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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越民亂世苦天語

  越國,元州,十里荒野,百里孚尸,千里山河悲與戚。

  寬敞破敗的官道上,三兩只紅著眼睛,流著涎水的野狗聚在一塊,低頭啃著草里的血肉,染紅了它們的牙齒與嘴巴。

  白沚牽著馬兒走在古舊官道上面,這路已修有數百年乃至上千年之久了。青石路什么的早就沒了,在歲月中消磨殆盡,只不過在人們的印象里這里還是官道,用腳出來的官道。

  路邊野狗聽見了馬蹄聲兒,警戒的抬起頭尋覓著聲音,看到了白沚。

  白沚也恰好看到了它們,那布滿血絲的眼睛,牙齒縫里還殘留著的血肉,兇惡的表情無一不在暗示著它們不可招惹。

  “嗚~”

  低沉的警告音傳來。

  白沚瞥見了草叢里的血肉,沒有憤怒,只是人狗對視,相視一眼頓時三只野狗驚嚇得慘叫著逃跑了。

  再往前走,道路上兩邊草叢里有時能看到一抹灰白色,仔細一看卻是骨頭,有被煮熬過的痕跡,上面一絲血肉都不剩下。

  天空上一兩只黑鴉掠過白沚的頭頂,發出窮山惡水中的鳥鳴聲。

  白沚什么都知道,但是沒有必要說,因為他的身旁沒有人。

  行至午后,一個官道岔路口擺著一家路店,小篷子上面掛著一張帶有“茶”的小旗子。

  卻是一家茶鋪,里面有個老漢在忙活,門前一個小廝在招呼。

  看到了白沚這幅模樣,小廝忙滿臉堆笑的迎道:“客官,勞累了一路,不如停下來歇歇腳,喝杯茶吧?再往前二十里可都沒有一處歇腳的地方了。”

  白沚聞言,淡淡道:“你怎知我走的路上就沒有店家了?這路十幾條,你都清楚?”

  “哎呦,客官您還真說對了。這方圓幾十里,還真沒有我不知道的路。”小廝笑說:“看客官您一路風塵,想必是要沿著昭離官道通往昭城吧?”

  白沚點頭道:“你這小廝說的不錯。”

  他還真是要路過昭城的,也算是去那里了。

  白沚牽著馬系在一旁,坐在了木質的長凳上,“來碗茶吧。”

  小廝忙道:“好嘞,客官,您是外地人吧?”

  白沚抬眼看了對方一下,小廝忙笑說:“聽口音就能聽出來的。”

  “算是吧。”

  “哦,那客官要嘗嘗我們這的特產小吃嗎?白滾燒餅!用上好的豬肉在開水里滾三滾,再剁碎了拌上秘制醬料夾到燒餅里,保管您吃了還想吃。”小廝笑呵呵的推銷道。

  “我先看看吧。”

  “好嘞,客官您稍等。”

  小廝滿臉堆笑的對老漢道:“白滾燒餅好了嗎?快給客官送上去。”

  老漢應了聲,把油乎乎的手往圍裙上蹭了蹭,然后從爐屜里取出了烤熟的燒餅,端了一碗茶上前道:“客官,您請。”

  白沚掃了一眼茶水,鼻子里傳來一股熟肉的味道,是燒餅中夾著的,不由冷聲道:“茶無好茶,餅非食餅。”

  “客官,伱這話是什么意思?”

  小廝面色冷了冷,一臉不善道。

  “這茶,一碗三兩銀子,這餅,七兩銀子。客官你還沒給錢呢?”

  白沚忍不住失笑出聲,“黑店只怕都沒有這架勢吧?”

  小廝卻陰冷道:“甭管是什么店,神仙來了也要留下過路費。無論來頭什么人,就是天王老子在我這閻王店前也要縮起頭來!”

  此刻的小廝仿佛成了一個大兇之徒,渾身散發出殺意,尋常小鬼都要被嚇跑了。

  他一揮手,老漢拿出了一個銅鈴,一搖晃就叮當作響。

  白沚一回神,便發覺山野里竟然竄出來了兩條大灰狼,泛著淡淡幽光注視著他。

  身旁紅馬兒被驚的不安躁動起來,想要扯著韁繩逃跑。

  二狼一惡人圍住了白沚,老漢拿起了刀,面上露出笑意,白滾燒餅又馬上有新肉了。

  卻在這時,白沚伸手指向小廝身后,道:“你看身后是什么?”

  “想耍我?沒門!死到臨頭,還想跑?”

