻上的開關,圓環縫隙處頓時彈出一圈玻璃,與腳下的圓臺一起載著他們直線上升。
頭頂的天花板也旋轉著打開,三人像坐觀景電梯一般,很快來到距離地面三百多米的高度。
外面和游戲中一樣是夜晚,不同的是,這里的綠洲比游戲里的綠洲少了一半——只有半座城市是燈紅酒綠,閃爍著霓虹光影,剩下半座還在修建。
顧池的義眼能清晰地看見城市西部正在工作的吊車和巨大的3D打印機。
城市東部外圍則是一座大山。
“翻過去你們就能看見那片平原。”萊恩指著山道,“游戲里被你們殺死的末日人形也在那。”
“趴在地上,你們還是可以聽見列車飛馳的聲音。”
“從D7到D1,坐幾個站,依然能夠抵達你們熟悉的地下城。”
游戲里所有的一切,幾乎都是按照現實的地平線1:1復刻制作,包括廢墟和輻射。
從這個角度來講,游戲世界就是真實世界。
“意義呢?”艾芙蕾雅問,“你這么做有什么意義?”
林夢瑜也是替響尾蛇企業開發虛擬現實,但從不制作與現實這么像的游戲。
現實里被輻射折磨就算了,游戲里還要被輻射折磨,圖什么?
但是。
“游戲不止可以用來娛樂。”萊恩望向那座銀色大廈,“看見了它了嗎?”
“它其實并不是你們以為的建筑,而是一臺量子計算機——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量子計算機。”
“它記錄了智械末日的全部過程,能夠高精準地模擬出這片土地受輻射影響后,未來百年內會發生什么樣的變化。”
“龐大的儲存量讓它可以充當人工智能的意識網絡,超強的算力讓它可以計算出每個人的生活和選擇。”
“再加上虛擬現實,四種技術融合在一起,就有了你們之前親眼看到的游戲。”
萊恩頓了頓,又道:“同時,它也將是地平線以后的樣子。”
顧池眸子微縮:“你在推演未來??”
“是的。”萊恩笑道,“或者換一個更接地氣的說法,科學算命。”
只有親身經歷過才知道格雷曼將地平線毀得有多徹底,地表曾一度成為生命禁區。
沒有模擬,他們也許到現在還困在地下,不會有綠洲,也不會有更新了十幾代的未來游戲。
這就是為什么在資源如此匱乏的情況下,響尾蛇企業依舊堅持發展虛擬現實。
游戲里做過的錯誤決策,現實里不會再錯。
如今的董事會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是唯一的領導,自然要帶領人們努力地生存下去,直至重見天日。
艾芙蕾雅沉默片刻,問道:“你真的只是一個資本家?”
萊恩讓她想起了一個人。
“為什么不是?”萊恩道,“如果人都死光了,我壓榨誰去?”
艾芙蕾雅:“…”
顧池:“…”
好有道理。
“這其實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萊恩看向兩人,平靜的眸子中有一絲火熱竄動,“相比之下,你們的技術才是我最想要的。”
艾芙蕾雅目光再度變得警惕,下意識往顧池身后藏了半步。
顧池不動聲色:“我們沒有技術。”
萊恩:“但是你們有身體。”
顧池:“?”
艾芙蕾雅:“?”
“你們是玩家,理解不了我的感受。”萊恩回憶起剛剛顧池和艾芙蕾雅出現的情形,眼里被驚嘆充斥。
響尾蛇企業的虛擬現實技術發展至今,已經可以做到脫離夢境,整個未來游戲有98都是由量子計算機模擬——它本質上更像是舊時代的網游。
沒有腦機接口,也不需要其它玩家,它是用來觀察的,不是游玩,只有他和極少數企業高管才能登錄游戲,進行添加、刪除、查看錄像等一系列操作。
也就是說,林子安和林夢瑜只是一串數據。
銀色大廈的數據海是給他們自己用的,不是讓林子安和林夢瑜退出游戲。
真正的地平線根本就沒有這兩個人,嚴謹一點的說法——林子安和林夢瑜還沒出生,怎么退?
可事實卻是,這對兄妹現在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的眼前。
還把身上的義眼、槍、項鏈這樣的“裝備”都帶了出來。
萊恩曾設想過虛擬現實技術發展到最終會是什么樣子,可能是數字生命,可能是降維生存,也可能是一直就這樣下去,推演未來延續文明…他想過很多種合理的可能,唯獨沒想到數據會變成實體。
這一聽就不科學。
直到他遇見了“玩家”。
這種如同造物主一般的超級技術,誰不想要?
有人給了他們的世界一束光,他為什么不能給別人的世界一束光?
