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4年初春斯拉沃尼亞,德拉瓦河的南岸 河水的波浪在男孩的眼前瘋狂地奔騰,去年冬天漫長,春天遲遲沒有到來,直到幾周前河水才開始解凍。德拉瓦河漲得很厲害,即使是游泳好手也不會輕易嘗試馴服它。
安塔爾的眼睛并沒有被咆哮著的洶涌河流所吸引,他手里拿著一個有些臟的小袋子,上面繡著圣殿騎士的紅色十字,是艾格尼絲為他們做的愛情信物。但男孩覺得最近她總是想著引導他走上正確的道路,為上帝和榮譽而戰的騎士之道。
在過去的幾個月里,他一直在思考艾格尼絲的決定,并開始慢慢理解她為什么選擇成為了一名見習修女,但他心中還是對她突然的虔誠奉獻精神感到疑惑,因為艾格尼絲從來就不是那種可以把一生都獻給主的人。事實上,不久之前他們還不止一次地在祈禱期間從圣歌聲中逃出來,在圣保羅溪流旁的森林里,在彼此的懷抱中找到平靜。
艾格尼絲放棄了這么多年來世俗的東西,不得不在多米尼加修女院生活,這些都是他的錯。更不用說多米尼加會對真正的基督教生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雖然安塔爾從未親眼見過,但他聽說過多米尼加會的人會找到女巫、撒旦的仆人、黑魔法的修行者,然后從這些人的身上榨取他們想聽的黑暗故事。雖然他不覺得修女會去干這些事情,但男孩還是有些不高興。
“你在看什么呢,孩子?”一個男人的聲音將他從游蕩的胡思亂想中驚醒。安塔爾連忙收起拳頭,將薰衣草袋子藏了起來。
“沒什么,”他訕訕地說,然后轉過身來。安德洛尼卡站在他身后,顯然是來找他的。
“來吧,”那人招了招手,“新人們已經到了。”
安塔爾又看了一眼德拉瓦河,然后便和騎士一起回到了森林的帳篷營地。
安德洛尼克在第一次騎士團的秘密會議前就請求為威廉效力的人之一,這位騎士大概三十出頭,是安塔爾見過的最優雅的圣殿騎士之一。他有一頭金色短發,留著精心修剪過的金色胡子,他那雙湛藍的眼睛即便是在嘴角向下的時候也帶著笑意。
和他熟的人都稱他為“碎心者”安德洛尼卡,據說當他宣布他要成為一名基督的戰士時,他的母親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完了。
聽到這些故事時,安塔爾只是害羞地笑了笑,他為舅舅的戰斗隊伍中有這樣優秀的騎士感到高興,他覺得自己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一兩樣東西,但他失望地發現一個半月以來一場戰斗都沒有發生過。
他們是新創建的鐵咒的一部分,就和全國各地的許多圣殿騎士、醫院騎士和條頓騎士一樣,根據國王的說法,鐵咒的歌永遠不會是英雄之歌,他們永遠不會被記錄在編年史的書頁上,但他們比那些被歌唱了無數遍的神圣英雄贊歌更重要。
自從去年夏天安塔爾回到杜比察以來,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情。威廉的老仆人馬里提斯去世了,接手他位置的是一對沒有孩子的年老斯拉沃尼亞夫婦,阿爾比娜和他的丈夫烏爾巴諾斯,他們搬到了莊園里,負責處理家務。
男孩的朋友拉斯洛不再像以前那么活潑友好了,至少他對安塔爾變得更冷淡了。當男孩時隔六個月回家后,拉斯洛只是沉著臉,面無表情地對他點了點頭,不再用擁抱迎接他。當安塔爾鄭重地宣布他在和威廉商量好想要拉斯洛在自己成為騎士后當自己的侍從時,小馬夫的臉上也沒有任何喜悅,他用單調的語氣感謝安塔爾給予他的特權。
安塔爾不禁注意到,拉斯洛在這幾個月變得更成熟了,他的臉變得又長又瘦,上面覆蓋著稀疏的短胡須。他將齊肩的長發剪短,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自己以前的那個朋友了,仿佛突然長大了好幾歲。
拉斯洛的悶悶不樂并不代表他變得成熟了,安塔爾很清楚他還在怨恨自己,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有一天他們和好了,他應該也不會再這樣對自己板著臉,還會開心地接受侍從的位置吧,但安塔爾并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挽回他的老朋友。