  小廝不以為然的冷笑道,這荒郊野嶺的一天也見不到幾個人,開店只會虧成狗,可拿了贓物去賣富流油。

  “嘶~”

  一道突兀的聲音響起,兩只灰狼不再圍著白沚,而是戒備的看向小廝身后。

  小廝愣了一下,怒道:“你們兩個畜生,看我干什么?我白養你們這么大了,還敢對我有想法?”

  老漢聞聲回頭看了一眼,頓時“哎呦”一聲,嚇的跌坐在地上,屁滾尿流的想要爬走。

  小廝見這狀況忙回頭看去,卻見一條粗壯無比的蟒正直起身子,對著他的后腦勺吐信子。

  “該死!”

  他咒罵一句,卻并未被嚇破心膽,反而對兩條狼喝罵道:“你們兩個還不給我上?一條大長蟲而已,有什么好怕的?給我咬死它!今個小爺非把它剁了,給你們倆加餐!”

  說吧,竟然真的兇焰滔天提起大刀就砍了上去。

  “砰~!”

  刀尖冒出了火花,刀子被砍出了一道豁口,小廝被震的虎口發麻,一臉震驚。

  兩只山狼嗷嗚一聲兇狠的沖了上去,卻被巨蟒一尾巴抽出去,直接砸斷了腰,被倒飛震出去抽的進氣多,出氣少,躺在地上嗚嗚的哀鳴。

  小廝忙沖進草蓬里,拿了一罐子酒砸在白色巨蟒身上,火折子一扔頓時燃起了大火。

  沖天火光中,巨蟒渾身都在燃燒著火擺動著身體。

  他放聲大笑道:“哈哈哈!一條畜生也敢猖狂?”

  “轟隆~”

  可是話音剛落,一道雷霆降下,頓時下起了傾盆大雨,澆滅了火。

  小廝怒道:“賊老天,你幫什么偏架?”

  遠處,官道上一行十余人冒雨趕路,當他們看到那個掛著“茶”子的店鋪時,都渾身發抖起來,這可是當地的閻王店,本地人誰人不知,無人敢犯,路過此店都要八九人結伴而行,若是不知情的外鄉人遇到了,那可就慘了。

  這群人中,一個年輕大漢小聲道:“咱們要不要…進去避避雨?”

  “你瘋了,不要命了嗎?閻王殿也敢去?”一個老漢怒斥道。

  “可咱們畢竟有十二個人,還怕他一個人做甚?”年輕漢子大膽道。

  “你是不是腦子抽筋了?我寧愿得了風寒病死,也絕不敢踏進去一步的。”又一個年紀大些的漢子說道,“要過閻王店,先留買命錢。沒錢于小鬼,便把命來償。這老話,可都是用命的出來的。

  真不知道這個禍害什么時候能到頭?”

  “哎,王大爺,快看,那是什么?”

  一聲驚呼,眾人都看向那遠處大雨中閻王殿。

  一條龐大的白色巨蟒盤踞在茶鋪前,在大雨中纏住了那個兇名赫赫的茶餅閻王,粗壯的身軀絞纏著小廝全身上下,他奮力的用雙手想要扒開纏在脖子上的蟒身,然而卻覺得脖子越纏越緊,呼吸越來越困難,逐漸粗喘著氣不甘的掙扎著。

  他開始胸中劇痛,腦袋發昏,雙眼發紅,雙手漸漸變得無力起來。

  “轟隆~”

  一道雷光霆閃過蒼穹,照亮了店小廝那張陰狠的面容,此刻閉上了雙眼,雙手無力的下墜。

  巨蟒那雙豎直的蛇瞳中倒映著天空,雷電,還有一滴雨。

  遠處不敢靠近的眾人看到了那一抹白影,白色巨蟒旁仿佛還站著一道白影,似人。

  但再看去,仿佛又沒人。

  巨蟒爬入了山林里,一陣風雨化霧遮擋住了視野,風平雨止,一切歸于寂靜。

  “你們…看,看到了嗎?”最年輕的漢子結巴道。

  “看到了,看到了!”一個老漢卻激動道:“柳仙不過通明山!這是柳仙過境了,咱們的好日子要來了!”

  “柳仙?柳仙!真的是柳仙!”眾人心中驚喜萬分,他們生活在越、晉、天沚三國邊界,他們無時無刻不再羨慕著通明山那端的生活,越皇曾言柳仙不過通明山,入則為淫祀邪祭,封令天下不拜柳仙。

  可是,被越國無數苦難折磨的民眾,怎能忘懷曾經有一位救苦救難慈世眾生的柳仙老人家?

  白沚坐上了馬,繼續前行,越過昭城而不入,往西北直去。

  是夜,白沚走到了月初上云頭終于看到了一間可供歇腳的地方。

  他沒有多想便走到門前,才發覺陰氣很重,但還是敲響了門。

  “主人家可在?可愿收留在下一晚?”

