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魏總督要答疑解惑,周圍士子紛紛聚攏過來。
而且呼朋引伴,消息越傳越遠。
傳到雷塘書院時,已經變成魏總督要在此講學明義!
魏良臣選了一個小土丘,士子們以他為中心席地而坐。一排又一排,一圈又一圈,人擠人依次坐好,組成許多不規則的同心圓。
不多時,洪氏子弟也聞訊趕來,繼續坐在最外圍聽講。
甚至,洪氏族長、族老們都來了。
魏良臣站立土丘之上,靜靜等待許久,終于開口問道:“有誰讀過柳河東的《封建論》?讀過之人,請舉起右手。”
這是比較生僻的文章,但居然有數十人舉手。
魏良臣又問:“誰能背誦《封建論》?”
手臂全都放下,沒有人能夠背誦。
科舉不考,背這玩意兒干啥?花費時間讀幾遍已是極限。
魏良臣卻早有準備,拿出一張紙來,對坐在他面前的張良佑說:“你來朗誦。”
“是!”
張良佑站起來接過文章,大聲朗讀道:“天地果無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則孰為近?曰:有初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
文章大意如下:
自然界有沒有初始階段?我不知道。人類有初始階段嗎?我也不知道。我認為,應該是有的。
上古之時,人類與萬物共存。荊棘叢生,野獸成群,茹毛飲血。
人沒有野獸那樣的尖牙利爪,也沒有羽毛抵御嚴寒,人只能借助外物求得生存。但資源是有限的,這就產生了爭斗。想要調解糾紛、平息爭斗,就必須明辨是非的賢者來領導。
漸漸的,就有了君長、刑法、政令。
人越聚越多形成族群,族群之外又有族群。彼此的爭斗規模變得更大,于是就出現了軍隊和戰爭。
這個時候,就必須更有威望的賢者來領導,各個族群的首領都聽他的。
這種賢者就是諸侯,他們的地盤就是方國。
但諸侯讓戰爭規模變得更大,還需要更有威望的賢者來領導。
天子誕生!
接下來的內容,是詳細闡述封建制度。又論述封建制為何被郡縣制取代,并認為封建制是以國為私,而秦朝開創了天下為公的郡縣制。
柳宗元還說,這些變化并非什么圣人之意,而是大勢所趨自然衍化的結果。
等張良佑把文章朗誦完畢,魏良臣說道:“陛下大致同意柳宗元的觀點,并且還進行了修改和補充。”
“西南和東北,那里還有許多蠻夷部落。他們茹毛飲血、刀耕火種,是因為沒有獲得教化。他們的生活,跟華夏上古之時大同小異。”
“人與野獸爭斗,學會了制作弓箭長矛。人與自然抗爭,學會了生火取暖,學會了穿衣御寒,學會了修筑水利,學會了耕種養殖。”
“人變多了,就要有首領。否則難以平息內部紛爭,否則難以抵御外族侵擾。于是就有了部落首領,諸多部落又有了大首領。炎黃二帝,還有蚩尤,便是當時的大首領!”
“大首領們互相征戰,不斷兼并異族,便有了華夏。有了夏商周!”
“周朝裂土分疆,諸侯封建治國。許多諸侯,都位于蠻夷之地,他們征服教化蠻夷。則東夷西戎、南蠻北狄,皆同化為諸夏。”
“諸侯漸漸起勢興盛,周天子大權旁落,便出現春秋戰國…”
這種數百年后的基礎知識,此時還非常新穎獨到,在場大部分人都聽得很認真。
魏良臣朝著北面拱手:“當今圣天子,通曉天地造化。這些,都是天子在經筵大會上講的。歷朝歷代,都是大儒為皇帝講經。而我大明,卻是皇帝給大儒講學。”
突然,魏良臣指著旁邊一個士子:“炎黃二帝兼并蚩尤部落,蚩尤會老老實實聽話?”
“不會。”那士子回答。
魏良臣又問:“那蚩尤部落是如何被吞并的?”
那士子說道:“征伐。”
“不錯,征伐,”魏良臣說道,“不論是炎黃兼并蚩尤,還是諸侯同化夷狄,都必須先靠武力征伐。把異族打敗了,把異族打服了。再去教化他們,把蠻夷也變成諸夏。所以最初華夏只有一隅,現在卻廣有天下。”
魏良臣又指向另一位士子:“打仗靠什么獲勝?”
