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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君臣

  國王擺出了犁式的姿勢,他將劍柄靠近臀部,武器略微向上,對著對手。查理的左腳牢牢地釘在地面上,右腳則是在不斷地移動著。

  他的對手是一個只穿了褲子的魁梧塞凱伊戰士,他的赤腳上沾滿了泥土,全身濕透閃著光,一定是剛從蒂米斯河里出來。

  塞凱伊戰士本也是用犁式開始,但很快就改為了屋頂式,他把劍舉過頭頂,以便在適當的時候盡可能地用力攻擊。

  見狀,查理微微一笑,放低劍尖,擺出了可以快速反擊的傻瓜式(Alber)。

  兩名劍士開始互相試探,盯著對方,半繞著圍欄向右移動,尋找對手的弱點和完美的時機。

  塞凱伊戰士覺得國王之前的對手都是因為面對國王有所保留,沒有一個人敢全力戰斗。

  但他下定決心要打敗查理,因為誰知道一個能在決斗中打敗國王本人的冠軍會有怎樣明亮的前途呢?

  他進攻了。

  塞凱伊人的木劍劃破空氣,帶著毫不留情的力量,以一道略為傾斜的劈砍沖向查理。國王仍然保持著傻瓜式,一直等到了木劍即將擊中他肩膀的時刻。

  查理以閃電般的速度舉起木劍,輕而易舉地彈開了對方的攻擊,像一只蟋蟀一樣縱身一躍,一劍砍在了對手的臉上。

  光滑的木刃在大胡子的臉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男人粗重地叫了一聲,踉蹌地撞向了圍欄的邊緣。

  這一切都發生在眨眼之間,當眾人意識到剛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時,塞凱伊人已經眼含淚水地捂著臉了。

  “你還好嗎孩子?”國王放松了他的身姿,問道。“原諒我,我不想放太多水。”

  “我沒事,國王陛下,”塞凱伊人回答說,“頂多掉兩顆牙…”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盡管來見我,”國王走出了決斗場,“我會補償你的損失。”

  塞凱伊戰士一點也不懷疑,因為他聽說過查理曾經用三個村莊來補償一個騎士,因為國王在馬上騎槍的比賽中把那人打下了馬,掉了三顆牙。

  他覺得自己可能有一兩顆牙在松動了,但不管有沒有村莊,他都有些可惜地離開了擂臺。

  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有多少次機會能與國王比試呢?但他失敗了,而且可能永遠沒有機會能再次證明自己了。

  沒過多久,他的臉上就長出了一個紫色的大包,提醒著自己被一招擊敗的事實。

  不過查理已經不再享受他剛才的勝利,他在歡呼的人群中看到了安塔爾·巴托憔悴的身影,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連日來的喜悅瞬間消失,他的臉繃得緊緊的,邁著憤怒的步伐開始向他的帳篷走去,揮手命令他的第一個宮廷騎士跟著他。

  百合花騎士隔著五步的距離跟在國王身后,帳篷宮殿被分為許多部分,基本上都是大廳大小的房間,他們穿過了兩條染色麻布走廊才到達了王座室。

  查理在第一條走廊里隨意地扔掉了被汗浸濕的襯衫,衣服在沒接觸到地面的時候就被一只手接住了。

  四名仆人在第二條走廊里等待著國王,其中一人遞上白色襯衫,在外面套上一件寬袖的及膝黑錦絹袍,第二個仆人為他系上鍍金的腰帶,第三個幫他戴上了寶石印戒和黃金項鏈,第四個給他戴上了平日里用的百合花王冠。

  當他們到達帳篷宮殿的王座室時,查理·安茹又變回了原來的自己。他從遞給他的托盤里拿起一杯酒,走到平臺上,在有著天鵝絨坐墊的寶座上坐下,把半空的杯子遞給了另一個仆人。

  他默默地環顧四周,然后揮手把所有人都趕出了房間,連兩名侍衛和宮廷抄寫員也不例外,他要和他面前的騎士單獨相處。

  “看看上帝把誰帶來了,”眾人離開后,查理陰沉著臉說道,“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陛下。”安塔爾低下了頭。

  “伱是否找到了你想要找的人?”

  “沒有。”騎士簡短地回答道。

  “你知道,在得知你家人的遭遇后,我第一時間就采取了行動。我派人去了全國各地,不幸的是,他們也一無所獲。”

  安塔爾說不出話來,默默地盯著自己的鞋尖。

  “這是件可怕的事,但你必須接受上帝的旨意,”查理的語氣柔和了一些,“你必須接受,你所愛的人,你為之奮斗和生活的人…可能已經在另一個世界等你了。”

  安塔爾仍然沉默不語,他能感覺到一個苦澀的腫塊在他的喉嚨里滋生,所以他什么都說不出來,他還能說什么呢?

