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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北歸變數

  胡夫是在潭州府境內,與北歸戍卒的大部隊迎面遇到的。

  他抵達那日,根據前方消息,北歸戍卒們正在渡江。

  胡夫馬不停蹄的前往。

  聽潭州府接待官員的介紹,面前這條奔流不息的北去江水,名為湘江。

  胡夫舉目張望,湘江中央,一條沙土堆積而成的水陸洲,宛如一根長帶,漂浮在湘江上。

  潭州府長史見狀,介紹了下:“胡大人,此州被地方百姓稱為橘子洲。”

  “嗯。”

  胡夫不禁眺目遠望,多瞧了兩眼。

  眼前,晴空萬里,湘江北去,橘子洲頭。

  胡夫胸中頓生一股海闊天空的豪邁之情。

  “中使大人,那些戍卒就在前面,剛剛渡江。”

  “走。”

  胡夫忽然孤身一人,策馬前奔。

  “中使大人等等我們!小心安危。”

  潭州府的官員與守將們趕忙跟上這位絡腮胡宦官,這可是天子私使,代表女帝,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們也要倒霉。

  胡夫不理,信馬由韁。

  很快,那人頭攢攢的將士人群出現在他眼前。

  “中使等等,下官派人去交涉下…”

  “不用了,你們停步。”

  胡夫下命令,頭不回,一人前往。

  面對前方突然出現的人群,剛剛渡過江水的北歸戍卒們,在幾個領頭模樣的漢子帶領下,迅速集合成列。

  他們手持武器,一臉戒備的看著這些似是潭州府官府兵馬的隊伍。

  “閣下何人,請停步。”領頭漢子上前喊話。

  “雜家胡夫,天子御使,代表圣人,特來頒旨。”

  北歸戍卒們愣了愣,似是沒想到一個太監嗓音如此中氣渾厚,豪氣萬千。

  然而讓他們更沒想到的是,這個絡腮胡宦官來到近前,毫不勒馬,繼續揚鞭前進,將后方潭州府官兵遠遠甩在后面,孤身一人,走入戒備警惕的持兵戍卒人群中。

  幾位領頭漢子不吭聲,戍卒人群下意識的讓開一條路,放胡夫進入。

  胡夫單槍匹馬,單手平托一卷黃色帛書,經過戍卒將士們身邊。

  一路上,他左右轉頭,視線落在北歸戍卒們的疲倦臉龐、風塵仆仆的兵甲、還有鍋碗瓢盆的炊物上,認真的一一掃過。

  全場寂靜無聲。

  領頭漢子、北歸戍卒、乃至后方的潭州府官員們都安靜目睹這一幕。

  胡夫表情自若,其實心中也有點打鼓,可卻強行壓下。

  他在人群中央勒馬,解下披肩,兩手展開圣旨,昂揚宣讀,語氣沉穩:

  “皇帝敕諭…”

  一道道赦免之詞從胡夫嘴中吐出,響徹寂靜的全場。

  念必。

  全場安靜。

  胡夫看了看那幾位領頭漢子。

  其中一個瘦高漢子,甲胄俱全、披紅披風,站在幾位領頭漢子的最前方,似是嘩變領頭的都虞蔡勤。

  至于江州長史歐陽良翰和他私下提過的第三團校尉蘇騫,應該是這幾位領頭漢子中的一個,只不過胡夫認不出來,眼下也不太在意。

  就在胡夫觀察眾將領表情的時候,眾將領們也在觀察這位天子私使的表情。

  胡夫兩手遞出圣旨,朝示意了下,他渾厚高音:

  “蔡將軍,請接旨。”

  蔡勤沉默。

  胡夫保持臉色不變,并不催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被一群廝殺戍邊的武夫們盯著的胡夫,目不轉睛的盯著蔡勤,眼睛卻隱隱失去些焦距,似是對時間的感知變得遲鈍。

