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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靜若得意

  潯陽渡口。

  大船走后,這處碼頭泊位,只剩下送行的歐陽戎與王俊之。

  二人轉頭,對視了一眼。

  王俊之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微笑解釋:

  “子昂兄與書清兄相談甚歡,決定送他一程,前往龍城上任,順便游歷下旁邊的云夢大澤。”

  歐陽戎點點頭。

  王俊之收起手帕,輕輕一笑,也沒多留,轉身離開。

  歐陽戎默默看著他背影遠去,轉身,又回顧了一眼遠處江面漸漸變小的船影。

  燕六郎迎了上來:“明府,現在去哪…”

  歐陽戎忽然動了,經過他身前,朝潯陽渡口的東側徑自走去。

  那兒有一座船舶司的官署,給各個停泊船只登記做手續。

  燕六郎微怔,立馬閉嘴,跟上明府步伐。

  旋即,他瞧見,明府大步邁進了船舶司大門,在某個值早班、打哈欠的小吏桌前停步,

  明府伸出手掌,一臉平靜說:

  “剛剛開走的那艘大船,是從哪里出發,終點又是哪里,手續文書給我取來。”

  哈欠小吏一愣,欲要板臉,卻立即瞧見這個口氣大的素服青年身后,有個藍衣捕頭快步出列,手里舉有一枚銅牌。

  “好好,兩位大人稍等。”

  小吏笑臉以迎,翻找文書。

  燕六郎沒太在意小吏的態度驟變,側目看了一眼桌前背手靜立的明府,

  雙眸如深潭般幽靜。

  有長江中游第一渡美稱的潯陽古渡被拋于后方。

  站在甲板,看著順風破浪的船頭,杜書清注視了會兒,回過頭來。

  他緘默不言的越過旁邊激動話癆的越子昂,矯健鉆進后方船艙,

  朝船艙內正在埋頭弈棋的兩道身影說道:

  “炎公,這鹿鳴街的宅子怎么辦。”

  杜書清攤開手里的一串鑰匙,木訥問道。

  李正炎正與魏少奇對弈,目不轉睛的盯著棋盤上的黑白棋子,頭不抬道:

  “還能怎么辦。”他微微一嘆:“先去吧。”

  “是。”

  魏少奇開口說:“他在龍城做過縣令,應該有認識之人。”

  杜書清側目。

  李正炎點點頭:“這個,是要注意下。”

  杜書清“嗯”了聲,收起鑰匙,無聲離去。

  人走后,船艙內又只剩下對弈的二人。

  李正炎落下一粒黑子,惋惜嘆道:

  “江州確實有王氣,位置也好,真是個好地方哈。”

  魏少奇言簡意賅:“與洪州互為東南門戶。”

  李正炎點頭:“特別是江州,順潯陽江而下,可輕松抵達金陵與揚州,亦是二者門戶。”

  船艙內安靜下來,只剩下“噠噠噠”的棋子落盤聲。

  李正炎忽然將手中棋子丟回罐里,站起身,擺擺手:

  “走吧,江州不能長待,道不同,無法謀之。

  “后面交給俊之了。”

  魏少奇置若罔聞,指了指棋盤說:

  “炎公,坐啊,這局棋還沒下完呢。”

  “咳咳。”李正炎咳嗽了聲:

  “魏先生和我和臭棋簍子有什么好下的。要是想弈棋,我出去叫書清來陪先生你下吧。”

  魏少奇嘆氣:“炎公這可不是好棋品。”

  “我的棋品你又不是不知道。”

  “比如?”

  “比如這樣。”

  李正炎泰然自若的揮袖,將輸了的棋盤拂亂,頷首:“砸盤。”

  魏少奇點點頭,忽然回到不久前的話題:

  “王冷然之輩,不足為懼,可江州有歐陽良翰,確實無法長待,該走了。”

  “一直沒問,魏先生怎么看歐陽良翰?”

  魏少奇手指面前黑白圓棋子凌亂一片的方塊棋盤,直言不諱:

  “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材,靜若得意。”

  李正炎不禁回頭,多看了兩眼向來吝嗇贊言的魏先生。

  這四句贊言大致意思是,行為方正有規矩,智謀卻圓滑多變,做事上大開大合,內心卻平靜安寧。

  “好一個靜若得意。”

  李正炎頷首認可:

  “最難得的,是年紀輕輕就有‘靜氣’,也不知他當初貶謫龍城遭遇了什么,未免太不‘年輕人’了。”

  “沒錯,這等人物在,乃衛周氣運。”

  停頓了會兒,魏少奇嘆氣:

  “若是去年末,歐陽良翰能接旨入京進入御史臺就好了,我與炎公也能早些結識此人,也不會有今日江州之棘手。”

  李正炎臉色意外:

  “魏先生很少這么夸贊人物。”

  魏少奇搖搖頭:“是改乾為周以來,這些年見多了時無英雄、豎子成名,難得遇見一位不負盛名之人。”

  感慨了句:“不愧夫子青睞,任他違旨留在江州。”

  聽到魏少奇嘴里敬仰語氣的“夫子”二字,李正炎垂目,保持沉默。

  魏少奇似是也發現了冷場,閉嘴不言。

  安靜了會兒,船艙內有人整理亂棋盤,狀似隨口問:

  “下面該去哪,桂州?”

