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運兵的,有運糧的,還有運官吏、民夫、被服、農具的。
一些官吏和民夫,根本就不去大理,直接在貴州境內沿途留下,就地建立流官衙門進行耕種。
那種條件最為艱苦,但又非常重要的地方,全部安置罪官、罪吏和罪民。
“放在前宋,錢糧哪支撐得起這般遠征?強征錢糧倒是也能去大理打一仗,但無法組織二三十萬軍民遷過去啊。”趙佶搖頭嘆息。
縣令陳貴璞點頭:“確實,國朝富庶得很,不是前宋能比的。”
趙佶之所以說這番話,是因為他想起當初伐遼。
船隊在沅州府城暫歇,趙佶那個讀府學的兒子,還跟同學結伴出城看熱鬧,漸漸的就失了新鮮感不再當回事兒。
太多船了,每天都有船隊駛來。
潕陽河畔,絕壁亂石,一群群纖夫正在拉船。
他們干活都不穿衣服,尤其是不穿褲子,因為稍不注意就要爛襠。
這種絕壁險灘上的纖夫,跟尋常運河的纖夫不同。不僅工作的危險系數更高,而且消耗的體力也更大。如果穿褲子長時間摩擦,又一直被汗水浸著,爛襠那屬于遲早的事。
此次白祺親自率領的東路軍,先乘船沿著沅江南下,繼而過黔陽(洪江市)轉入潕水。
潕水沿岸的纖夫不夠,就把湖南能調的纖夫全調來。
逃到山西、河北的遼國難民,總數有好幾十萬之多,其中不乏被打散的正規軍和起義軍。
大宋無力組織這些遼國難民返回原籍,只能留他們在山西、河北耕種,這樣就更加激化百姓之間的矛盾——金兵從山西那邊南下,沿途攻克的所有堅城,全是遼國遺民做帶路黨打下的。
在金兵殺來之前,山西、河北、山東就已經爛完了,大大小小的起義軍多達數十股。
雖然起義軍的戰斗力很弱,但數量卻越剿越多。
直至金兵來了,比大宋還殘暴,很多起義軍居然開始“扶宋抗金”!
這幾年,趙佶有時候甚至會想,如果當初金兵不南下,如果朱銘也不造反,他的大宋會不會亡于農民軍之手?
那些農民軍,戰斗力已經在進化了。
“縣尊,押司,今日多來了一批船靠岸,說是讓趕緊給個地方扎營。”一個胥吏氣喘吁吁跑來。
陳貴璞皺眉道:“怎不按章法來?”
趙佶說道:“人員和物資太多,船只調派起來難免出錯。或許是沅州那邊新調了一批船,有多余的就先運過來了。又或者是船只本來就夠,因為纖夫不足才少運,現在把纖夫調來給補上了。南岸還有一大片山地可住,不過要先清理荊棘草木,趕緊帶他們過去看地方吧。”
兩人不敢怠慢,親自坐船過河,同時派吏員去引導船隊靠岸。
他們跑過去時,已經有官吏下船。
“紫色便服!”趙佶心頭一驚。
陳貴璞連忙加快腳步:“鎮遠縣令陳貴璞,拜見諸位相公。”
穿紫色便服的官員很年輕,看起來只有四十歲出頭,作揖回禮說:“我乃東路軍后勤副總管、兼云南首任左布政使楊稷,專門來此指揮調動人員和物資,可能會在鎮遠縣逗留很久。”
“這些都是即將設立的云南省官吏?”陳貴璞看向楊稷身后。
楊稷解釋道:“并非全是云南官吏,還有一些貴州官吏。等安置軍民之后,貴州也會設省。仿照交趾省故例,左布政使由漢官擔任,右布政使由當地土官擔任。前面的大軍,實際占領一個地方,我這里就派相應官吏過去安置軍民。”
除了這條路線,四川和廣西那邊,也有官吏正在半路上。
比如貴州首任左布政使,就是從四川南下的。而云南右布政使,則是走廣西那條道。
云貴兩省的都指揮使,此次皆帶著輔兵作戰。那些輔兵由退伍士卒和民兵構成,打完仗就跟指揮使們一起留在云貴。
說了幾句,楊稷轉身招呼,越來越多官吏下船,還有好多民夫搬運物資登岸。
陳貴璞低聲嘀咕:“這么年輕就做布政使?怕是大有來頭。”
趙佶搖頭說:“沒聽說過這名字。”
陳貴璞猜測道:“可能是哪位勛貴的子侄輩。”
楊稷是大明第一屆科舉的榜眼,而且還是四川人,屬于勢力強大的“四川派”——準確來講是“川陜派”。
他之前已經做了右布政,這次是主動請纓,前往云南擔任左布政使。
等官吏下船得差不多了,陳貴璞、趙佶兩人熱情上前,帶著他們去扎營的地方清理荊棘。
隊伍當中,一個又黑又瘦的中年官員,總是讓趙佶感覺非常面熟。
他不動聲色的反復打量,卻發現對方也在關注他。
兩人的臉上都露出疑惑之色。
“就是前面那片山坡,”陳貴璞指著遠處,“山下一些土地,已經墾荒耕熟了。今后再有移民過來,就讓他們去山坡開墾。那里坡度不大,離河也不遠,不管是開荒還是扎營都很適合。”
楊稷到了地方還算比較滿意,開始正式分配工作。
他接連點了好幾個官員的名,終于輪到那個古怪的中年官員:“趙司農,勞你帶一批民夫從東邊清理。”
“遵命。”中年官員作揖。
趙佶連忙轉身避開,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姓趙,又是勸農官。
大明朝廷為了彰顯正統性,自然要宣揚前宋末帝做本朝官員的事情,趙佶即便躲在南邊也聽說過無數次。
難怪看起來那么眼熟!
