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了。
這一座牽動各方利益人心的甲字劍爐房終于空了。
歐陽戎、衛少玄、柳子麟等一眾人沉默轉身,走出大門。
午時二刻剛過。
半山腰的劍爐房上空,原本直沖云霄的澄藍劍氣,陡然間,消失無蹤。
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白云藍天,晴陽萬里。
從劍爐房中陸續走出的眾人,并未發現麻衣老人背身投爐時,手里拎著一枚金屬方印。
一齊煙消云散。
他們還在各自消化老鑄劍師所留下的新鼎劍真名。
“匠作嗎…有意思。”
衛少玄臉色興奮的點點頭。
丘神機背起墨家劍匣,轉頭看了眼歪斜的右肩,似是覺得兩肩不平,他抖了抖肩膀,忽然頷首:
“匣中,好重的劍氣。”
麻衣漢子轉頭,又說:
“六郎,牢記這道劍名,鼎劍還未入世遇到厲害劍主前,受鑄劍師的影響太大。
“鑄劍師取的真名,就是這口劍的全部真意,甚至后續可能誕生的劍訣,都能從真名中窺見一二。”
“多謝義父提點。好一個匠作,夠低調。”
衛少玄看著丘神機背上的劍匣,臉色十分滿意的點頭,伸手摸了摸劍匣的冰涼木身。
一旁,柳子麟與柳福連忙賀喜。
不過幾人卻沒注意到,后方歐陽戎與阿青的驚訝臉色。
這口古怪鼎劍,名叫匠作嗎,怎么這么熟悉。
歐陽戎皺眉轉頭。
怎么有一種…前世在考場上遇到壓軸題、卻發現自己昨日刷過、知曉答案的既視感。
可眼下,重要的并不是提前知道的這個答案。
而是這件事本身代表著什么,
歐陽戎默默轉頭,與此前獲得老鑄劍師送禮、只當老人惡趣味的清秀少女對視了一眼。
“老爺…”
阿青小手伸入袖中摸索某物,欲言又止,歐陽戎凝眉搖頭,打斷了她的出聲。
“你們倆老實點。”
柳子麟忽然轉頭,唬嚇二人。
歐陽戎抓住阿青的手,垂目咳嗽。
衛少玄絲毫未瞧他們,興致勃勃的翻閱手上那本古舊的梵文佛經:
“義父,老先生剛剛說這是‘寒士’的劍訣,真的假的,怎么是一本佛經?”
丘神機沉吟:
“正常,劍訣是歷史上每一口鼎劍的傳奇執劍人參悟鼎劍真意后所創,形式千奇百怪。
“可能是心法口決,可能是一首曲謠,也可能一首詩,甚至一幅畫,都有可能。
“寒士的劍訣是一本佛經,倒不出奇。
“應該…是與旁邊那座東林寺有關。
“書上記載,‘寒士’誕生于四百年前的東晉,史上第五口鼎劍。
“若沒記錯,這座東林寺,也是東晉前后建寺的,而東林寺當初掌握有一條神話絕脈。”
“鼎劍與任意一本劍訣,是晉升執劍人絕脈的重要條件。
“南北朝以來,東林寺能以這條神話絕脈聞名遐邇,除了與蝴蝶溪這邊的眉家等鑄劍師家族關系匪淺外,宗門的核心,可能就是這本‘寒士’的劍訣。
“只是,咱們前幾日去瞧過,東林寺早已道脈斷絕,至于‘寒士’的劍訣,怎么會落到這位老先生手里,就不得而知了。”
衛少玄若有所思,少頃,他爽朗一笑:
“不管了,義父,咱們就笑納了,沒想到老先生走前還給咱們送一份大禮。”
他收起佛經,甩了甩雪白寬袖:
“走,計劃稍微變更一下,先去試試再說,梵文嗎?那就去東林寺捉個和尚翻譯翻譯,若是不行,就計劃照常,繼續回京,觀摩文皇帝。”
鑄劍師亡,鼎劍到手,又平添一本意料之外的珍貴劍訣,而且還有一位上品練氣士的義父隨行護道。
衛少玄站在草坪上的山風中,大修紛飛,仰頭深呼吸一口氣。
意氣風發。
這時,歐陽戎忽然開口:
“衛公子開心完了,可別忘了剛剛老先生的臨終交代,放了阿青,送她下山。”
“這里有你插嘴的份?”柳子麟揪住歐陽戎的衣領。
他又突然轉頭,獻媚道:
“衛公子,此子著實可恨,既然丘先生不方便出手,公子您也前途無量,不好臟手…
“就交給在下吧,您去忙您的,在下替您分憂,還有這個叫阿青的小丫頭片子,在下這就派人把她送下山。”
柳子麟回過頭,又惡狠狠盯著歐陽戎的眼睛:
“輕易殺了,倒是便宜了你這小子,我要讓伱生不如死,才堪堪能解心頭之恨!”