  但查理驚訝地看到安塔爾正在微弱地點著頭,這個舉動觸動了他,他站起來,從平臺上走下,走到離安塔爾很近的地方,這樣他就可以坦誠地和他說話了。

  “這段時間你到哪里去了?”查理問道,“你去哪里找他們了?”

  “我走遍了大半個王國,”安塔爾喉嚨發干地說,“我想,如果他們從襲擊莊園的雇傭兵手中逃脫了,他們一定會去蒂米什瓦拉。

  于是我從莊園向東出發,走訪了每一個城鎮、村莊、農場,甚至是森林中的小屋。

  然后我向北走,當然,我已經在杜比察打聽過了,希望能找到一些關于雇傭兵團的消息,但是沒有人看到那面帶著紅線的黑旗。

  然后我越走越北,在布達附近過冬,在春天到達了塞佩斯。有一隊撒克遜人盤問我,并且差點殺了我,因為他們以為我是什么逃犯或是匪徒。

  那時我意識到我已經走了多遠,一定是找錯了方向。于是我回到更南的地方,在佩奇附近游蕩,有時幾天都不怎么睡覺吃飯…

  我逃過了三次狼群,被土匪搶劫了四次,但我總是有足夠的力量解決他們,然后從他們身上弄到的錢、酒、食物和其他東西又讓我堅持了更久。

  “難怪北方人認為你很可疑,我并不驚訝,”查理搖了搖頭,“你看起來很糟糕。”

  “我知道,陛下,我也這么覺得。”安塔爾一臉懊惱地說道,“最后,當我開始相信沒有希望的時候,我回到了莊園,但那里只有一片廢墟,農場里全是雜草,仿佛十年來從來沒有人住在那里過…”

  “那附近的貴族呢?”國王問道,但安塔爾只是聳了聳肩。

  “我們的關系一直不是很好,也許他們都害怕我這個前圣殿騎士,所以都不怎么和我走往。

  我覺得襲擊發生后他們甚至沒有來莊園打探過情況,也許他們認為那是一塊被詛咒的異端土地,他們不想和它扯上關系。但對于沒有地方住的人來說,便無所謂了…”

  “什么?”國王的眉毛挑到額頭中間。“你的家里有外人嗎?”

  “乞丐,拾荒者,”騎士用近乎無聊的聲音說道,”他們躲在剩下的建筑里面。”

  “如果你愿意,我馬上派騎兵去——”

  “沒有這個必要,”安塔爾悲傷地擺了擺手,“那些可憐人不會傷害任何人。也許有一天主會赦免我的罪過,讓我重新過上平靜的生活。

  如果是這樣,也許我會搬回莊園,讓那里再次繁榮起來。但在那之前,讓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住在那里吧…”

  國王不停地搖頭,盡管他青睞且尊重安塔爾·巴托,但他不得不承認,他一生中從未了解過這位騎士。

  他奇怪的原則,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他對待農奴、平民和仆人的平等做法,這所有的一切都與查理和他認識的任何人相差甚遠。

  這一次,他不知道他該對他朋友的奇怪請求說些什么,只好走回自己的王座,像一個肩負著天下所有煩惱的人一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并坐下。

  “你知道我的祖母瑪麗是拉斯洛四世的姐姐,她在拉斯洛被自己的手下刺殺后宣稱并奪得了匈牙利的王位,”他突然說道,“她把這個權利給了我的父親,卡洛·馬特羅。”

  安塔爾沒有說什么,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國王沉思了一會兒,夢幻般地抬頭凝視著空氣。

  “馬特羅(Martel,古法蘭克語),”他細細品味著他父親的俗名,輕如耳語,“是錘子的意思。

  我的父親的名字不是隨便取的,他是國王的血脈,像我一樣,是卡佩的圣潔國王們的后代。在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有著上帝賜予的權力。

  如果他沒有死的話,他也可能成為這里的強大國王。但他死了…然后安德烈登上了王位,在我父親的葬禮之后,許多人低聲說安德烈也不會活多久,的確,他并沒有…”

  一時之間,臨時的王座室又安靜了下來,只能聽到外面傳來的狂歡聲音。

  “當我在那不勒斯的親戚們愚弄我時,我還不到十一歲。”查理的聲音變得更加嚴厲。“新堡(CastelNuovo)、大海的咆哮、海水的咸味、晚餐時魚的味道…

  這些就是我生活的全部。當他們告訴我,我在那不勒斯只會是一個沒有土地,沒有頭銜的無名小卒時,我甚至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

  我只是個稚嫩的孩子,我怎么會明白我的祖父因為偏愛我的叔叔,剝奪了我繼承那不勒斯王國的權利呢?