這士子回答:“有賢臣運籌帷幄,有猛將沖鋒陷陣。”
魏良臣搖頭:“這些都要有,但更重要的是錢糧。有了錢糧,才能養活三軍將士,才能打造精良兵甲。前宋之時,童貫伐遼為何大敗?因為缺錢少糧。將士發不足軍餉,哪還有什么士氣可言?甚至出兵倉促,兵甲都不齊備。”
“那么錢糧從何而來?”魏良臣又問一個士子。
那士子說:“來自稅賦。”
“不錯,稅賦,”魏良臣說道,“陛下曾與眾臣講述。炎黃之時,百工初立,甚至還用木頭農具,銅材稀缺只能拿來造禮器,種地也不得其法收獲甚微。那個時候,征不到太多賦稅,也養不起太多軍隊。都是一些脫產的部落貴族,帶領一群還需要種地的國人打仗。”
“后來銅器普及,可以用來做農具,耕種之法也更成熟。收獲的糧食越來越多,能供養的軍隊也越來越多。由此崛起的方伯諸侯也越來越多,周天子得以統治天下。”
“再后來,有了鐵器。有了鐵做的農具,能開墾更堅硬的土地。”
“十人、二十人、三十人,使用銅制農具耕作一塊良田。這就是井田制。”
“如果一家三五口,使用鐵制農具就能耕作一塊良田。那么井田制便沒有存在的必要。同樣的人口,能耕種更多的土地。諸侯有充足的錢糧,那么多余的人口,就可以征兵打仗。這就是戰國!”
士子們聽得目瞪口呆。
前面的歷史知識,只是讓他們眼前一亮,畢竟柳宗元就有類似觀點。
但現在用銅鐵、耕作、賦稅來闡述夏商周演變,卻是自古以來聞所未聞。
在三觀受到強烈沖擊的同時,仔細思考似乎又有點道理。
魏良臣繼續說道:“秦滅六國,以秦始皇之殘暴,為何柳宗元卻說開創了天下為公?因為周朝層層封建,從諸侯到大夫,人人皆私,周天子無法征得錢糧賦稅。一旦哪里出現天災,其他諸侯是不會救助的,周天子也拿不出錢糧去賑濟。”
“而秦朝實行郡縣制,秦始皇能統一征調錢糧。漢承秦制,最初雖分封郡國,但大勢所趨怎能長久?最終還是推恩消滅諸侯王。漢武帝、漢宣帝統一征調,才打出大漢天威。”
“諸侯沒了,卻有世家豪強。因此漢代遷徙大族,聚陵而居。”
“世家豪強漸不可制,他們兼并土地、隱匿人口、逃避賦役。國家無錢糧可征,百姓無立錐之地,這便有了兩漢末年之亂。”
“魏晉南北朝,世家更是變成門閥。修筑鄔堡,控制人口,田連阡陌,累世卿相,左右朝政,宛如國中之國。”
“隋唐租庸調,以均田制立國。五姓七望帶頭兼并土地,均田制敗壞,租庸調崩潰。朝廷不能供養軍隊,始有節度使,引發安史之亂。此禍延續至五代,前宋雖然統一,卻始終無法收復燕云。”
“宋代的冗官、冗兵、冗費從何而來?”
“冗官是恩蔭泛濫,做宰相的能恩蔭幾個子孫,做知府的又能恩蔭幾個子孫。國公能恩蔭幾個子孫,縣侯又能恩蔭幾個子孫。就連皇帝生日,知州派兒子進京賀壽,這個兒子也能恩蔭為官!”
“冗兵是因為要打仗嗎?朝廷賦稅日重,大族兼并無數,流民越來越多。只能不斷的招募流民為廂軍,最后全國軍隊竟有百萬之眾!”
“從范文正公,到王荊公,甚至是那奸臣蔡京。為何一直要變法?”
“就兩個字:錢糧!”
“有士子問我,大明為何要打壓義門?且拿江州義門陳氏來舉例。”
“他們建書院和醫堂,讓族人都讀得起書,讓族人都看得起病。天災之年,還會賑濟鄉里,即便外姓之人也能得活。這確實值得稱道,不愧義門之名。但他們哪來的錢?哪來的糧食?”
“他們仗著錢多兼并土地,把同鄉外姓變成客戶。自己卻免征徭役。甚至是隱匿土地人口,導致官府難征賦稅。”
“地方官為了交差,只能加征當地其他百姓的稅額。這導致更多農民破產賣地,江州陳氏又趁機兼并。導致官府更難征稅,當地外姓之人賦稅更重!”
“前宋拆分陳氏,他們在五縣只剩處田產。可僅僅過了百年,他們的田產又恢復到200多處。這些田產怎么來的?靠損公肥私,靠壓逼外姓。”
“如果全天下的大族,都搞義門這一套。朝廷還怎么征稅?剩下的小戶小民,賦稅該有多重?”
“到時候,再來一個方臘,再來一個鐘相,朝廷哪還有錢糧出兵鎮壓?恐五代亂世再起!”
“現在,你們明白為何朝廷要打壓義門嗎?”
這個問題是張良佑提出的,他站起來端正作揖:“多謝先生教誨,晚生已知其中道理。”
陸陸續續,有數百學生站起,朝著魏良臣作揖。
剩下之人,有些不認可此理。尤其是對歷史的闡述,他們認為漢唐亂世,并非土地兼并而起,而是因為昏君和奸臣作祟。
還有一些沒啥反應的,純粹是因為坐得太遠,聽不清楚魏良臣在講啥…
魏良臣說道:“此番道理,陛下已寫成《歷史論》,正交給翰林院學者潤色。今后科舉的策論題,極有可能會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