只不過比以前更瘦了,皮膚也變黑了,而且蓄起了胡子,再不見當年的怯懦,渾身透出一股子干練。
趙佶想哭,且又想笑,更多的卻是恐懼。
他故意避開趙桓負責的方向,跑去另一邊幫忙。本想干一會兒就回家,還沒走就被楊稷叫去,問本縣能否弄些新鮮蔬菜來。
“蔬菜有,我這就去辦。”趙佶借機開溜。
他快步疾奔回岸邊,趙桓竟追上來喊:“老先生留步!”
趙佶渾身僵硬,硬著頭皮轉身作揖:“拜見趙相公,且借一步說話。”
兩人避開靠岸的船只,來到附近沒人的地方。
趙桓低聲道:“爹?”
趙佶苦笑:“相公莫這樣喊,當心被人聽去。”
趙桓對自己這個爹,其實沒啥好印象,甚至可以說有些怨恨。
但時隔多年父子相逢,千頭萬緒涌上來,一時間什么都不重要了。
“你怎在鎮遠縣做押司?”趙桓問道。
趙佶回答:“被流放來的,我在本朝做官貪了點錢。”
趙桓更加驚訝:“你還在本朝做過官?”
趙佶難以啟齒:“逃難時遇到一個山賊,我為了保命,就獻計讓那山賊攻打縣城,誰知最后把府城也打下來了。繼而投了朝廷,論功行賞便得授小官。”
“大明沒有招安過賊寇啊,更何況還是攻占府城的賊寇,”趙桓越聽越迷糊,隨即猛然醒悟,“你是造自己的反?”
趙佶連忙提醒:“小聲一些!”
趙桓愈發感覺離譜,也懶得問其細節,轉而拉家常道:“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吧?身邊怕是缺人照料。”
趙佶說道:“還行。那山賊的母親,做了我續弦妻子,還給你生了四個弟弟妹妹。”
趙桓:“…”
趙佶又問:“你那些兄弟姊妹過得怎樣?”
趙桓說道:“回京述職時,去看望過他們兩次。日子都還過得不錯,談不上富貴,卻也是小康之家。畢竟有許多姊妹做皇妃,她們時常派人送錢接濟兄弟。三弟卻是瘋了…”
“瘋了?”趙佶一怔。
趙桓解釋道:“三弟最初極為富裕,靠著賣畫就能賺錢。但他留戀秦樓楚館,往往一擲千金,還不怎么管妻兒。后來被妻兒趕出家門,就漸漸腦子不靈光,經常瘋瘋癲癲的,但畫技卻因此開宗立派。我在開封街頭尋到三弟,他似乎還認得我,笑嘻嘻拉著我去游玩艮岳。那言行舉止,就似…就似一個乖戾的孩童。”
趙佶沉默不語。
趙桓繼續說道:“我此去云南,主管一省農事,過幾年可能會升回朝堂。”
趙佶嘆息:“你也不容易。若到了朝堂,須小心做官,不可卷進那些紛爭。你身份如此特殊,一旦被政敵攻訐,稍不注意就有大罪。”
“我…孩兒省得。”
趙桓先是扭頭看向四周,確定無人再掏出一個竹筒。
竹筒還刷過漆,趙桓拔開蓋子,取出兩張大明寶鈔:“孩兒這些年做官,本本分分不敢有貪污之舉。又有妻兒要養活,存的錢也不多,這一百貫父親且拿去…不要忙著推辭,給弟弟妹妹買點吃的穿的,父親現在那個家,孩兒不便去做客。我們父子倆,今后恐怕也不會再見面了。”
“唉。”趙佶嘆著氣把錢收下。
趙桓轉身離開。
這一轉身,今后便是陌生人,接下來幾天再碰面也互相不認識。
趙佶目送兒子遠去,回望遠山碧空,此身恍若隔世。
當時剛剛滅掉方臘,不但朝廷錢糧消耗一空,民間財富也嚴重透支。為了伐遼,只能強征糧草和民夫,把山東、河北搞得遍地起義。
而大宋拿到手的幽燕地區,又是經歷了二十年戰亂和災荒的白地。不管是自己打下來的,還是從金國手里買來的,都需要大宋源源不斷輸送錢糧去維穩重建。
這筆錢從哪里來?
剛亡國的時候,趙佶還有點迷糊,這些年熟悉基層工作,才終于想明白了問題根源。
從童貫伐遼的那刻起,大宋就已經走向深淵,即便能擊敗遼軍也沒啥區別。
條件相對好些的地方,才用來安置正常官吏和移民。
鎮遠縣那邊,趙佶看著一支支船隊遠去,又不斷迎來下一支船隊,不禁感慨大明朝廷實力雄厚。
“嘿咗!”
“嘿咗!”
“嘿咗!”
山東、河北已經徹底爛了,那就只能從山西調運錢糧。
于是,本來就殘破疲敝的山西,直接被新收復的幽燕給拖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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