  我沒有父親和母親的保護和照顧,我可以誠實地告訴你,如果沒有善良的德魯格家,我就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我帶著我所有的財產登上一艘船,在異國他鄉維護著祖母和已故父親的宣稱,那時德魯格家是唯一站在我身邊的人,當時我甚至不會說匈牙利語。

  但我知道那是上帝的旨意,所以我義無反顧地登了上那艘船。

  我還記得當我看到遠處斯普利特輪廓時的那種反胃感覺…我以為我要吐了,但我努力地掩飾著臉上的緊張情緒。

  然后船靠岸了,我們走在黑暗中,晨霧還未完全散去。那些的外國貴族們,裹著自己的毛皮斗篷,連馬都沒有下,在那里等著我。

  蘇比斯家、巴博尼克家、阿瑪德·阿巴、當然還有比斯凱大主教…我的上帝啊!”他輕輕地笑了,

  “我還以為會有四、五十個人呢!但這些就是全部了:一些來自南方的貴族和埃斯泰爾戈姆的大主教,加起來還不到十人。

  當我第一次踏上匈牙利的土地時,我還是個十二歲的毛頭小子,一些渾身酒氣、留著大胡子的陌生人告訴我,我是國王。圣母啊,這好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你還記得安德烈三世怎么了嗎?”查理的眼睛閃過一道奇怪的殘忍光芒,“第二年,他意外地死去,然后,比斯凱大主教為我加冕,那是我的第一次加冕。”

  “我記得,”百合花騎士點了點頭,“那個時候我也明白了,這個世界并不只有我養父的莊園,還有更多冒險在等著我。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陛下,但當捷克人瓦茨拉夫三世向布達進軍時,我正好在布達。除了布達的市民外,所有人都在瘋狂逃亡,那的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瓦茨拉夫…”國王笑了笑,“我經常想起他,有時還為他的靈魂祈禱。可憐的瓦茨拉夫·普熱米斯爾,他從未想成為匈牙利國王,也不適合當任何地方的國王,

  因為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天生的統治者,他在他父親去世之后就立刻回到了波西米亞,那時我就知道他在那里的統治也不會長久…果然,一年之后他便被暗殺了,普熱米斯爾家也隨著他的死滅亡。”

  “恕我直言,陛下,”安塔爾皺起了眉頭,“但我不明白你現在和我說這些是為了什么。”

  “為了讓你明白,當大多數人都放棄希望的時候,我有多少次不得不在艱難的情況下振作起來。”查理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嚴肅認真的表情。

  “為了讓你明白,在我貪婪的親戚們唾棄我,并幾乎是把我趕出了家門之后,我都經歷了什么,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回到我那曾經稱之為家的地方。

  為了讓你明白為了一個王位戰斗了二十一年是什么感覺…為了讓你明白,我隨時都可以放棄,但即便在最絕望的時候,我也沒有。

  你還記得羅茲戈尼嗎?你當時就在我身邊。人們以為我們去個山谷是去送死的,而最終我們贏得了一場不會被遺忘的勝利,人們到現在仍然在談論著它。”

  “我想我明白你想告訴我什么了,”騎士再次低下了頭,“你是對的。”

  “你不能總是按照自己的直覺和沖動行事,安塔爾!”查理說道,他從一開始就考慮著這個問題,“你不能頭腦一熱就消失數月,無視你國王的命令,破壞上帝和人類的法律!

  你以為我聽不見人們的竊竊私語嗎?越來越多的人說你可以輕易地逃脫懲罰,是我的寵兒!”

  “我回來了,陛下,我就在這,”安塔爾陰沉著臉說,“如果你想要給予我應有的懲罰,那就這么做吧,我不會有任何異議。”

  “你當然不會有,”國王喃喃自語道,“但我不會懲罰你…這次不會。”

  “那么你想讓我做什么呢,陛下?”

  安塔爾有些驚訝地心想,雖然他已經說了無數次的“陛下”,但查理并沒有反對,他記得一年前國王曾告訴他,在獨處時不要這么叫他。

  似乎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查理開始把他的老朋友當成了一個下屬,當然,依舊是個偏袒的對象。

  “我希望你能給出一個明確而嚴肅的回答。我會給你自由選擇的權利,但我希望你能在你的余生中都遵守你即將告訴我的話。”國王說道。

  安塔爾·巴托點了點頭,表示他明白了。

  查理再次站起來,從平臺走下,靠近了騎士,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問道。

  “你是想要離開這里尋找你愛的人,直到你年老體衰,心碎死去,還是留在我身邊,履行你的使命?”

  安塔爾在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答案,他直接回答道:“我會留在這里,陛下。”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我是你忠實的仆人。”

  “很好,”查理·安茹說道,“我就希望你會這么說,現在我也有話要說。”

  國王的聲音里隱藏著某種陰森森的鋒芒,頓時讓安塔爾的神經緊繃起來。

  “我聽著呢,陛下。”他點了點頭,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國王的話還是讓他的心沉了下去。

  “是關于你的朋友拉斯洛的,”國王嘆了口氣,“他做了一件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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