歐陽戎臉色平靜,微微垂目:
“屁話真多。”
阿青小臉憔悴的看著老爺的表情,自從之前在劍鋪里老爺突然吐血起,老爺就一直是這一副平靜到讓人擔憂害怕的面色。
哪怕剛剛準備炸劍爐的他們,在山路上被那個宛若戰神天降的麻衣漢子一邊倒的擒住,老爺都是如此,面上不見悲喜。
特別是在劍爐房里參與捅劍柳子安之后,老爺似是變得更加…平靜。
唯獨的異樣,就是不太敢面對她與阿母。
柳子麟獰笑:“等會兒有你求饒的。”
歐陽戎點點頭:
“求饒要什么緊,死是不怕,可若太疼,我喊幾聲求饒下唄,可是這影響你是個沒用的廢物嗎?這就是王八的腦回路嗎,別人求饒,你就不是淺水王八了?”
年輕縣令說著說著,笑了。
柳子麟臉色一僵,就在他準備再度開口之際。
“不用麻煩了,直接動手,砍掉腦袋。”
衛少玄頭不回,擺擺手道。
他與丘身機沒有立馬走,站在原地,似是等待什么。
歐陽戎笑容依舊,“你主子發話了。”
柳子麟話語噎住,轉而用力點頭:
“也是,不能夜長夢多,還是衛公子機智謹慎。”
柳子麟拍馬屁的同時,突然伸手把歐陽戎腰間的月光長劍搶過,別在腰間,然后轉頭,眼神示意身后的八個青衣家奴:
“聽衛公子的,拖過去斬首,血別濺到貴人身上。”
柳子麟又轉臉,大手揪住阿青的后衣領,把痛哭反抗的小丫頭拎了起來,點點頭說:
“衛公子,那我現在就去把這小丫頭片子帶下山放了。”
衛少玄臉上微笑不變:“我說了,斬掉腦袋。”
“是是是,現在就砍掉這歐陽良翰腦袋,公子勿急,在下親手來。”
柳子麟趕忙點頭,放下抓撓阻礙的清秀少女,拔刀朝歐陽戎走去。
衛少玄嘆息一聲:“本公子是說,大的小的腦袋都砍掉。”
柳子麟愕然。
歐陽戎平靜面色陡然扭曲:“衛少玄!你剛剛怎么答應老前輩的,出爾反爾,事情做絕,臉都不要了?!”
衛少玄泰然自若,搖搖紙扇:
“不不不,本公子可尊敬老先生了,才沒違背諾言,只不過答應的是,我不殺她,可又沒說,要攔住別人殺…
“柳家主,你說是不是?這是你的地盤,你偏要殺這丫頭,本公子和義父怎么攔的住啊?我們衛氏才不會干這種客大欺主之事,欸你請自便。”
“是…是是!”柳子麟臉色微僵,低頭應允:“是在下要殺。”
衛少玄沒去瞧某個明明早已默哀大于心死、卻又被他陡然激起盛怒的年輕縣令。
他忽然轉頭,朝丘神機道:
“氣盛之人?”
丘神機淡漠頷首:“氣盛之人。”
衛少玄樂呵呵道:
“果然沒猜錯。老先生啊老先生,您越是特別保,就越是該死,氣盛之人,哪怕是個小丫頭片子,還沒長大,毫無修為,但以防萬一嘛。”
歐陽戎沒再去看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偽君子,眼睛死死盯住丘神機。
被幾個青衣奴仆按壓住的他,拼命掙扎,昂首咬牙:
“你們這些所謂練氣士,就凈做這些卑鄙無恥之事嗎?!背信棄義,持強凌弱,踐踏公道!
“我知道你們底線低,沒想到是根本沒有!現在連一個手無寸鐵的小丫頭都不放過!”
丘神機萬年寒冰般不變的臉龐上,微微聚眉,可旋即又松開淡然。
他的兵道,才不屑與螻蟻講。
丘神機與衛少玄目不斜視。
忽略才是最大的蔑視。
歐陽戎突然明白了這方世界的某個優先度極高的規則。
這個規則在前世,他挺難察覺到,且來到這方世界后,此前又一心忙著回家,短期內可以不太在意這個規則。
但若要長久留下來,那么血淋淋的現實必然會按下他高昂的頭顱,筆直正視這個規則。
只可惜,現在有點晚了。
但話說回來,在一尊上品練氣士面前,早點知道了也沒什么用,頂多,自己獨善其身的跑掉?