  “不。”拂袖砸棋盤之人安靜了會兒,點頭說:“洪州。”

  “彩。”

  歐陽戎頂著一片晨曦走出了船舶市貿司。

  身后跟隨的燕六郎翻了翻手里文書,嘀咕道:

  “好像沒什么問題,確實是從金陵出發,途徑龍城、黟縣的。”

  歐陽戎不置可否。

  二人返回了江州大堂。

  “門口等一下。”

  歐陽戎進入正堂,提筆書信一封,出門遞給燕六郎,吩咐道:

  “燕六郎替我寄給刁縣丞…不是,刁縣令。”

  燕六郎聽到歐陽戎說順口的口誤,失笑。

  “是,明府。”

  轉身要退下。

  “等等。”

  歐陽戎回頭,喊住燕六郎問:

  “王俊之那邊,讓你盯著,最近他有何動靜,除了去州學上課。”

  燕六郎道:“王俊之被越子昂引薦,后面接連參加了三場菊華詩社的雅集,與潯陽王府那位小公主殿下有過些接觸。”

  歐陽戎微微皺眉。

  燕六郎觀察他表情,問:“明府,可有何不妥?”

  “沒事。”歐陽戎搖頭。

  “明府可是不喜歡此人?”

  “說不上。”

  燕六郎想了想,猶豫道:

  “明府,畢竟是大郎的阿妹,也不算外人,也可以讓大郎帶話,伱若有什么話,什么告誡,直接和她說清,比較好。”

  想起那次誤會之后,離裹兒生人勿近的態度。

  歐陽戎輕輕點頭,卻不再言語。

  有些話,其實他作為潯陽王府首席謀士,并不方便說。

  并且他的態度也一貫如此:

  包容后來者,不排擠任何懷才不遇、投靠潯陽王府的能人志士,前提是別往溝里帶。

  若有驚世大才,歐陽戎自覺讓出首席謀士之位又何妨。

  只有自卑自大之人才戀位嫉才。

  當然,有時候,這種不爭的態度,才是最大的爭,只是無意識罷了。

  此前對于憤青極端的越子昂,他都沒有在離閑父子面前說過任何壞話。

  將他趕出王府,是離閑父子當時的避嫌決定。

  而拒見名氣極大的李正炎、魏少奇,也是離閑父子擔憂接觸這類代罪之身的極端保離派會惹麻煩,才拒之門外的。

  歐陽戎亦是沒有提前在背后說壞話。

  不過對于李正炎、魏少奇等人懷有的可能目的,歐陽戎其實是持擔憂與警惕態度的。

  若是離閑父子真接見了他們,歐陽戎出于謀士職責,事后會告誡幾句,不過沒有發生罷了。

  然而眼下,王俊之徐徐靠近的行為,歐陽戎亦是不方便多說。

  特別是他大概率是走離裹兒的引薦路子。

  可能只是王俊之留在江州后的正常投靠行為呢,與李正炎等人無關,畢竟潯陽王府的吸引力太大。

  歐陽戎無法斷定,

  只能靜觀其變。

  其實說起來,對于李正炎一行人,不談立場與戴罪之身麻煩,這些天接觸下來,他確實挺有好感的。

  甚至同情他們被眼下朝中保離派大部隊切割、拋棄的遭遇。

  但這并不是他置小師妹、槐葉巷女眷、潯陽王府前途性命如兒戲的理由。

  歐陽戎要沿著某條規劃好的路,堅定走出去。

  這是當初他成為“蘇府謀士”時,與眾人商議好的:

  熬過這段黎明前的黑暗,怎么打也不倒,靜待神都局勢變化,幫離閑一家重返京城,繼承皇嗣之位,乃至后面的重奪大寶。

  至于再然后。

  就是那個夏日午后,在古越劍鋪斬龍臺上,歐陽戎與離大郎約定好的。

  他幫離閑一家重回京城。

  而他們也反哺歐陽戎一個施展抱負的大舞臺。

  過程中,必不會令抱薪者凍斃風雪。

  而知道前世某種走向的歐陽戎清楚的明白,還有一個未來鼎盛的盛世,隱隱藏在眼下衛周朝女主當政的諸多亂象之后。

  那才是這個由乾改周的年輕大一統王朝,國力最鼎盛的時代。

  也是歐陽戎心中一個尚存的期待。

  他想走去那個盛世,瞧一瞧,觸摸并改變一些什么。

  同時,經歷過龍城縣的歐陽戎,不想讓這個盛世只成為關內兩京少數人的盛世。

  就像他在龍城做的事情一樣,救一救盛世下的孤鴻遍野。

  剛在龍城上任作縣令時,歐陽戎經常自問:

  與前世相比,這里是地獄嗎?