在馬里提斯的葬禮之后,意大利半島傳來了不安的消息:教皇博尼法斯八世對法蘭西王國實施禁止教務并開除國王腓力四世的教籍,作為回應,腓力與羅馬開戰,邪惡的鐵王并不打算輕易放過圣座。
法蘭西人沒有放過任何人。
大主教格雷戈里·比斯凱在訪問教皇時遭遇腓力四世的軍隊,并在一場戰斗中喪生。隨后,教皇博尼法斯也在死在鐵王的手上,基督世界失去了它的第一百九十三位教皇。匈牙利王國仍然沒有一位受膏的國王,以科塞吉家族和馬泰·查克為首的貴族們變成了脫韁的野馬,沒有人能夠抓住他們的韁繩。
博卡肖的尼各老成為了新的教皇,取名本篤十一世,他從坐上圣座的第一天便被無數的問題纏身。在法蘭西王國的威脅下,他很快便恢復了腓力四世的教籍,與其暫時和解。但他仍然是博尼法斯八世政策的忠實支持者,他的忠心屬于羅馬。
可在匈牙利王位的問題上,本篤十一世完全沒有處理好。去年秋天,半王查理·羅貝爾終于按捺不住,開始采取更加冒險的措施。他在維謝格拉德堡召集了一次會議,并和那些無條件支持他的騎士團簽訂了密約。此后他們又進行了更多會議,各修道院的院長召集了一個特別的騎士密會,在那里他們最終敲定了一個協定,所有騎士團的修道院都將召集他們最優秀的騎士們,組成一支支快速機動的小型軍隊。
他們把這些軍隊的聯合稱為鐵咒,王國內每個騎士團修道院的騎士和他們的侍從被編入約為五十人的隊伍里,他們的任務是監視并保護較大的市場和有自己修道院的城鎮。如果他們發現了任何作亂的水蛭貴族們,便立即出擊消滅他們,并只留一人帶回口信,他們是滅鼠者,是恢復王國秩序的鐵衛,而他們效忠的是不可被向外提及名字的半王查理。
威廉·巴托被任命為斯拉沃尼亞東北部領土的守衛,對此沒人有感到特別驚訝,大多數騎士都自愿地投靠他,在他手下效力,因為威廉的所到之處都流傳著他的傳說,他是來自東方圣地的獅子巴托。
小一輩的年輕人,可能連一場戰爭都沒有參加過,他們想看看這位傳奇的老騎士在面對敵人時有什么樣的表現。不知何故,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威廉·巴托這頭怪物般的東方雄獅已經不知不覺地變老了。
和他經久不衰的故事不一樣,他曾經烏黑的鬢毛在頭盔下變得越來越灰白,曾經緊繃脹起的肌肉在他盔甲下變得越來越松弛柔軟,沒有人注意到他在騎行一天后下馬時臉上掠過的痛苦表情,也沒有人注意到他疲憊地環顧四周時的無神雙眼。
除了安塔爾和拉斯洛,沒有人注意到這些,只有他們真正地了解他,只有他們開始逐漸意識到這樣的一個事實:在主后1304年的初春,被命為鐵咒指揮官之一的威廉·巴托已經五十歲了。
“你今天特別安靜,”安德洛尼卡表示,他和安塔爾默默地走向他們兩天前搭建的營地。“怎么了,因為沒發現敵人嗎?”
“我可能真的想碰到他們,”安塔爾嘆了口氣,掛起微笑,“如果我能把一些靈魂還給主,那也許能結束我所有的心煩意亂。如果我能變成一個殺手,那樣我的靈魂也不會被眼前的每件小事折磨了。”
安德洛尼卡用眼角的好奇余光瞥了瞥安塔爾,“我不知道你怎么了,孩子,”他搖頭說,“但你要記住一件事。”
“什么事?”
“我們遲早都會成為殺手。”
“我知道,”安塔爾點頭,生命的跡象慢慢地返回了他的身體,他很高興有個人可以交談傾訴,讓他不再糾纏于他陰郁的想法。“沒有我們的犧牲,就會有更多無謂的犧牲。”
“吟游詩人也說不出這么好的句子,”金發騎士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去看看來的新人都是什么樣的吧!希望是一個偵察手,而不是一個小侍從,這樣我們就能找到敵人了,我的劍在劍鞘里都快要生銹了…”
他們走進帳篷營地,新來的正在把他們的馬拴在其他馬旁邊。一共有兩人,一個年長的大肚子騎士和他的侍從。
“各位,這是米哈伊之子米哈伊!”威廉大聲介紹道,“在年輕的時候,我們當過戰友,他的劍術很不錯,但你們會更喜歡他的另一個優點,那就是他做的飯菜比國王的廚子都好吃!”
