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7年,圣約翰之月(6月)
布達,匈牙利 午夜時分,天空中只剩下了月亮,星星雖然喜歡在初夏時用自己的光輝遮蓋上帝的深藍色織棉,但現在都全部藏了起來,仿佛不想見證今晚即將發生在這座城市的一切。
在猶太門附近一條黑暗的小巷里,有兩個男人正在等著什么。他們身披黑色斗篷,頭巾深深地遮住眼睛和臉,化身為了黑夜中的影子。
“起風了,”其中一個手里攥著弓和短矛的人說,背在背上的箭袋藏著不少羽箭,系在腰帶上的刀鞘里放著一把長匕首和彎曲的撒拉森劍。男人拉起他的黑色斗篷,被呼嘯著穿過小巷的強風卷了起來。“將會有一場暴風雨。”
“人民的暴風雨。”另一人說道,他腰間掛著一把單手劍和短匕首,“如果今晚是我們最后一次讓匈牙利人流血的話,我不介意。”
“這不是今天才開始的,”弓箭手搖頭,“也不會在今天結束。布達是一個關鍵點,但絕不是最大的賭注,今天不是一切的結束,你知道的。”
“我知道,但是這條路我們還要走多遠呢?在奪回布達之后,在打敗奧托之后,我們還要面對什么?科塞吉家、蘇比斯家、博爾薩·科帕斯、巴博尼克家、弗蘭格潘家、拉托特家、阿科斯家和拉斯洛·坎?然后也許是和馬泰·查克永無止境的戰爭,前提是如果這個王國還有活著的男人的話…然后呢?”
“安靜!”弓箭手生氣了,“時間快到了!”
拉斯洛和安塔爾在巷子里等了很久,隨著時間的流逝,小巷變得越來越暗、越來越冷、越來越窄,他們在等待衛兵們半夜換崗和一個信號。
“我希望其他人能成功,”拉斯洛靠著墻蹲下,從背上箭袋抽出兩支箭,一支和他的矛一起插在地上,一支放在弓弦上。他一路走到小巷的邊緣,一只眼睛盯著大門和守在那里的衛兵,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焦躁的空氣,慢慢吐了出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如果他們之中有一人被抓到了…”
“沒有人會被抓住,”安塔爾打斷他,“這種事不可能,你說的可是我最好的士兵。”
“你最好的士兵,是的,但那是在戰場上,在公開的戰斗中,”拉斯洛爭論道,“他們不習慣干這種事,不習慣像小偷一樣在夜里偷偷摸摸,等到一切都安靜下來之后…”
這時,靠在墻上半睡半醒的兩個衛兵有了動靜,看到有人前來換崗,他們大聲抱怨道。
“我們還以為你們不會來了呢,”其中一個短脖子的灰發老頭打著哈欠說道,“我度過了特別艱難的一天,終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你每天都過得很艱難,斯蒂芬弟兄,”前來換崗的士兵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又是什么地方痛了?你的蛋蛋?”
“總有一天伱會明白的,你這個傲慢無禮的小子!”那個叫斯蒂芬的人摘下了護鼻頭盔,用手拿起靠墻的長矛,開始向城市的黑暗深處走去。“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話,今天我的膝蓋比平時更疼,就像跳動的地獄火一樣灼痛著我,今天絕對不對勁,有什么邪惡的東西正在醞釀,我告訴你!”
“當然,斯蒂芬弟兄,當然!”另一個新來的人在他身后喊道,“等你回家睡覺時又看到那個大胡子女巫,她在你身邊打了一輩子的鼾,看在上帝的份上,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天天膝蓋疼!”
