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江的風浪沒長江尾那么大,但由于水流的關系躉船依然搖晃的厲害。
對在船上生活過那么多年的韓渝而言,睡在船上搖搖晃晃很舒服。但對沒怎么坐過船的人而言,在船上搖搖晃晃的很難入睡,甚至會頭暈腦脹,暈船。
秦副市長和陶副師長可能不習慣在船上休息,非要等吳海利、鄒向宇等人回來之后再睡覺。
他們是來慰問的,不見著人怎么慰問?
韓渝既沒非讓他們回“客房”休息,也沒有陪他們干耗著,吃飽喝足就去水房洗澡換衣裳,然后上樓抓緊時間睡覺。
接下來會很忙,睡不著也要睡,不然不知道要等到幾天之后才能睡個好覺。
韓工習慣早睡早起,韓渝回到宿舍躺下,聽著老丈人的鼾聲很快就睡著了。
可能下午睡了半天,這一覺睡得沒下午那么香,睡著之后竟做起了夢,夢到抱著小涵涵跟學姐一起去東海看房子。
涵涵很喜歡東海的新家,一進入屋就掙扎著跳下來,一會兒跑到臥室去看看,一會兒跑到陽臺上玩,跑著跑著不見了。
他急得團團轉,學姐更是急哭了。
見客廳門是開著的,覺得涵涵應該是跑出去了。
兩口子趕緊分工,一個乘電梯下樓找,一個沿著消防樓梯下去找,一邊喊一邊找,一層一層的找,可就是找不到!
正心急如焚,耳邊傳來老丈人的聲音。
“三兒,三兒。”
“爸,你怎么來了,你有沒有看見涵涵?”
“涵涵在老家呢,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是個夢啊,做夢就好,嚇死我了。”韓渝勐然清醒過來,確認只是個夢,如釋重負。
韓工下意識問:“你夢著涵涵了?”
“夢見涵涵丟了,這覺睡的真累,光顧著跟檸檸一起找涵涵。要不是你叫我,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時候。”
“你這是想孩子了,等天亮了給家打個電話,你都好幾天沒給家打了。”
“爸,現在幾點?”
“四點半,趕緊起來,余主任叫你,江上好像有情況。”
“哦,我穿衣裳。”
韓渝手忙腳亂地穿上衣裳,拿起對講機和老丈人幫著充好電的手機,拉開門走出“氣象保障室”。
工程船隊回來了,江面上燈火通明。
都已經四點半了,秦副市長和陶副師長居然沒睡,正在指揮調度室里跟剛回來的吳海利說話。
韓渝揉揉眼睛,拉開門走進指揮調度室,呵欠連天地問:“余主任,什么情況?”
余副主任也是剛被同事叫醒,指著水域圖說:“陵港拖001報告這附近的江面上好像有條小船。”
凌晨四點半,江上怎么會有小船,這一帶都已經禁航了。
韓渝覺得很奇怪,立馬舉起對講機:“陵港拖001,我是韓渝,匯報情況。”
“韓書記,我們在雷達上看到水面有東西在隨波逐流,剛開始以為是條小船,這會兒看著又不像。”
“怎么不像?”
“一分為二了,都在隨波逐流。”
韓渝舉手跟秦副市長和陶副師長打個招呼,拉開門走到船舷邊伸出胳膊感受了下江上的風力,隨即回到指揮臺前,再次舉起對講機:“雷達上看見的是吧,量程多少,你們用的是哪一檔?”
“一點五海里檔。”
“有沒有呼叫小001?”
“韓書記,我是柳威,我在小001駕駛室,我這邊也看到了。我剛拋錨,要不要起錨過去看看怎么回事。”
“行,你們過去看看。”
韓渝放下對講機,問道:“余主任,防指有沒有通報水情。”
不等余副主任開口,今晚值班的荊州港監局交管中心工作人員老魏就抬頭道:“兩個小時前通報過,砂市水位44.72米。剛剛過去的12小時,整整漲了近一米。”
洪峰距砂市還有那么遠,砂市水位就已經漲這么高,可見等洪峰到了砂市,砂市水位很可能會漲到45米的分洪線!
