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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二章 無端鑿破乾坤秘,始自羲皇一畫時

  織田信長一直被刺殺。

  朱翊鈞忽然從織田信長的身上看到了道爺的影子,或許就是這種層出不窮的刺殺,最終讓道爺徹底絕望,躲在了西苑里,做起了垂拱天子。

  倭國的大名們不斷的因為各種目標刺殺織田信長,其實這些目標就只有一個,讓織田信長停下腳步來。

  織田信長的安土幕府,損害了多數大名的利益,因為織田信長從頭到尾都在推行他那套兩公一民,這個織田信長一直堅持的政令,就是他被刺殺的根本原因。

  倭國這個地方位于環太平洋造山帶,多山少地,再加上倭國有八百萬人,人多地狹的矛盾格外的突出;而又因為戰亂,生產秩序被嚴重破壞,糧食產量進一步下降;而倭國的田產完全集中在了各大名的手中,這進一步加劇了糧食危機。

  倭國的大名們、家臣們、武士們都是統治階級,他們都不納稅,導致稅基的萎縮,從統治階級身上收不到稅,而戰亂又需要大量的糧食,最終造成了八公二民,甚至是九公一民的現狀。

  動糧食的分配,就等于要大名們的命。

  織田信長的政令,兩公一民,不僅包括了稅率的調整,也包括了生產資料的再分配,織田信長一直想要將武士集中在城里,將農民放歸鄉野,武士不掌田土,作為軍士存在,而農民掌田土,供應武士保衛家園。

  這觸及到了所有大名的利益。

  “如果織田信長愿意放下他的政令,他就可以做個高高在上、受人尊敬,而且非常安全的幕府將軍了,就像足利義昭這個幕府將軍一樣。”朱翊鈞看著手中徐渭的奏疏,面色復雜的說道。

  織田信長沒有選擇放棄他一貫的主張,而是選擇了變本加厲。

  在徐渭的奏疏里,織田信長也在探索一種更好的辦法,來實現他的主張,農民掌田土。

  織田信長提出了《田土協同組合令》,就是將個體的農戶聯合起來,集中起來持有田土,以村寨為基礎,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織田信長就組建了超過300個田協,超過三萬人加入了田協,在協同會之上,則是聯合會,一共有三個,直接對織田信長負責。

  但凡是擁有土地超過一公頃的地主,都會被直接白沒。

  但很快,織田信長的田土協同組合令,就破產了,因為織田信長的家臣團大老,柴田勝家帶頭反對這一政令,織田信長家臣團之首反對這條政令的同時,被白沒了田土的武士,開始武力收回屬于自己的田土,亂糟糟的情況之下,織田信長無奈宣布撤回了田土協同組合令。

  在倭國,農民是不得擁有任何武器的,所以武士可以輕而易舉的拿回自己的土地,并且對這些膽敢冒犯自己的農民,進行非人的懲戒。

  這無疑是一次勇敢的嘗試,但以失敗而告終,而織田信長這一次被刺殺,和田土協同組合令有極大的關系。

  “他這個田土協同組合令,是從哪里學到的?”朱翊鈞看著這個協同組合令,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軍屯衛所、官廠團造和工兵團營。”馮保剛拿到奏疏的時候,也覺得熟悉,仔細一想,大約抄的是大明的軍屯衛所制。

  大明軍屯衛所制的確敗壞了,在大明的腹地,早已經名存實亡,但是在九邊,軍屯衛所制普遍存在,因為九邊都是戰區,需要軍兵。

  顯然織田信長想抄太祖高皇帝的作業,結果沒抄明白。

  朱元璋的作業,朱翊鈞這個大明皇帝都抄不明白,他一個倭奴奴酋,想抄明白,完全是白日做夢。

  織田信長沒有放棄倭國版的軍屯衛所制,他求到了長崎行都司和總督府的頭上,希望皆由大明推行,而長崎總督府給出的意見是,不予同意。

  長崎總督府,根本沒那個實力去推行涉及到了生產資料再分配的政令,一切都只能靠織田信長自己努力了。

  大明皇帝朱批了徐渭的奏疏,認可徐渭等人的判斷和決定。

  朱翊鈞拿起了第二本奏疏,來自松江巡撫申時行。

  “嗯?”朱翊鈞坐直了身子,松江府有了新的情況,面對大明朝廷的集體所有制經濟探索,生產資料和生產工具工匠集體所有,勢要豪右給出了自己的辦法。

  那就是充分利用大明匠人的雁行的特點,在用工急的時候,廣招工匠,在用工不太急切的時候,則遣散匠人,以達到一個目的,那就是工坊不養工匠,以此來規避朝廷公證勞務合同、集體所有制經濟的探索。