聽言,安塔爾的眼睛一亮,他突然餓了起來。男孩已經四十多天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熱飯了,他和其他人一樣,欣慰地松了口氣。他又把目光投向那神佑的胖騎士身邊的侍從,他眼中的喜悅在看到那個熟悉的面孔時瞬間消失殆盡,那個用作弊手段讓他在決斗中蒙羞,男孩發誓要向其報仇的侍從亞當又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威廉把他的桌子從他的帳篷里抬了出來,招呼兩名新人還有其他人聚過來。夕陽在西方的地平線上緩緩樓下,一些侍從將蠟燭擺上圓木桌,并舉著火把為眾人照明。
“就和我剛剛說的一樣,米哈伊,”威廉指著攤在桌上的地圖,“我們現在在這里,德拉瓦河畔,在我們的北邊對岸便是希克洛什堡,我們不用管那個地方,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攻擊過城堡,他們的目標一般是城鎮集市和教堂。
我們負責的領土以這五個城堡為界:希克洛什、韋勒采、薩格勒布、波熱加和迪亞科。如果我們在這個區域發現敵人,我們不需警告,直接攻擊。”
“這不是一個小區域,”米哈伊說,“你們在路上多久了?”
“一個半月,”威廉回答,“我們每隔幾天就轉移一次營地,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遇到過任何敵人。起初我覺得鐵咒是個好主意,但我的人越來越饑餓勞累,這種無休止的巡邏似乎毫無意義。”
“哨兵呢?”
“一開始我就只派出三個人負責偵查,”威廉說,“三個星期前,變成了四個,而自上周以來,每次扎營后我都會派出五個人,但是還是什么都沒發現。”
“讓我來告訴伱這是怎么回事吧!”米哈伊的侍從亞當說道,“科塞吉家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計劃,他們現在正在耐心等待,等得我們不耐煩了,露出破綻時才會出來。”
“沒有人問你,亞當,”他的主子冷冷地說,“你去看馬,聽到了嗎?”
“薩莫博爾周圍的人已經打敗了十幾個科塞吉家的強盜,”安塔爾用教訓的口吻說,“而且鐵咒的任務都是嚴格保密的行動。”
“只要有一人開口,就不再會是秘密!”亞當朝他吼道。
“今天的幻想就到此為止吧,”米哈伊擺了擺手,“我叫你去看馬!”
“馬匹很好,現在不需要照顧!”亞當放肆地喊道。
“那就讓它們變得更好!”米哈伊舉起手要打他,“或者你還想讓你的騎士受封再推遲一年?”
亞當不服氣地轉過腳跟,嘴里帶著零碎的埋怨消失在了夜色中。
“請原諒,先生們!”米哈伊張開雙臂,“我的侍從還沒有學到騎士的美德,這也是他為什么十九歲了還沒能戴上白披風。實在抱歉,讓你們不得不目睹剛才那尷尬的一幕!”
“不用在意,我的朋友,”威廉試著化解緊張氣氛,“不過你最好告訴我們明天你要給我做什么樣的美食!”
“嗯…讓我想想…”
廚子騎士還沒有報出菜名,森林的寂靜便被蹄聲打破。一名手持火把的騎手,威廉派出去的哨兵之一,從韋勒采的方向回來。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累得渾身發抖,笨拙地把自己扔下了馬。
“大人!”他干渴地咕噥了一聲,倒在了威廉的懷里,“半日的…騎程…從這里…向西…”
“快拿酒來!”威廉喊道,并將精疲力盡的騎手放在木凳上。“冷靜點,孩子,喝吧!”
哨兵將酒袋口放到嘴邊,急切地把酒倒進喉嚨里,就從他臉的兩邊流了下來,他也慢慢地調整了氣息。“從這里向西半日騎程,有一伙強盜在那扎營。”
“強盜?”威廉興奮地問。
“我用我的性命保證,巴托大人,絕對沒錯。”
“有多少人?”
“二十三人,其中不超過十個騎手。”
在片刻的緊張沉默后,威廉立刻開始著手進攻的計劃。每個人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鐵咒的劍終于不用再擔心生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