了解光,追尋光,然后成為光。
所以萊恩為自己的芯片取了個名字——逐光者。
像顧池這樣的玩家,很明顯不是他們這個世界的創造者——玩家懂個屁的游戲,比如科萊多娜,她只知道玩,玩不爽就噴,不會去關心、更不會懂開發這個游戲的技術和邏輯。
但沒關系,把人留下就行。
“玩家”死亡將保留尸體,他可以研究尸體,反向推導其中的科技。
要不是這幾天忙,沒來觀察游戲,萊恩不會讓檸檬狗等人死。
多一個人出來,他就多一個研究對象。
可惜啊…
他通過錄像看到,這次來的是一群傻帽,等他進入游戲時,已經只剩林子安和林夢瑜兩個人了。
“這是你們要的。”萊恩從兜里拿出一枚芯片,說道:“我可以把它交給你們,但作為條件,你們必須死。”
顧池盯著芯片看了兩秒,確認是任務物品沒錯,抿起唇道:“你還有額外的芯片嗎?給了我們你自己不研究了?”
“你們又不帶走。”萊恩笑著道,“我勉強知道一些你們的游戲規則,不管你們把芯片帶去哪,只要不是毀掉,它始終都在地平線,我讓人再找回來就行。”
“不怕我們跑了?”顧池問。
“據我所知,你們完成任務后會有倒計時,而整個綠洲都是我的人…”萊恩頓了一下,說道:“這次你們是真的跑不掉。”
顧池發現這家伙知道的還真不少,甚至在試圖模仿小破游。
但他好像沒有想降臨現實的意思?
萊恩的確沒這個想法,資本家都是很聰明的,不會做虧本生意,連他們生活的地平線都是玩家世界創造,他們去了所謂的現實又能怎樣,打得過嗎?
飛蛾撲火罷了。
他又不是瘋子,不會做這種事。
玩也玩夠了,能雙贏是最好的。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該把這個芯片給誰?”萊恩看著兩人,笑容曖昧,“你們這次好像是各自為營?”
“我們有說過要答應你嗎?”艾芙蕾雅眸光冷冽,“說讓我們死就讓我們死,你以為自己是誰?”
顧池冷哼著附和:“不錯,人活一口氣,一枚芯片就想換我們的命,未免想得太簡單了。”
“是嗎?”萊恩早已知道這兩人是什么性格,索性一揮手,將芯片拋向高空。
他們可還在圓臺上,三百多米的高度,想拿芯片一定會死。
而這一瞬間,剛還嘴硬的艾芙蕾雅用力一腳踏在地面,騰空躍起,好似跳馬般翻出玻璃圍欄,伸手去抓芯片。
可顧池哪會讓她得手?
他的動作絲毫不比艾芙蕾雅慢。
并且同時按下了手機。
艾芙蕾雅頸項上的項鏈再一次變成項圈。
“滋。”
“啊”
艾芙蕾雅的身軀在空中一顫,渾身發軟,即將觸碰到芯片的手也無力垂了下來。
得到義眼提示、同樣躍出高臺的顧池從后方一把將她抱在懷里,借力翻身,仰面朝上,穩穩地將芯片抓在手心。
獲得“”
任務完成,副本倒計時:60
用不著60,最多10秒他們就會摔死。
兩人擁抱著從高空急速下墜,仿佛一對跳樓殉情的情侶。
被摟住腰肢的艾芙蕾雅面色通紅,又羞又氣:“顧池你混蛋!”
都到最后時刻了,這個男人還沒忘記電她!
顧池:“你再罵?”
艾芙蕾雅:“雜…嗯”
“魚…嗯”
“嗯嗯嗯嗯“
自由落體的風吹起了兩人的頭發,顧池使勁戳著屏幕,再不戳以后沒機會了。
渾身酥麻的艾芙蕾雅雙頰血紅地蜷縮在顧池懷里,像只被馴服的小貓,不斷發出呻吟。
萊恩看著兩人的互動,笑了笑,也跟著跳下圓臺。
他下墜的速度比顧池和艾芙蕾雅都快。
他要的是完整的尸體,怎么會真讓兩人摔死?
眼看地面越來越近,顧池注意到身旁陪他們一起墜落的萊恩,問出最后一句話:“逐光的含義我明白了,掠光是什么?”
萊恩笑答:“還記得那片平地嗎?”
那里本該是擎光企業的地址。
智械末日由格雷曼制造,格雷曼自然不會傷害自己。
但擎光企業還是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凈凈,好像從未出現過,只剩下一個末日人形。
為什么呢?
“光”意喻人類的未來。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光,就去有光的世界,掠奪他們的光。”
別罵了別罵了結束了嗚嗚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