  我工坊里一個工匠都沒有,朝廷你總不能讓我去公證不存在的勞務合同吧。

  這其實是從耕種的生產模式里學來的,地主把持田畝,將田畝租給沒有土地的人,叫佃戶;在農忙的時候,短期雇傭力夫搶收,叫短工;長期雇傭在家做事的叫長工。

  顯然,現在工坊主們,將工坊的長工變成了短工,以此來規避可能的政治風險。

  “不是,窮民苦力給他們干活,他們給報酬,朕推行這個公證勞務合同的目的,就只是勞有所得而已,對于勢要豪右而言,給工錢,就這么難嗎?”朱翊鈞心頭一股郁氣在醞釀。

  朱翊鈞要求高嗎?公證勞務合同,就是在律法上賦予了肉食者和生產者之間平等的法律地位,保證勞務合同的執行,干了活拿錢,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宏源大染坊的教訓已經足夠了,匠人們的怨氣不是袁慎出入書寓,誰關心袁大善人今天睡哪個娘們的炕頭?!匠人們內心的怨氣,是因為不發工錢,是袁慎明明有錢,卻不發工錢。

  如此簡單的政令執行起來,反反復復,讓朱翊鈞心生厭煩,升起了一股戾氣,天生萬物以養民,民無一善可報天,殺殺殺!

  游街的手段還是太溫和了。

  “下章松江府,任何人膽敢以短代長,則以違抗圣旨論,抄沒家產!流放邊方!”朱翊鈞拿起了朱批,寫下了一個殺字。

  以短工的名義代替長工,但凡是為了規避律法張冠李戴,統統抄家,全家流放爪哇煉油。

  大明輕油不夠用,爪哇有石油,到爪哇去煉油去吧!

  這毫無疑問是嚴刑峻法,但朱翊鈞的耐心已經被勢要豪右們給消磨光了,有的時候,不用雷霆手段,一些政令終究是鏡花水月,空中樓閣。

  “臣遵旨。”馮保拿過了奏疏,送去了內閣。

  張居正、王崇古、王國光、萬士和都在內閣坐班,收到了奏疏的第一時間,張居正就讓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事兒。

  “要反對現在就反對,還能封駁,下章到六科廊、都察院和松江府就是覆水難收了。”張居正將奏疏傳閱四位閣臣開口說道。

  “我不反對。”萬士和看完了奏疏,怒不可遏的說道:“欺人太甚!就公證個勞務合同,按約支付勞動報酬都不肯,從窮民苦力身上,能榨出多少點油水來!”

  萬士和非常憤怒,這是文華殿形成的決議,就代表著各大明公都認可了這個政令,這哪里是不遵皇帝的圣旨,分明打的是廷臣們的臉!

  “我不反對。”王崇古看完了奏疏,給出了答案,他搖頭說道:“宏源大染坊,匠人都操戈索薪了,這幫勢要豪右,非要匠人們擰了他們的腦袋當球踢,才知道什么叫勞有所得嗎?”

  “陛下這是為了勢要豪右們好,非要匠人們心中的怨氣堆積到無法收拾的地步,恐怕誰都沒有好下場。”

  王崇古作為大司寇,他對這件事就一個態度,陛下心善。

  簡直是胡鬧,窮民苦力自然是好欺負的,但沒有這么欺負人,朝廷要是不調節這里面的矛盾,那才是失職。

  “抄家好啊,就一個宏源大染坊,還是太少了些。”王國光興高采烈的說道,這不是瞌睡送枕頭嗎?正愁實驗樣本過少,不具備參考意義的時候,勢要豪右愿意拿出自己的家產來,成為制度探索的代價,簡直是妙哉。

  有本事就造反!大明朝廷就在北衙,有本事就打到北衙來!

  “那就通過吧。”張居正不會反對,他的耐心也被消磨的差不多了,要是還田令這種白沒田土的政令,如此反對也就罷了,勞有所得,天經地義,這是信賞罰的一部分。

  一定要清楚的知道勞動報酬不等于匠人們生產的價值,而是朘剝之后剩下的一部分價值,市場的價格并不公允。

  “這個大明教,真的是…唉。”萬士和說起了大明教朝圣之事,自從陛下答應了開個口子,已經過去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八月十五中秋節,廷臣們按制只坐半天的班就可以闔家團圓了,但萬士和手頭有事。

  他的事兒很簡單,安排朝貢團。

  大明朝廷收了近一百萬兩白銀的朝圣費,就要安排妥當,這一百萬銀拿的心虧啊,大明也就安排了朝圣團到南衙見識了一下大報恩寺的琉璃塔,隨后朝圣團由南向北,從松江府乘坐快船,抵達了天津衛。

