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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學子徐林

  大楚帝國昭武二十九年,臘月初一。

  晨鐘三響,東方初白。

  渾厚的鐘鳴聲在古樸的建筑群間穿行,如漣漪般擴散至包圍這群建筑的山林間,驚起一片飛鳥。

  坐落于北域嵐州天碑山上的這片奇偉建筑群,正是大楚帝國的最高學府,天下之文樞——天碑學院。

  往日井然有序的學院,今晨卻略有些嘈亂。

  辰時未至,學院內幾乎所有的學子便已起床,洗漱完畢,或獨自腳步匆匆,或三兩成群,均不約而同地向著學院中心的禮堂匯聚。

  今天,這里將迎來一位他們期待許久的貴客。

  當初得知這位貴客要大駕光臨時,全院師生整整歡慶了一天。

  就連一向抱樸守素的院首大人,也特地親自下山,從山腳的鎮上雇了最好的木工石匠,對學院內外進行了一番修繕與裝潢,可見全院上下對此事的重視。

  不過,今天這個大日子,也苦了學院里著名的“早起困難戶”——徐林(字叢安)。

  其他學子已經陸續匯聚到接待貴客使用的禮堂——明理殿時,徐林還在自己的被窩里仍未醒來。

  “砰!”

  徐林的房門被人一腳踹開。

  首當其沖踏入徐林寢房內的,是一名面容英朗、身姿健碩挺拔的青年學子,名李櫟(字喬陽),他的身后還跟著兩位同樣風度翩翩的年輕人。

  “無可救藥!徐叢安,你當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怒視著被窩里的徐林,李櫟大聲呵斥,隨后一把掀掉了他的棉被。

  然后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踏出房門,離開時仍余怒未消。

  “這…喬陽,你這又是何必。”

  跟著進來的另一名學子江源(字逸瀾)微微怔住,面對李櫟一如既往的暴脾氣,他只好朝著對方的背影勸解。

  “其實也不能全怪他,他自幼…自幼便養成了這種習慣。圣人云,‘積習難返’。”

  替這個懶蟲找完借口,江源回頭看了看在床榻上蜷縮成一團的徐林,他散亂的頭發遮住了面龐,此刻正因為初冬清晨的寒冷而瑟瑟發抖。

  不知何故,江源的眼中竟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

  “叢安,快些起來吧!你這身子怕是受不了凍的,小心染了風寒。況且…今天這個日子,你自己不也是心心念念許久了嗎?”

  江源也不好替他重新蓋上被子,只能出言規勸。

  本以離開的李櫟實在看不慣江源的婆媽,從身后拽著他,把江源拖出了屋外。

  同來的第四名學子周舫(字牧舟)則始終倚在門框上一語未發,饒有興趣地看著“戲”。直到李櫟與江源離開了房間,他也快步跟上了二人,并未理睬床上的徐林。

  三人走了沒幾步,江源掙脫李櫟的手,仍是不放心地駐足轉身,高聲向著徐林的房間補了一句:

  “叢安,加把勁,咬咬牙起床吧!我們在明理殿等你,你可千萬千萬莫誤了時辰!”

  可惜無人回應。

  “還加把勁?咬咬牙?這是該加把勁、咬咬牙的事嗎!?江逸瀾,你可不能再這樣縱容他了!你真當自己是那小子的保姆了嗎!?”

  李櫟一邊繼續拉拽江源往前走,一邊憤憤地斥責。

  “這個徐叢安,平日里早課從不見人影也就罷了!連學院每年的春祭大典都連續缺席了兩次,成何體統!趙教授已經言明,如若他明年再敢第三次缺席,就要將他從學院除名逐回原籍,以正學院之風!屆時…”

  李櫟痛心疾首的斥罵聲,隨著三人的腳步漸行漸遠,漸不可聞,但他語氣中那種強烈的不滿與焦慮仿佛凝固在了走廊的空氣里,久久不能散去。

  待三人徹底走遠,徐林才緩緩地從床榻上坐起。

  他略帶灰暗的長發披散至胸前,若隱若現間顯出一張蒼白消瘦的臉——眼窩深陷,一副氣血兩虧之相,仿佛年紀輕輕,就快到了行將就木的田地。

  “呼…”

  徐林一個深呼吸,冬日清晨的冷冽空氣讓他瞬間清醒了幾分。

  “君子知行合一…君子知行合一…”