兩名衛兵之間爆發出一陣大笑,但并沒有持續多久。老人轉過身來,將手中的長矛一轉,隨手一扔,武器無聲無息地劃過半空,剎那間插在了城門上,離其中一張嘲諷的臉只有幾尺遠。笑容瞬間在他臉上融化,在火把的照亮下,看起來有些蒼白。那斯蒂芬的同伴見情況不妙,立刻加快了腳步,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好吧,我親愛的朋友,”長矛還在大門上震動,老人開口說道,“下次你再敢這樣說我的妻子,這支長矛會以同樣的方式穿刺你那愚蠢的空腦袋。所以,如果你不想這樣的話,下次開口前便好好想想!”他轉過身,嘆了口氣,拖著一只腿繼續慢吞吞地走著。
“你們留著這長矛吧!”他回頭喊道,“睜大眼睛,因為有什么邪惡的東西正在醞釀!”
“你這個該死的老東西,地獄正在為你醞釀一口熱鍋!”年輕的守衛低聲咒罵道,另一個則點頭贊同。“他要是敢再這樣威脅我,我一定會讓他后悔的,你知道,總有一天我會的。”
不管這個年輕的衛兵對老頭有什么打算,他生命中所有的計劃都被一根輕輕搖晃的弓弦拉斷了。
拉斯洛走出小巷,瞄準放箭,直接穿過那人的喉嚨。當他的伙伴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時,射手已經射出了下一支箭,這支箭的箭桿也刺穿了他的脖子,但并未擊中喉嚨,衛兵沒有立刻死亡。那人哼了一聲,咳了口血,抓起長矛,睜大眼睛向弓箭手沖去。然而,騎士也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一劍便讓衛兵沉默。他將劍收回鞘中,然后雙手抓住癱瘓的身體,往巷子里拖。
“快把另一個人也拉過來!”安塔爾對拉斯洛說,“不要讓任何人看到我們。”
兩個死去的衛兵躺在邊上的巷子里,圣殿騎士和他的侍從脫下了他們的黑色斗篷并把它們藏了起來,斗篷下,他們穿著布達守衛的衣服。他們摘下死者的頭盔,戴在自己頭上,然后站在巨大的城門下,轉身朝著城堡方向,等待著信號。
“如果他們沒有成功,那么…”
“你今天異常地消極,”拉斯洛說,“放心,他們會成功的。”
在夜幕的掩護下,前布達的教區長,維爾納之子拉斯洛和扎克之子亞諾什通過秘密的地道進入了城堡,安塔爾精挑細選的二十名部屬也與他們同行。其他三十名士兵則被安排在城市的各個地方,他們的打扮與安塔爾和拉斯洛一樣。如果一切按照計劃進行,現在布達所有的城門前都會站著安塔爾的人,幾分鐘之內他們就會聽到從卡莫霍夫宮里傳來的戰爭號角聲,然后混亂就會降臨…
“我改變主意了!”
黑暗中某處傳來聲音,“我還是需要那把長矛,你肯定會用它對我做些什么,我會詛咒自己一輩子,詛咒我把它留給你們…”
“見鬼了。”拉斯洛低聲罵道,那個叫斯蒂芬的老人正一瘸一拐地走來,但他離得還很遠,應該沒法看清楚門前人的長相。
“詛咒自己一輩子,是嗎?說得你還能活很久似的,你這老東西!”安塔爾模仿著死去的衛兵的語氣喊道。“這是你的長矛,拿去吧,混蛋!”
說著,他飛快地把長矛從門上拽了出來,扔在了那人身邊。但是這個老人沒有這么容易被糊弄,他停下腳步,從地上撿起長矛,瞇著眼睛看著這兩個人。
“約翰!你從哪里弄來的這把劍?”他問安塔爾,然后指著拉斯洛,“還有你,文斯,你什么時候帶著這樣的一把弓了?”
見他們不回答,老人向前走了三步,又停了下來。
“不要動!”他喊道,“你們是誰?”