  整個大旅行活動,持續僅僅十五天,北衙是最后一站。

  “有什么困難嗎?”張居正疑惑的問道。

  “他們太狂熱了。”萬士和十分明確的表示了其中的難點,他頗為無奈的說道:“恐怕,和他們心目中那個圣地,有很大的不同。”

  萬士和終于明白為何陛下會覺得天朝上國是罵人的話,甚至是指責皇帝這個社稷之主無能了,肯付這么多錢,甚至愿意耽誤海貿,也要等在呂宋馬尼拉,等待朝貢的信徒,全都是狂熱信徒。

  期待越大,則失望越大。

  “錢是不能退的。”張居正斟酌了一番說道:“錢都進了內帑,要退錢,就要過內帑的帳,就不退了,覺得失望,以后就不要再來了。”

  能騙一個是一個!一百萬銀,國帑和內帑都已經五五分了,退錢是不可能退錢的。

  “好吧。”萬士和吐了口濁氣,下章禮部、鴻臚寺搞好接待之事,這一共二十人的朝圣團,可是付了足足一百萬兩白銀的朝圣費!

  一共二十條商舶朝貢,其中每條船,只能有一個人,可以到南衙大報恩寺的琉璃塔瞻仰,到北衙來面圣,其余的船員,只能留在松江府的萬國城內,頂多到松江府看一看繁華。

  大明不是完美無缺的,相反大明也有很多的問題,朝圣團的信徒們,恐怕會非常失望。

  朝圣團已經抵達了通州會同館驛,等待著禮部的公文,才能從通州趕到京堂的四夷館下榻,等待皇帝陛下的召見。

  和萬士和想象的失望不同,朝圣團的信徒們,在見識到真正的大明之后,變得更加狂熱了起來。

  “我們,是第一批踏上圣地的人。”一個身穿素袍的女人,攥著拳頭大聲說道:“我們就是圣徒!”

  這個女人叫馬麗昂·德·蒙莫朗西,這個姓氏來自于當維爾領主蒙莫朗西公爵,而她的父親是法蘭西現在的陸軍元帥,朗格多克總督。

  家族的榮耀隨著法蘭西國勢的衰微,變得風雨飄搖了起來,在泰西大旅行游學的大環境下,馬麗昂游學到了里斯本,第一次接觸到了大明教,而后成為了一名虔誠的信徒,甚至為此付出了昂貴的代價,讓葡萄牙的船長,帶她來到了遙遠的東方。

  “可是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繁榮,還有一些骯臟的角落。”一個信徒眉頭緊鎖說道。

  馬麗昂立刻大聲說道:“這才是真實的!矛盾說告訴我們,事物是矛盾的,如果只有美好的一面,必然是虛假的!”

  “你說得對!”這名信徒恍然大悟,果然是對教義參詳的不夠深入,才有這種迷茫。

  “中國人相信,真正的智慧來自天地,而非神的賜予!”

  “日月山川給了先民啟示!陰陽兩儀塑造普遍規則!”

  “在蠻荒時代,天地逐漸向富有智慧的伏羲,展現出了自己的奧妙,在許多個晝夜的冥思苦想后,智慧的化身,從日月山川陰陽昏曉之中,領悟了先天八卦!”

  “陰陽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馬麗昂懷著極其激動的心情,對著所有同行的信徒用盡全力的嘶吼著,她的臉色漲紅,情緒激動到連眼神都閃爍著狂熱。

  高啟愚精通拉丁文,他能聽得懂馬麗昂在說些什么,此時此刻的高啟愚,感受到了荒誕不經,事情非常的不符合常理,以致于高啟愚從中原漫長的歷史里,都找不到對應的典故、經驗,來理解眼前這一幕。

  他這個大明人,都沒有馬麗昂這么狂熱。

  “什么是太極?太極就是天地未分之前的混沌,是萬事萬物未曾出現時的寂靜,是一切和一切的開始。”

  “什么是兩儀?一陰一陽,上清下濁,上為陽(—),下為陰(),萬事萬物都有陰有陽,彼此對立,一如晝夜,明暗、冷熱、強弱、動靜,卻又密不可分的、不可分離的是一個整體!”