  是的,是地獄沒錯。

  但自從第二次醒來爬出那座凈土地宮起,歐陽戎便徹底斷去了對來世、凈土的冀望,立定腳跟。

  無間地獄既然沒法一蹴而變蓮花凈土,那就讓它變的稍微好一些。

  那日爬出地宮前在那個“歸去來兮”石刻旁邊刻下的留字,他依舊清楚記得:

  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長纓是什么?

  一口“匠作”還遠遠不夠。

  他還要拿到一柄全天下男兒夢寐以求的“權劍”,斬斷這座王朝的諸多弊端。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歐陽戎靜靜等待,熬過這一段黎明前的黑暗。

  從營州之亂、到衛氏慫恿的中樞與大佛建造,到李正炎等激進保離派貶低,再到不久前的桂州慘案、桂州戍卒嘩變。

  短時間內,種種事件,應接不暇。

  試問,眼下這個的衛周亂象亂嗎?

  亂,當然亂。

  衛氏女帝的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可憎嗎。

  可憎。

  歐陽戎毫不猶豫的點頭。

  那他更要去用最省時省力、最低烈度的方法結束它。

  既然青史往后這數頁字里行間寫著的都是“君主專制”這個最優答案。

  那么上層的你死我活、血染宮廷,沒事,別影響到下層百姓大體的太平安定,就行。

  除非是到了新鮮血液徹底換不進去,不得不天街踏盡公卿骨。

  否則統治階級內部的廝殺換血,總好過下層自下而上、改天換地時的天翻地覆,人口十不存一。

  省時省力,低烈度。

  潯陽王離閑一家就是眼下離他最近的那個答案。

  也是歐陽戎走出龍城時選擇從離閑一家手里接過,并戴上“謀士檀郎”這副身份面具,承擔這份責任的原因。

  只是有點沒想到,在潯陽城里,會與小師妹告白定情。

  于是又多了一副“小師妹兒子的食堂承包商”的身份面具。

  只是值得慶幸的是,小師妹、槐葉巷女眷、還有潯陽王府都在潯陽城,都在歐陽戎身邊。

  個人私欲與前途志向當下一致,暫不沖突。

  所以哪怕潯陽城是如履薄冰的牢籠,他心亦安定,愈發沉靜。

  正堂內,歐陽戎坐下身,平靜整理案牘,垂眸道:

  “王俊之暫時不用去管,六郎,若是龍城那邊有回信,第一時間通知我。”

  “是,明府。”

  三日后,歐陽戎收到了刁縣令的回信。

  杜書清一行人已經抵達了龍城。

  杜書清留下,并且當夜住進了空閑的梅鹿軒。

  歐陽戎默默看完來信,又書信一封,信上叮囑了刁縣令幾句,寄了回去。

  做完后,他身子后仰,靠在椅上,臉色稍稍松了口氣。

  李正炎一行人總算是走了,眼下看來,倒是無事發生。

  只不過,眼下卻有一個壞消息。

  關于功德塔的。

  也不知道是過期了,還是沒有關鍵之物繼續觸發,功德塔內的紅色福報突然消失不見。

  青銅鐘紫霧消失,紋絲不動。

  恢復如初,

  歐陽戎前日早晨起來發現后,不禁愁眉,

  不過一想到功德不足,短時間內也難以補齊七千,沒法強求,他只好自我安慰一下,轉頭去忙正事,也沒空惋惜。

  歐陽戎開始尋找幫助江州折沖府第三團士卒脫難的方法。

  苦思了數日。

  這一夜,他例行來到潯陽王府夜謀。

  書房人剛到齊,沒等歐陽戎開口,離閑竟然忽然主動提起了秦恒和第三團將士的事。

  “檀郎可有對策?”

  歐陽戎臉色有些意外:“伯父怎么知道的?”

  韋眉笑說:“謝賢侄女說的,說你最近在愁思此事,前幾日白天去花廳送糕點,咋我與七郎也看見檀郎你談正事時,還愁眉不解的,想心思。”

  離閑接話:“當晚問了下賢侄女,原來是嘩變戍卒的事。”

  離大郎語氣責怪:“檀郎真是的,這事怎么不和我們商量下。”

  抱貓的離裹兒也側目看來。

  歐陽戎聞言,不禁看了眼小師妹,又看了看關心他的離閑一家。

  他心中略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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