灰發的斯蒂芬和剛才一樣,手中的長矛一轉,而拉斯洛已經將下一支箭搭在了弓弦上,如果安塔爾不插手,兩人中的一個人肯定會死。騎士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朝著老衛兵的方向沖去,那人已經舉起武器準備投擲,安塔爾狠狠地一腳踢向了那人的膝蓋,疼得他慘叫一聲,倒了下去,長矛也掉在了地上。
安塔爾把他翻了個身,跪在他的胸前,從他的腰帶上拔出簡陋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再發出一點聲音,你就別想活命!”安塔爾低聲警告道,“如果你想活下去,你就閉嘴,然后照我們說的做。”
“你是誰?”老人喘著粗氣,露出痛苦的表情。
“查理·安茹的士兵,”安塔爾說,“到了早上,這里的一切都會是他的。所以告訴我:你是想活命還是愿意為那條連神圣王冠都丟了的巴伐利亞狗而死?”
“我的忠心屬于布達,”老人搖了搖頭,“我不為奧托服務!”
“你愿意向查理·羅貝爾發誓效忠嗎?”
“我愿意!”他立刻回答,“其他人呢?”
“你很快就會知道。”拉斯洛說。
沒過多久,老人就被綁著并塞住嘴巴,坐在了那兩個被殺的衛兵身邊,身上蓋著一件斗篷。
“如果你敢動,你就死定了,”安塔爾威脅道,“如果你保持安靜,明天早上你就會重獲自由。”
兩人回到門口,繼續靜靜地等待信號。老人沒有出聲,但拉斯洛一直伸著脖子朝小巷看去。
“你為什么不讓我射殺他?”拉斯洛問,“你知道今天這里會有很多人死去,對吧?”
“我知道,這就是我們的任務。”
“你無法拯救所有人。”
“我不會,別害怕。”
“信號呢?怎么還沒來?難道他們沒有成功…”
“他們會成功的,他們必須成功。”
寂靜在他們身邊慢慢變濃,就像黑夜一樣。
夏天的風從卡莫霍夫宮吹來,帶來了一聲嚎叫,那是一個男人的死亡之聲,一聲悠長的尖叫。他的嚎叫聲剛剛消失,空洞刺骨的戰斗號角聲便從城堡的頂端響起,一次又一次。
他們終于等到了信號。
安塔爾和拉斯洛立刻轉身,抬起大門上沉重的門閂,打開了面向西方的城口。安塔爾拿起附在大門旁邊墻上的火把,猛烈地揮舞著,將信號傳遞到布達外的森林。號角聲消失了,但死亡的尖叫聲接踵而至。
一陣低沉的咕隆聲從森林的漆黑中傳來,仿佛是來自地底的怒吼。咕隆聲越來越大,直至變成了數千足與蹄的滾滾雷聲。即便還什么都看不到,這聲音就已經變得不堪忍受。
騎士和侍從及時閃開,下一刻,士兵們如泛濫的多瑙河一般涌進城門,先是騎兵,再是步兵,他們兇猛無情地沖向街道。沒有一句戰吼,也沒有一句命令,他們像幽靈一樣掠過城市。后面來的人牽著馬兒的韁繩,把斗篷和頭盔交給了在門口的人,安塔爾迅速穿上他的白色斗篷,跳上薩雷徹的馬鞍。拉斯洛也脫下了布達衛兵的衣服,穿上了自己的深藍色斗篷,上面裝飾著金黃色的百合花。
所有人都丟棄了自己的偽裝,他們知道橫掃街道的軍隊只會通過衣服來識別敵友,不會問他們是誰,用劍一揮,用錘一擊,用矛一刺,而且絕對不會手下留情。那些沒有立即死于武器的人則被馬匹的鋼釘鐵蹄踐踏到了另一個世界。
沒有停頓,沒有憐憫,也沒有任何像樣的抵抗。
當太陽從東方升起時,布達的街道上已經布滿了數百名死者,隨著屠殺的結束,逼近的風暴也過去了,干涸的大地母親一時竟吸收不下所灑落的鮮血。幸存下來的人已可以安心,他們并沒有冒險出門,即使是最勇敢的人也只是透過窗戶窺視外面發生的事情,但大多數人都躲在地窖或房屋的角落里,瑟瑟發抖。當然,今天沒有人在日出時敲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