  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是一瞬,還是永久。

  直至…

  蔡勤忽下馬,上前接旨,單膝跪地,低頭謝恩。

  全場頓時響起一陣聲浪。

  是歡呼聲。它宛若旁邊的湘江水浪,席卷江畔人群。

  馬背上的絡腮胡宦官悄悄長松一口氣,反應過來,已經背衫濕透。

  這萬眾矚目的時刻,他忍不住轉頭,看了眼湘江中央宛如一條飄帶的沙洲。

  周圍的蔡勤等將領上前寒暄。

  戍卒人群歡騰涌來。

  潭州府的官員們也小心翼翼的上前慶賀。

  眾人百態,場面雜亂。

  后面,胡夫也走神忘了是怎么撫慰并應付蔡勤等將士們的了。

  只覺得眼前這一場湘江畔的赦免過程,氣氛勃勃生機,萬物競發。

  當夜,他與將士們在潭州城外臨時軍營,喝的大醉而歸,索性也不回城里安排好的精修官舍,而是與這批戍卒們同住。

  翌日醒來,走出帳篷,去往主帳篷與蔡勤等人商議時,胡夫明顯感覺到軍營內戍卒們對他的親近尊敬…

  往后數日,停留潭州府期間,胡夫一直與招安將士們在一起。

  蔡勤等將領們對他的態度愈發信賴,

  甚至在胡夫稍微表示對兵器鎧甲的擔憂時,蔡勤二話不說,解下甲胄,同時下令全體戍卒們,一起摘除兵器。

  于是這批兵器鎧甲被留在了潭州府。

  這一日,休整完畢,眾人啟程,離開潭州府。

  走之前,潭州府送來了軍糧飼料,給戍卒們補給。

  胡夫決定跟隨蔡勤等人,一起北歸。

  也算是以身作則,代表朝廷,表明態度。

  離開潭州府前,胡夫以中使身份,傳信數封,派人送去沿途的州府,申明情況,命令沿途官員不得阻擋,放戍卒們們過境北歸…

  特別是作為北歸終點的洪州與江州,命兩州主官準備好接待。

  公文發出,安排妥當后,胡夫跟著大部隊,離開了潭州府,繼續北上。

  眼下招安成功,事前準備的事項,都按部就班進行,

  他只覺順風順水。

  可能是對其那日單槍匹馬宣旨的豪邁舉措佩服。

  北歸行軍的途中,胡夫與蔡勤等人逐漸熟絡。

  而且,為了融入這軍營武夫的氣氛,一向不怎么喝酒的絡腮胡宦官中使,也學著一起上桌喝酒。

  期間,胡夫終于見到了第三團的校尉蘇騫。

  這是一個悶油瓶一樣的圓臉漢子,身材壯碩,皮膚小麥色,酒桌上悶頭喝酒,發言頗少。

  雖然這一千五百戍卒中,大部分是洪州折沖府的將士,以蘇騫為首江州戍卒占少數,

  不過可能是性格沉悶老實的緣故,蘇騫與蔡勤等洪州將領相處關系不錯,至少沒有那種排擠冷落。

  胡夫觀察到這點,只不過,因為招安撫慰順利,沒遇到什么困境,胡夫便沒有主動去找蘇騫。

  而蘇騫對于偶爾佩戴某柄腰刀的胡夫也是沉默不語,或說他對蔡勤等人也是話少不語,更沒主動搭訕胡夫了。

  胡夫對此不太在意。

  隨著日子過去,事情朝穩中向好的方向前進,直到眾人進入江南道腹地。

  胡夫與蔡勤等戍卒們,來到了距離洪州已經不遠的饒州境內。

  在經過一處城池關卡,突然發現些不一樣。

  “胡中使,這些關卡布置的守兵是何意?”

  隊伍前方,蔡勤轉頭,疑惑問出了一眾將領戍卒們的心聲。

  胡夫看了眼后方那個嚴兵把守的關卡。

  寬聲安慰:“應該…應該是地方匪盜多,官府駐兵防備吧。”

  有一個校尉悶悶道:“這江南腹地,往日太平無事,哪里有這么猖獗的匪盜,要嚴兵把守。”