這口新鼎劍的爭奪游戲,似乎注定不是普通凡人小官能夠參與的。
“柳家主想殺的話,麻煩快點,趕時間呢。”
衛少玄看了一眼柳子麟,后者似是從愕然中剛剛反應過來,趕忙訕笑上前,準備行刑人手。
衛少玄低頭翻閱佛經劍訣,與背匣的丘神機一齊背身,走去遠處,等待人頭落地。
柳子麟帶領青衣家奴,上前把歐陽戎與阿青拽拖去懸崖邊。
倒地的歐陽戎轉頭失落道:
“阿青,是老爺太自大了,低估了這破劍的誘惑,忽視了練氣士的存在…老爺我不該大意帶你來。”
“老爺,沒關系的,都一樣。”
“什么…都一樣?”
阿青清淚滿顏,努力露出一張笑臉,依舊是歐陽戎初次認識她時,那柔柔惹人憐的嗓音:
“若沒老爺的出現,我與阿兄、阿母,還有龍城的很多人家,早就死在水災中,現在死,與當初死,不都一樣嗎。
“說起來,老爺還讓我們多活了許久哩!”
她開心說。
歐陽戎偏轉腦袋,還是不敢看她。
從山下吐血重傷到現在刀下斬首,他的平靜臉色下,是無盡的愧疚自責。
在折翼渠,本該他這個龍城縣令走出來的。
阿山卻站了出來。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
可是現在,不光抱薪者凍斃,歐陽戎連抱薪者的親人都照顧不好?
“安慰老爺的歪理。”歐陽戎閉目喃喃。
“不是安慰。”
阿青沾雜草的手背抹了抹眼角:
“阿兄走了,老爺也要走,阿青也不愿獨活,只是舍不得阿母,所幸,阿兄喜歡的那位阿嫂人好,應該會照顧阿母。”
阿青說著開心起來,突然問道:
“老爺,你還記得當初在東林寺,奴兒家留您吃飯的那個晚上嗎?”
“怎么不記得,你們還誤會了我,傻乎乎脫衣服。”
“阿青也一直記得哩!”即將赴死,阿青渾身顫抖,情難自禁:“從老爺抱住阿青,給阿青披上衣服起,阿青就…就…”
“就什么?”
“就…就永遠感激老爺情義。”
她偏頭,不看他。
“是嗎,我也很感激阿青啊…”
歐陽戎不知在想什么,出神呢喃。
二人低語間,各自在崖邊就位。
柳子安背對衛少玄,一張臉陰沉復雜,他與身旁青衣家奴們一起拔刀,看了眼靠在一起的歐陽戎與阿青,又回頭看了看衛少玄。
眼神閃爍了下。
歐陽戎突然放棄了所有掙扎,任由兩位青衣家奴反剪雙臂,背身按壓在崖邊。
他盡力仰頭,想最后看一眼天空。
只見晴空萬里,正午的太陽如針般刺眼。
歐陽戎努力瞇眸,眼縫間的狹窄視野里,花目恍惚。
要死了嗎,還沒來得及換那份回家的福報呢。
可為什么…卻沒多少遺憾?
歐陽戎笑了笑。
其實他心底清楚,一直都是這樣,心底什么都清楚:
起初的他,是在找不走的理由。
后來的他,開始在找走的理由。
哪怕后來,告訴自己,對這方世界很失望,視之為地獄。
可歐陽戎從小師妹哪里一得知,龍城還很需要他時,他還是接過裙刀,迫不及待的回到“地獄”了。
他又找到了不走的理由。
而那一份疑似回家的地宮福報,漸漸變成一種遠方的精神寄托。
可人有時候,一輩子都不會去見遠方。
知道它在那里就行了…
歐陽戎仰頭大笑。
這些潛移默化的思想轉變,其實他心里都清楚。
只是一直不愿承認罷了。
眼下將死,才明心見性。
歐陽戎微微張開眼,漸漸適應了耀目的陽光,這時,他忽然看見頭頂上方的藍天處,有一粒微小的白點。
這一粒小白點,以極快速度,在其視野之中越來越大。
歐陽戎一愣。
旋即看清是一只昂首翱翔的大鳥。
大鳥通體雪白,模樣格外怪異,好像…不止兩腳、兩眼。
還有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這只大鳥的背上好像有一團…金燦燦的燭火?
正午陽光太烈,火燒翅膀了?等等,這不是火焰!這是一團…被烈風吹拂的金色長發!
歐陽戎眉才皺起。
“誰給的狗膽。”
一道獨屬于女子的冷淡嗓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像是在草坪處眾人的耳邊說話一樣。
并且此女的聲線稍顯生硬,雅言說的略微生疏,就像胡人初學漢話一般。
“誰?”
衛少玄尚在驚疑四望,丘神機猛地抬頭,臉色大變,脫口而出:
“雪中燭!你怎么來了?”
“鼎劍留下,你滾,或死。”她說。
刀鋒下用力仰頭、直面陽光的年輕縣令臉色困惑,雪中燭三字略微耳熟。
可旋即,歐陽戎睜大眼睛,目睹了令他往后余生都極其難忘的一幕…
烈風滿山。
有金發越女自天上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