  徐林小聲地念叨著什么,聲音細若蚊吟,輕到只有自己能聽見。

  臘月的清晨實在不是穿著里衣就能支撐的,被凍得哆哆嗦嗦的徐林搖晃著起身,去取衣架上的學士袍。

  這時,徐林瞥見地上攤在一旁的棉被,回想起剛剛睡意朦朧間發生的一切。

  他眼前浮現出那幾位同窗好友的臉,心里不自覺地涌起了一絲暖流。

  李櫟幾人,表面上看是“來者不善”,尤其是李櫟,嘴里沒一句好話,但實際上徐林知道,朋友們是真心在替他著急,為他擔憂。

  只是,徐林自己也很無奈,他無法早起的“原因”,是自己天生患有極為罕見的隱疾。

  徐林三歲時,他的父母發現小徐林的體力明顯弱于同齡人。當其他同齡孩童精力旺盛滿地滿街亂跑時,徐林卻連多走幾步都會加重呼吸。徐父徐母一開始只覺得徐林是患了什么胸肺疾癥,便帶他去看了縣里的郎中。結果一番診脈下來,卻發現了小徐林的脈象極不尋常,縣里的郎中完全診不出個所以然來。

  而后徐母帶著徐林用了近一年時間,一路從青州老家不遠千里去中州尋訪名醫,卻始終查不出病因。

  最后,就連徐父托關系找到京都神醫沈念出手,沈神醫也是束手無策。

  神醫幾番嘗試診治無果后說,徐林應是患了一種源自先天的怪病。這病找不到病根,也就無從醫治,最終只能定性為一個“天生畸癥”的結果。

  雖無法可醫,但沈神醫對徐林的這“畸癥”的癥狀判斷卻是極為準確的:根據脈象推測,患者的氣血會隨著日常活動不斷流失,并且,即便患者白天不進行任何體力活動,身體進入睡眠后,全身血氣也將降至谷底,使得次日清晨的身體復蘇甚為困難。

  而且這種癥狀還會隨著患者年齡的增大而越來越明顯。患者至弱冠之歲時,將連日常生活自理都困難;到而立之年時,患者將逐漸失去一切行動能力,并且極有可能在某一日睡下后,便就此長眠了。

  年幼時,徐林對自己的病尚不知情,隨著他逐漸長大懂事,他開始察覺到自己的體弱現象,因為他常常只做一點小的運動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十一歲時,他開始頻繁出現早上起不來床的情況。滿心疑惑之下,他終于忍不住向母親追問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瞞了兒子近十年的徐母,終于是抵不過徐林的追問,將天生畸癥的一切對徐林道明。徐母聲淚俱下地對徐林說,是自己對不起他,未能給他一個健康的身體。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高矮美丑,皆為天意。

  徐林從小就是個敬愛父母的良善孝子,知道生病的事后,他幼小的內心中雖有對殘酷真相的驚駭,有對不公命運的憤懣,卻絕無對父母的怨怒。

  然而,自知道真相的那天起,這種注定早夭的命運,還是徹底改變了這個天資聰慧的少年。

  徐林的性格變了,變得孤僻而敏感。雖然他從小就因身體不好而喜靜不喜動,但病情逐漸加重之后,徐林就索性不接觸除了父母兄妹之外的任何人了。

  漸漸地,外人都知道徐家有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凡事都要人伺候的“二公子”,時常在背后議論、調笑。

  不過,本以為會在清冷中默默過完一生的徐林,卻在十五歲時迎來了人生的重大轉機。

  那一年,父親徐堅因在青州老家任縣令的政績出眾,得到當朝太師賞識,從一屆微末地方官被征召升遷進了中州京都太師府任職。全家人也跟著父親雞犬升天,搬進了京都生活。

  大楚帝國的行政區劃沿用了前朝形制,分為州、郡、縣三級。

  天下分九州,以帝國權力中心的中州為圓心,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劃兩州,每州再分設十郡,每郡又設十縣,縣級之下,有亭、里等大小轄制不計其數。