  “咳咳~”一道帶著腐朽和蒼老的聲音響起,“來了來了!”

  隨著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傳來,門被打開,露出了一張蒼老卻帶著精神氣的臉,一個披著衣裳的老漢提著一盞紙燈,“年輕人,這里可是義莊,你要在這里留宿,不怕嗎?”

  白沚輕笑了一聲,“原來是義莊啊,我說這門檻怎么這么高,不抬腿都跨不進去。

  不過老人家你既然能夜半開門,那我自然是沒什么害怕的。”

  義莊多是停尸之地,這地方陰氣極重,一旦落日便要封門,守莊人無論在夜間聽到什么聲音都不能開門。

  可是這個老漢卻很輕易的開了門,并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

  老漢帶著白沚進了院,把馬系好后,就跟著對方走入院里。

  “你這后生,怎么半夜跑到義莊來借宿了?”守莊人頗有興趣的問道。

  “讓老人家見笑了,我是急著趕路錯過了客棧,義莊雖然陰冷了些,可總比荒郊野林的好許多。”白沚笑聲回道。

  “這世道,確實如此。活人,才是最可怕的啊。”他抽了一口旱煙,用煙桿指著大堂里擺放了一地的棺材道:“你看他們這些死人,還能安安生生的躺在這里,不爭不搶的多好。

  如果啊,是一群活人那整日里可就要吃要喝,要爭要搶,這年歲為了一口吃的什么歪事都做得出來。”

  白沚點點頭,笑道:“說的對。”

  大堂中,躺著一排排棺材,還有許多卷起來的草席,無論是棺材還是草席都要擺放在木桌或者木棍下面,沒有一個挨著地面的。

  “喏,小心腳下。”老漢在前引路,提醒了一下。

  白沚低頭一看,腳踩在上面如同硬沙。

  “這是?”

  “糯米,防尸變的。”老漢淡淡的回了句。

  “尸變?”白沚問道:“難不成還有僵尸?”

  老漢聞聲停下了腳步,提著燈往一個方向點去,“你看,北面那具草席里的,前幾日風大刮破了窗戶紙,月亮照進來,那個老頭的尸體就會動了,半夜里總在我門前鐺鐺鐺的,擾人不得安生。”

  白沚驚訝道:“那老人家你不管管?”

  “管?我只是個守尸人,又不是道士和尚的,管它干嘛?反正又跳不出去這義莊的門檻,就當只夜耗子吧。”老漢平緩的說著,仿若真的只是一只耗子在夜里會叫兩聲。

  “老人家,你可真夠膽大的,睡夢里門外一只僵尸圍在門前都不怕。”白沚打趣道。

  “呵呵,怕?我有什么好怕的。”老漢自嘲的笑了聲,“家里又沒人,死了便死了。”

  白沚一頓,“老人家你老伴呢?”

  “死了,死二十多年了。”

  “家中兄弟姐妹呢?”

  “我還有個二哥,年輕時參軍死在戰場上了。大哥出生時就沒活下來。”老漢搖搖頭,又抽了一口嗆人的旱煙。

  白沚也嘆了聲氣,“那家中子女也不管你嗎?”

  “我大兒子二十歲那年也死在了戰場上,就只有一件破衣裳被送了回來。二女兒啊,被嫁作了小妾,進府三個月不到被一卷子草席扔到了門外,還是我這個當爹的親手埋的。

  三兒子啊,是被野狗叼走的,再也沒找回來。四女兒,跟老婆娘一起死了,產婆說是四女她在娘胎里倒著長的,腳先出來,頭出不來卡死了。”

  白沚陷入了沉默,一時間不敢在說了。

  老漢似是陷入了回憶,還在喃喃道:“我大孫子是得了風寒死的,那個時候才八歲。小孫子啊,是被城里王員外的兒子騎馬當街踩死了。

  我孫家啊,上上下下三代人都沒命好好活。

  而我卻活了八十多歲,被人說喪門星,命硬克死了全家。你說,還有誰會擔心我?死了,就死吧。這有什么好怕的?”

  老漢吧嗒一聲,抽了口煙,夜里微弱的燈光照出淡淡旱煙的白霧,把他的面容模糊的不太清楚。

  白沚輕嘆道:“那老人家確實孤獨了。”

  “孤獨?”老漢笑了笑,“我年輕時也讀過書,雖然沒中秀才可還是認得字的。

  孤獨這兩個字拆開來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蠅,足以撐起一個盛夏傍晚間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但與我無關。

  稚兒擎瓜柳棚下,細犬逐蝶窄巷中,人間繁華多笑語,唯吾空余兩鬢風。

  這是林大家的詩詞,老漢我啊,還真就寫不出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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