更讓人揪心的是,老丈人昨晚說通過他的觀測和結合上游各氣象臺站反饋的情況加以分析,無論從中期還是短期看,從今天開始的接下來幾天,長江上游、三峽、清江流域將有大到暴雨,而上游的水庫又都已經全部蓄滿了。
眼前這一關不好過。
韓渝定定心神,追問道:“魏哥,防指有沒有給我們安排搶護任務?”
“陵江段發現一處管涌,郝總已經安排人去了。”
“我們這邊呢?”
“我們這邊暫時沒有。”
該搶護的堤段都已經搶護過了,至于該加固的堤段那就太多了,可以說全線都要加固。不是靠三臺挖掘機和三臺裝載機就能加固好的,并且現在也來不及按部就班的施工。
在幾百里長江干堤上堅守的十幾萬軍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用沙袋壘子堤,洪水漲多高,子堤就要壘多高。
如果有活兒干,光顧著干活,什么都不用想。
突然閑下來,心里反而慌,真能感受到大戰即將來臨前的緊張氣氛。
韓渝一連深吸了幾口氣,追問道:“安公那邊有沒有消息?”
“有。”
老魏拿起值班電話記錄,邊看邊說道:“潰口原因搞清楚了,潰口位于嚴家臺堤段,樁號53500~54000,長500米,屬孟溪鎮大馬管理區寶崗六組,屬于迎流頂沖險段。
堤面寬8米,堤外坡41米以上的坡比1:3,以下為1:22,無河灘,但做有塊石護坡工程。堤內有二級平臺,坡比均為1:3,一級平臺寬4米,二級平臺寬6米,平臺以下就是沼澤坑塘,水深0.6至1.2米…”
秦副市長緊鎖著眉頭道:“咸魚,從基本情況上看安公縣在這個堤段下過功夫。”
“是啊,這樣的堤段不應該潰口。”
韓渝點點頭,請老魏繼續。
老魏喝了一小口水,看著電話記錄念道:“7月5日,有一個中學生發現草塘邊有小沙眼冒水,便去哨棚報險,哨棚向負責虎渡河抗洪的指揮分部報告,分部認為險情不大,只提醒注意觀測。”
“7月5號?”
“嗯,一個月前就發現了。”
“我不是說這個。”韓渝再次舉起對講機,喊道:“守松守松,有沒有休息?”
“我剛躺下,還沒睡,韓書記,什么指示?”
“指示沒有,打聽個事,你們以前有沒有去過嚴家臺?”
“去過,席工和姚工就是去嚴家臺找到我們的。”
“你們在那邊的時候,有沒有聽說過有地方冒水?”
“有,我們收到消息就去用沙袋圍起來了,做了個濾井。防辦虎渡河指揮分部的干部去看過,說問題不大,讓村干部注意觀察就走了。”
“沒什么事了,你抓緊時間休息。”
韓渝放下對講機,再次看向老魏。
老魏連忙道:“7月25號,有個小學生在草塘邊放牛時發現有拳頭大的洞往外冒水。經查,距第二級平臺腳僅0.5米,管涌口的直徑0.05米,沙盤1.5平方米,砂丘0.15米,出渾水。
距第一管涌口0.6米處有一個直徑0.01米的管涌,守堤人員在指揮分部要求下當即做三級導濾圍井。同時發現草塘二級平臺腳0.5米處又出現兩個管涌,一個采用二級圍井導濾,一個采用導濾堆…
今天零時15分,巡堤人員騎摩托車巡堤,借助摩托車大燈,發現上游坑塘水已快漲到新填筑的平臺面,同時發現距二級平臺腳約10米的坑塘中,有一個直徑一米多的管涌在翻渾水,立即向指揮部報告。
零時20分,大堤開始下跌,堤面有縱橫裂縫,縫寬0.06米。零時40分,大堤潰口30米。截止一小時前,潰口已寬達185米,估算最大流量約900立方米每秒。”
又是管涌導致的潰決!