  行進的隊伍頓時沉默。

  胡夫微微皺眉。

  往后數日,經過一些關卡,依舊遇到了一些嚴兵把守要害的現象。在防誰似乎很顯然了。

  雖然都給戍卒隊伍放行通過,可蔡勤等人側目看向胡夫的行為愈發頻繁。

  胡夫臉色不變,可心中卻不禁大罵這饒州等地的主官。

  待隊伍靠近饒州城,胡夫立馬進城,進入饒州大堂,喊出了饒州主官,質問此事。

  饒州刺史最近養病請假不在,只有一位姓趙的饒州長史代為出面,

  解釋饒州乃江南道腹地,位置關鍵,為了安全考慮,才派官兵在關卡戒備,防止生事,此乃地方官員義務責任,不得為之。

  不過,趙長史強調,只是例行戒備,絕不會阻攔中使大人與戍卒們的北歸之路。

  這種老油條心理與預防不擔責的怠政,胡夫哪里看不明白,自然大為不滿,痛斥了一頓,趙長史卑躬屈膝,滿嘴賠不是,可依舊打著哈哈。

  不過最后攝于天子私使的壓力,饒州方面還是低頭了,撤掉一部分關卡官兵,只派零星官兵守關,走個過場…

  最后,饒州官吏們將沉著臉的胡夫,還有沉默北歸戍卒們恭恭敬敬的禮送出境。

  離開“不識大體”的饒州,胡夫稍稍松口氣,

  夜里的酒桌上,他寬慰了下蔡勤等將領們,眾人點頭應和,蔡勤主動活絡氣氛。

  可是很快,胡夫與一眾將領們發現,饒州并不是個例。

  可能使饒州的代替模范,也可能是深知江南道腹地太過重要,各地長官皆怕戍卒過境時出事背鍋。

  隨著經過的數州,只見,一處處關卡上,皆站有整裝待發的嚴兵,在巡邏把守,冷目盯著手無寸鐵的蔡勤等戍卒們通關,經過眼皮底下。

  身為中使的胡夫,權力雖大,面對各地如此的行徑,卻也罵不過來,

  更別提還有圓滑甩鍋、陽奉陰違的措爾小吏。

  胡夫只好盡力周旋,同時放出承諾,撫慰蔡勤等將領戍卒們。

而剛開始遇到這種嚴兵把守的情況,蔡勤等人還會疑惑看向胡夫,或是抱怨幾句,可到了后面,經歷多了,蔡勤等將領們變得沉默寡言  胡夫每日與他們同行,自若也發現了周圍戍卒的氛圍緘默起來,對于他的態度,雖然依舊尊敬,但卻沒有了剛開始那樣的熱烈親近。

  這種跡象與氛圍,令胡夫略感不安。

  這一日,夜。

  北歸戍卒們在一座縣城的郊外扎營夜宿。

  胡夫出資,在縣城置購了酒菜回來,在主帳篷里,邀請蔡勤等戍卒將領們吃飯。

  席間他寬慰了幾句,同時許下一些保證。

  蔡勤等將領點頭,勉強笑了下,氣氛還算熱絡。

  胡夫不勝酒力,喝的到后面,醉趴桌上,視線迷糊間,隱隱看見帳外走進來一個校尉,湊到隔壁桌的蔡勤耳邊,似是說了些什么。

  胡夫沒有聽清,只看見蔡勤忽然起身,

  然后又坐了下來,繼續喝酒。

  胡夫抬頭,大舌頭的問了句“何事”,蔡勤搖搖頭,說是有戍卒斗毆,已經處理,

  說完,這位北歸戍卒的頭領舉起酒杯,繼續朝胡夫敬酒。

  一場酒宴下來,胡夫醉了過去。

  待他被尿憋醒,睜開眼,已是深夜。

  周圍烏漆嘛黑。

  胡夫有些警惕起身,環視一圈,發現是躺在自己帳篷的席子里,他頓時松口氣。

  暗道:“你啊你,怎么一驚一乍的。”

  最近發生的事,確實讓他有些驚弓之鳥。

  胡夫皺眉,回憶了下,好像是喝醉后,被蔡勤等人送回來的。

  他離開帳篷,尋了處野外草叢小便,突然余光瞧見駐扎營地的主帳篷里,依舊燈火通明,似是酒宴。

  方便完畢,胡夫不動聲色的走近。

  “何人?”

  一個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值班戍卒攔在面前。

  “是雜家。”

  胡夫剛開口,主帳篷的簾子被掀開,蔡勤走了出來,表情拘謹:

  “胡中使醒了?”

  “蔡將軍還不睡?”

  胡夫瞥了眼主帳篷,里面有零星人影。

  蔡勤搖搖頭說:

  “最近事愁,有弟兄想多喝兩杯,陪著喝了會兒。胡中使酒力不行啊,醉太早了,剛剛俺們把伱送了回去。”

  “多謝蔡將軍,對了,你們誰在喝…”

  不等胡夫說完,蔡勤主動上前,攬他胳膊,邀請他去散步聊聊,順便醒酒。

  胡夫點點頭。

  于是,二人離開了主帳篷門口。

  剛到走到不遠處,胡夫驀然回頭。

  主帳篷那邊有人影掀開簾子,相續離開,他眼尖瞧見,除了一些熟悉的將領身影外,隱約還看見了一個身材壯碩的氈帽青年身影,看不清臉。

  “大人?”后方的蔡勤喚他。

  “嗯。”胡夫手指了指那邊:“那是誰,怎么不認識?”

  蔡勤轉頭看了一眼,答:

  “是桂州那邊的弟兄,之前離開桂州后,走散了,剛回來…”

  “哦,叫何名字,什么職務?”

  “杜校尉。”蔡勤猶豫了下報出名字,下一刻,他話鋒一轉:

  “中使大人,桂州大堂苛政延期一事,圣人和諸公是不是不會追責,藍長浩,還有洪州、江州的主事長官都安穩無事?”

  胡夫頓時沉默,搖頭說:

  “朝中有人呼吁徹查,圣人并沒忽略此事,蔡將軍放心,等你們回去,雜家再替你們上言,圣人…會主持公道的。”

  蔡勤轉頭:“朝中何人呼吁。”

  “江州長史歐陽良翰,態度最為強硬。”

  “只有五品長史之職嗎…”蔡勤低聲,抬起頭,笑了下:“此君,是條好漢。”

  胡夫點頭。

  氣氛略微尷尬,二人又聊了幾句,相互告別。

  各自回帳睡覺。

  回到帳篷躺下,胡夫輾轉反側,低聲呢喃:

  “好端端的,問這些是何意…”

  很快,帳外天空,泛起魚白。

  今有朝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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