  “什么是四象?太陽初升,陽在上陰在下,則為少陽;烈日當空,則是雙陽當空則為太陽;太陽落山,則陰在上陽在下,為少陰;入夜萬物寂寥,則為太陰。”

  “多么完美的圖案。”馬麗昂站在一個展板前,指著展板上的畫,嘆為觀止的贊嘆著其圖形的完美。

  高啟愚拿著一把扇子,不停的扇動著,他是儒學士,不是陰陽家,他對這一套也有點一知半解,原來在大明教的教義里,一日的輪回,就是四象形成的過程。

  誰知道這個馬麗昂,到底是怎么把這么復雜而抽象的東西,理解的如此徹底。

  不愧是狂熱信徒!

  高啟愚在這一刻也理解了,為何萬士和會對皇帝陛下說,大明對大明教也無能為力的原因了,自徐璠創造了這個傳說之后,這些個信眾,在不斷的補全這個敘事,而且讓理論越發的完整,理論越完整,則信眾越多。

  “在你們這個大明教的教理中,伏羲是人還是神?”高啟愚打斷了馬麗昂狂熱的講解,詢問了自己的不解。

  馬麗昂理所當然的說道:“當然是人,是智慧的化身,我不是說的很清楚了嗎?真正的智慧來自天地,來自于自然。”

  高啟愚對這個回答是比較滿意的。

  無端鑿破乾坤秘,始自羲皇一畫時,就是儒學士對伏羲的認知,伏羲是人文肇始,而不是神鬼之說。

  至少徐璠在解釋伏羲的時候,沒有把伏羲弄到神神鬼鬼之列,這就足夠了,整體而言,這個大明教對伏羲、對天子的解釋,是符合大明傳統價值觀的。

  高啟愚這才說道:“今天晚上隨鴻臚寺官員到東華門外參觀正衙鐘鼓樓,今天有鰲山燈火會,明日早上在東華門恭候廷議結束后,等待皇帝召見,好了,行程就是這樣,我不打擾你們了。”

  高啟愚簡單告知了行程后選擇了離開,將時間留給了這些信徒,無論他們的感官是好是壞,都不會退錢的。

  馬麗昂帶著極為忐忑的心情,見到了暮色中的正衙鐘鼓樓,它就靜靜地立在那里,秒針隨著秋風滴滴答答的轉動著,隨著分針指向了十二,下午六點的報時開始了,鐘鼓樓上的鐘響了足足六下之后,鴻臚寺的官員,才帶著馬麗昂爬上了鐘鼓樓,一覽大明京都。

  馬麗昂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在夕陽的余暉之下,井然有序的街道,鱗次櫛比的民舍,慶祝中秋節的廟會、絡繹不絕的燈車,都讓馬麗昂恍如隔世,在這一刻,她十分確定,這里就就是圣地。

  朱翊鈞照例沒有參加中秋節的鰲山煙火,他帶著王夭灼去了文華樓,在文華樓用千里鏡看完了所有的節目,次日的清晨,陽光明媚,朱翊鈞一如既往的出現在了文華殿,主持廷議后,宣見了來自以法蘭西馬麗昂為首的朝圣團。

  “拜見大亞細亞各地至高無上的宗主、由賢臣輔佐的人間執劍人、遙遠東方秩序和光榮的守護者、世界光明和智慧的先知、大明皇帝陛下。”馬麗昂帶著一群朝圣的信徒行了五拜三叩首的大禮。

  “文華殿上容不下這么多人,諸位免禮吧。”朱翊鈞手虛伸,他對這些冗長的頭銜非常不滿意,禮部進行了大幅度的刪減,才算是降低到了皇帝勉強能接受的程度,畢竟對方付過錢的。

  通事翻譯之后,馬麗昂才站了起來,笑著說道:“陛下真的是風趣,這里富足,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雖然他們生活可能有不如意的地方,但眼中依舊充滿了希望。”

  “希望,是多么奢侈的一個詞,但是今天,我親眼看到了。”

  “你們遠道而來,大明盡地主之誼,海洋充滿了無數的風險,日后不要浪費如此多的白銀,用在這些沒有必要的事上,這些白銀,足夠你們在呂宋馬尼拉購買足夠多的貨物,帶回泰西了。”朱翊鈞的話頗為客氣,同樣表示,不要再這么浪費了。

  馬麗昂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有些疑惑的問道:“卑微的神仆注意到,偉大的陛下似乎不用通事翻譯我們的話,就能聽懂我們在說什么嗎?”