陶副師長沉默了片刻,低聲道:“管涌這么難搶護,怎么都是管涌啊。”
“早在7月5號,早在我們從老家出發那天就發現了!不是難搶護,而是壓根兒就沒搶護,這是一起不該發生的潰口,可以說這是一起麻痹大意、疏于防守、未搶自潰的嚴重事故!”
“咸魚,人家不是搶護了么,做了導濾圍井,還做了什么導濾堆。”
“那不是搶護,那只是權宜之計,對于管涌險情唯一的辦法就是‘外截內導’。他們不只是沒外截,也就是找漏堵漏,而且內導一樣沒做好。像這樣的情況,應該在坑塘周圍修筑子埂,蓄水反壓,不應該用土方填壓之前做的圍井和導濾堆。”
韓渝深吸口氣,接著道:“并且明知道是險工險段,甚至知道存在管涌險情,從發現險情到發生潰口歷時的35天,居然沒安排固定專班駐險防守,也沒準備必要的搶險材料,更沒有制定搶護預桉。這是瀆職啊,負責虎渡河堤段抗洪的主要負責人該抓該判!”
秦副市長忍不住問:“咸魚,如果我們濱江遇到這樣的情況,應該怎么安排?”
“首先是找漏堵漏,實在找不到漏點只能先‘內導’,也就是修筑導濾圍井。然后安排固定專班值守,專班人員包括干部、青壯勞力、負責照明的電工等等,通訊必須要有保障,發現險情變化要能及時上報。同時要準備沙袋、石料和土工布等材料,隨時準備搶護。”
“很專業啊,回去之后你能調到防汛抗旱指揮部辦公室當副主任。”
“秦市長,別開玩笑了,我一點都不專業,主要是現在干這個,必須要學要懂點。剛才說的這些,不只是我知道,我們營的全體官兵都知道,我們組織培訓過,培訓完之后還組織過考試。”
“差點忘了,你是軍地抗洪搶險技能培訓班的總教官。”
部下兼晚輩很出色,秦副市長很有面子,回頭道:“陶副師長,咸魚十六歲參加工作就從事水上執法救援,就開始參加抗洪搶險。岸上的事他不一定懂,但只要涉及水上的事沒他不懂的。”
“秦市長,沒你說的那么夸張。”
“不夸張,從晚上對工程船隊提出的錨泊要求上就可以看出,你腦子里時刻緊繃著安全這根弦。要不是檸檸在港監局,我家老朱早把你調到港監局了。”
“秦市長,檸檸在港監局上班,我就不能去港監局?”
“兩口子在一個單位不好。”
“兩個人在一個單位怎么就不好?”
“你回頭問問你大師兄就知道了,他跟張蘭以前都在公安局,他最有感觸。”
想到韓向檸那么厲害,吳海利禁不住調侃道:“韓書記,你還嫌家教不夠嚴?”
韓渝勐然反應過來,一臉不好意思地說:“想想也是,兩個人在一個單位是不太好。”
原來是個妻管嚴啊!
陶副師長樂了,正準備調侃幾句,對講機里傳來柳威的呼叫:“韓書記韓書記,漂在江上的真是船,一條小木船,一條調關派出所的沖鋒舟!我先把調關派出所的民警送上躉船,再送十首政府辦的曹主任去河口。”
“什么情況?”
“全是干部,他們已經在江上漂了十個小時,要不是我們在雷達上發現異常,他們…他們還真有點危險。”
大半夜,在江上隨波逐流,何止有點危險,搞不好真會葬身魚腹。
考慮到救上來的干部肯定很冷,韓渝當即讓炊事班準備點熱乎的飯菜,隨即下樓等001回來。
營救的水域距一支隊基地不到三公里,不然雷達開1.5海里量程也探測不到。
秦副市長和陶副師長也想知道怎么回事,跟韓渝一起下樓,在走道里等了大約十分鐘,001拖著一條小木船和一條沖鋒舟緩緩靠了過來。
朱寶根在001上干了這么多年,救過很多人,但從來沒一下子救過十幾個干部,扔上纜繩,用一口陵海普通話提醒道:“幾位領導先別急,等船靠好了再過去。”
韓渝戴上手套,一邊系纜一邊問:“哪位是曹主任?”