  帝國朝廷的官員體系,只任命、管理、監督到郡一級,在這個體系內的,是屬于真正吃皇糧的朝廷命官,共有九品之分。

  最下等的九品官是負責管理下級屬地的郡丞,而郡丞之下的縣令、亭長等等官員,他們只有官籍而無官品高低之分,按照京都貴族老爺們的說法,“都是芝麻綠豆,還分什么大小”。

  一郡之地的最高長官——承宣布政使則是六品,掌管一郡所有的軍政大權。布政使代表了朝廷的施政意志,是皇權的觸手,也是整個帝國官員系統從中央到地方最重要的紐帶。

  與布政使平級的郡級地方官員還有不少,但只有布政使有資格每年入京述職。可以說,承宣布政使是被視作“帝國磐石”而委以地方重任的,因此布政使的六品官階也成了地方官員進入京都任“京官”的最低標準。

  換言之,非貴族、公卿世家出身的普通官員,必須在地方上努力干到六品,才能摸到入京為官的門檻。像徐林父親這種,從沒有品級的縣令直接升遷到京都的太師府里任職的履歷,絕對稱得上是奇遇。

  可以預見的是,徐家在青州的祖墳,在徐父升遷之后的若干年里,都會成為各路風水大師觀摩、學習的圣地。

  徐父進京履職的那天,因為大楚律法規定:三品以下官員及平民嚴禁在京都內騎乘。但隨行的徐林又因身體孱弱,在長途跋涉后已經無法自己行走了。所以心疼兒子的徐父只能含淚花重金(京都的花銷對于剛剛入京的徐家來說確是貴的夸張)雇了一頂轎子把徐林抬進太師府安排的宅院中。

  于是那一天,穿著土氣的徐家一行人,伴著一頂與他們格格不入的華貴轎子,就這么“招搖”地穿城而過,成了昭武二十四年的一則趣聞。

  京都士族談及這個從地方升遷來的小府官一家,都覺得這指不定是哪個大姓的鄉下窮親戚,如此急于顯擺,果然中州之外,皆是教養不濟,粗鄙不堪。

  而徐林因為自己的病狀,也稀里糊涂地被描繪成了一個沒有自理能力的紈绔子弟,一時之間,竟成了京都士族教育子女的反面典型。

  有了這些閑言碎語的鋪墊,徐林干脆順勢在人前營造出一個好吃懶做的廢柴公子形象。讓外人以為,他在生活中所表現出的“愛睡懶覺”與“手無縛雞之力”只是自己從小嬌生慣養形成的“不愿”,而非身患絕癥的“不能”。

  就連如今在天碑學院的同寢好友三人,也只有江源知道一點實情。畢竟徐、江兩家是青州世交,江源從小便與徐林相識,對他的真實情況略有耳聞。

  正因如此,兩年前徐林在剛進入天碑學院偶遇江源時,特意叮囑了他不要泄露任何有關他生病的事。

  至于進入天碑學院,則源自徐林成年后的“夢想”。

  此“夢”是真正字面意義上的夢。

  隨著年齡的增大,徐林睡眠時間越來越長,每當夜深人靜,他都會做一些奇怪的夢。

  夢里的世界奇幻瑰麗,天馬行空。

  有高聳入云的仙山,有巨獸橫行的蠻荒,有尸橫遍野的戰場。

  夢里的徐林人生各異,嘗盡百態。

  有百戰而死的將軍,有馮虛御風的修士,有奮筆疾書的學者。

  他穿過一個個不同的場景,有星辰墜落的破碎虛空,有落日余暉的山海盡頭,有飛雪漫天的樓閣檐下…

  但每次夢境的最后,他都會墜落到一片巨石林中,無數看不見邊際的參天巨石碑將他圍在其中。

  那里,是傳說中的天碑林。

  這些奇幻的夢境時時縈繞在徐林心頭,他總覺得,這是冥冥之中的指引。

  指引他去接近那個地方。

  終于,他等到了一個機會,他父親帶來的機會。

  徐父進入太師府后,以出色的辦事能力很快便嶄露頭角,得到太師府的賞識。隨著父親人脈圈子的進階,徐林也可以通過京都翰林院的推薦,參加天下士族心中圣地——天碑學院的入學考試,從而成為天碑學院學子,去接近傳說中的天碑林。

  多年宅居家中,只能讀書解悶的徐林,也用實際行動詮釋了什么叫作“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他只用兩年時間,完全自學,便在十八歲時通過了推薦考試,并在同年的天碑學院入學大考中脫穎而出,進入全國五百名榜生(成功通過翰林院與地方官學舉薦考試的學子被稱為“榜生”)的甲榜前三十名,一舉成為了萬里挑一的天碑學院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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