  “朕對拉丁文略懂一二。”朱翊鈞沒有讓這個誤會擴大,告訴了馬麗昂真相,要是馬麗昂猜測皇帝掌握了什么他心通的神通,那才是鬧笑話,大明始終是個世俗國家,即便是草原需要真武大帝的轉世,也是官方不承認、遮遮掩掩的推行。

  “偉大的陛下果然是智慧的化身,如此的博學。”馬麗昂再次贊美了帝皇的博學,在大明并沒有拉丁文的使用環境,陛下居然能夠不需要翻譯,就能聽懂他們在說什么。

  朱翊鈞沉默了一下,他學拉丁文的主要目的是為了不被大明的官僚系統給忽悠瘸了,到了馬麗昂的眼里,就成了智慧、博學的化身。

  “我們從遙遠的泰西而來,一路上的艱辛,如同海洋上永不休止的風浪,而卑微的神仆,來到圣地,其實內心深處,有一個無法解開的疑惑,還請陛下圣訓,大明,要成為什么樣的大明?”馬麗昂再次俯首,問出了此行內心深處的疑惑。

  朱翊鈞看著馬麗昂,李贄在討論宗教對人的異化時,也提到過,宗教塑造的彼岸,都是為了解釋一個問題,歸處。

  顯然,大明教的擴張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因為彼岸現實存在,所以不需要虛構,但歸處,也就是‘要到哪里去’的問題,并沒有一個明確且清晰的答案。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但朕還是可以告訴你一部分的答案。”朱翊鈞思索了許久說道:“大明并不打算做世界的霸主,事實上,在朕、在大明看來,世界霸主這四個字,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窮兵黷武的陷阱,一個需要支付巨大道義、道德成本的苦差事。”

  “要成為世界的霸主,要用龐大的白銀去維系軍事霸權、要把帝國的觸角伸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需要撒謊、需要刺殺去清掃反對者,這對大明傳統的道德,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大明的聚談中,對白銀進行過更加精確的定義,所有的白銀,都是百姓的血汗錢。

  因為大明沒有白銀,所有的白銀都依靠海外流入,而所有的海外流入,都是大明百姓用雙手生產貨物交換而來,用萬民的血汗錢,去維系軍事霸權,四處煽風點火、里挑外撅,去實現皇帝的好大喜功,這是對萬民的不負責任。

  “大明不同意的事兒,就會變得代價高昂,以致于幾乎做不到,比如費利佩二世要吞并葡萄牙,大明就不同意,并且提供了幫助;大明同意的事兒,代價會變的極為低廉,以致于很容易成功,比如葡萄牙想要獲得集散大明貨物的權力。”朱翊鈞更加明確的解釋了下,大明要何去何從。

  “大明并不打算成為日不落帝國嗎?但是大明已經是日不落帝國了,葡萄牙作為大明的藩屬國,葡王被大明皇帝冊封,這不就是太陽不會在帝國的領土降落嗎?”馬麗昂不太理解,他發出了自己的疑惑。

  朱翊鈞立刻回答道:“葡王安東尼奧接受冊封,是個意外,那是他自己爭氣,朕只是提供了一些幫助,在葡萄牙不需要大明幫助的時候,或許朕的圣旨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封可有可無的書信。”

  “日不落帝國在朕看來,更多的是一種詛咒,大明可以用一種更干凈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不是通過血腥的屠殺、殘暴的奴役、貪婪的掠奪。”

  “一如你們這個大明教,從來不兜售贖罪券,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是購買兩張贖罪券,罪孽就能得到救贖。”

  織田信長作為倭國猛男,大明沒有發動過一次刺殺,要把織田信長除掉。

  葡萄牙在大明的藩屬國(冊封)、朝貢國、友邦的外交等級中,處于友邦之上,朝貢國的邊緣,和藩屬國完全不同。

  葡萄牙太遠了,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出現了這種特殊情況,等到葡萄牙擺脫了西班牙兼并的陰影,大明就變的不再重要了。

  朱翊鈞是這么認為,禮部也是這么判斷。

  “陛下當真是智慧的化身,這番話就是神仆此行最大的收獲。”馬麗昂認認真真聆聽圣訓之后,行了一個五拜三叩首的大禮,鄭重其事的說道。

  “伱真的理解了嗎?”朱翊鈞攤了攤手,有些無奈,自己的話,恐怕這個馬麗昂又誤會了,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節儉、公正、正義、謙遜、謹慎、榮譽、誠懇、憐憫。”馬麗昂大聲的說道:“至高無上的陛下所說的,就是這八個詞語匯集而成,這是大明教信徒的信條。”

  “從陛下的身上,我看到了這八個信條的踐行,這八個信條,將成為照耀我余生道路的光芒和燈塔,同樣,對于所有的信徒而言,都是如此。”

  “嗯?”朱翊鈞一愣,身體略微前傾,疑惑的說道:“這八個詞語,對應的難道是八卦嗎?”

  “陛下的智慧如同天上的星辰一樣的璀璨。”馬麗昂再次清楚的認識到,陛下果然是智者,一猜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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