“我!”
一個凍得瑟瑟發抖的中年干部舉起手,苦著臉道:“韓隊長是吧,謝謝你們,不好意思,大半夜的給你們添麻煩了。”
韓渝系好纜繩,摘下手套把眾人扶上躉船,請進走道邊的港監值班室,拿起遙控器關掉空調,問道:“曹主任,你們怎么會搞成這樣的?”
“河口鎮的群眾不是轉移了么,市里今天下午,不,應該是昨天下午,在調關開了救災工作會議,成立了救災工作組,我是組長。”
曹主任接過吳海利倒的熱水喝了一口,接著道:“開完會,我們要趕緊去江北,幾萬人住在大堤上,擠在窩棚里,要什么沒什么,我們不趕緊過去不放心。可江上風大,調關鎮干部說找不著船,讓我們在鎮上住一晚。
我們哪敢等,就想辦法找了一條木船,請老師傅送我們過江。可夜黑風高、浪一陣高過一陣,小船起伏搖晃,不管老師傅怎么劃也不往前走,總是在江上打轉。靠不上沙洲,我們想了個辦法,用打火機燒紙發求救信號。
調關派出所的同志正好開沖鋒舟從河口那邊回來,見著火光就來救援我們。可沖鋒舟太小,坐不下那么多人,我就讓幾個鎮干部坐調關派出所的沖鋒舟先走,我和指揮部的幾個同志在小木船上等。
結果人倒霉時喝涼水都塞牙,沖鋒舟開出不遠突然熄火了,只能跟我們一樣任由風浪擺布,毫無招架之力。韓隊長,不怕你們笑話,我們都以為我們這次要交代在江上!”
對岸的民垸已扒口行洪,河口鎮都從地圖上消失了,現在的江面比陵海開發區的江面都寬,真是一片浩瀚。
今夜的風浪不小,水流又那么急。
他們同浩渺無情的長江和強勁頻繁的風浪僵持了十個小時,真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斗,看著他們驚魂未定的樣子,就知道他們這十個小時是怎么熬過來的。
斜對岸的大堤上擠了幾萬老百姓,黨和政府讓人家舍小家、保大家,不能動員人家轉移到大堤上就不管。
韓渝能理解他們昨天傍晚迫切過江的心情,因為幾萬群眾現在真需要主心骨。
他們雖然兩手空空去的,但他們只要去了就能代表黨和政府,能安撫民心,避免發生重大疫情和不穩定事件,而那幾萬失去家園的老百姓看到他們也能看到希望。
看著他們凍得瑟瑟發抖的樣子,韓渝很感動,禁不住問:“曹主任,你們應該知道我們在這兒,為什么不給我們打電話?”
曹主任猶豫了一下,帶著幾分尷尬地說:“韓隊長,我是副主任。”
韓渝愣了愣,勐然意識到不是所有干部都有手機的,即便在經濟比十首好很多的陵海,好多部門也只有一把手配手機,副手沒手機,頂多配個尋呼機。
秦副市長也深受感動,低聲問:“曹主任,救災工作組的同志都來自哪些單位?”
韓渝連忙介紹道:“這位是我們濱江市的秦副市長,秦市長是專門趕過來慰問我們的。”
曹主任雖然不是一把手但見過世面,知道濱江是地級市,急忙道:“秦市長好,我們工作組的人員來自民政局、勞動局、衛生局、工會等十二個單位,還有河口鎮的幾個同志。”
“好樣的,你們都是好樣的!”
“謝謝秦市長表揚,我們也沒想到會搞成這樣,簡直一言難盡…”
當小木船和熄火的沖鋒舟受到風浪沖擊,大家伙一次又一次面臨生命危險時,曹副主任顧不上害怕,因為深知只有保存求生意志才能活下去。
船上人的絕望和無助讓他無暇思索,他要不斷給大家伙打氣,幫助大家克服對死亡的恐懼。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現在絕地逢生,他再也控制不住了,說著說著淚流滿面。
四十多奔五十的人,還要跟精力充沛的年輕作者拼。請各位書友看在老卓這么拼的份上,有票票的砸幾張,謝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