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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八、烈女

  悲田濟養院。

  “良翰兄?”

  “良翰賢侄!”

  “你怎么在這兒,謝姑娘一直找你。”

  后有追兵,離閑、韋眉、離大郎等人卻不禁停步。

  “他腹部重傷,失血過多。”

  離裹兒兩手撐膝,喘息側望,立馬判斷道。

  趁著身后追兵未至,這小女郎朝那處井口,頭不回跑去。

  “阿父阿母,你們先走,我與大郎救人。”

  “阿妹!”離大郎連忙跟去。

  一家四口人,離裹兒少女之身,體力最弱,離大郎正是青壯年,跑得最快。

  這些,她當然自知。

  離裹兒兄妹來到井邊。

  歐陽良翰腹部纏有一圈他的衣裳撕布,被打了個死結,腿旁掉落一把染血短刀,屁股下一地的血泊。

  他滿臉蒼白,正閉目仰頭,氣弱游絲,似是自己強行包扎的傷口。

  來不及多想。

  井旁,離裹兒從懷中掏出一團紅手帕,匆匆打開,豆蔻兩指捻起一粒翠綠小丸,送入面前奄奄一息青年的干澀嘴唇里。

  一枚回春丹,是此前謝令姜下山找人前,以防萬一,與靈氣玉塊一起交給她的。

  喂完丹,兄妹二人一齊架起癱若爛泥的年輕縣令。

  “阿父,阿母,伱們…”離大郎這時聽見動靜,轉頭一看,有些無奈。

  原本跑在最前面的離閑、韋眉,已調頭跑回井口邊。

  “你倆別逞能。”

  離閑板臉呵斥一句,韋眉也瞪了兒女一眼。

  于是,一家四口人,手忙腳亂的將閉目垂首的年輕縣令架起,步履匆匆,一齊跑路。

  眾人默契,無人多言。

  即使拋開與歐陽良翰的交情不談。

  眼下謝姑娘在最前面打生打死,為他們一家人爭取時間,眼下他們亂跑,遇到了謝姑娘一直苦苦找尋的大師兄,且還把歹人引到了這邊。

  若光顧著逃命不救,以后有何面目再見謝姑娘?

  只是眼下,離閑四人這一番停步救人的耽擱,令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

  且帶著失血昏迷的歐陽良翰。

  再加上逃進這座滿是殘疾老幼的悲田濟養院,人多眼雜,跑起路來,不時撞人,雞飛狗跳。

  嚴重拖慢了速度。

  “歐陽良翰,你沒事吧。”

  蘇裹兒突然轉頭問,她剛剛余光發現,被阿兄與阿父架在中間的歐陽良翰,好像抬了下頭,虛弱四顧了下旁邊的他們。

  而且蘇裹兒還發現,歐陽良翰手里緊攥著一枚青銅獸面,哪怕剛剛重傷昏迷井口,都沒有松手。

  不像是完全昏死。

  可此刻,歐陽戎垂首,腦袋隨著顛簸搖晃,閉目不語。

  也不知回春丹是否有效。

  悲田濟養院內,院落極多,院墻層層相隔,雖然一時間看不見身后追兵在哪,可是卻能通過遠處滿是傷殘老幼的院子發出的“雞飛狗跳”動靜,得知追兵方位。

  眼見后方追兵將近,遲遲甩不掉。

  離裹兒手背擦汗,忽然開口:

  “得分頭跑,不然這樣下去,今日誰也跑不掉。”

  “可小妹你跑的速度最慢。”離大郎遲疑。

  “那就更要分頭跑,他們不一定追我。”離裹兒冷靜道。

  “良翰賢侄怎么辦?”離閑擔憂問。

  離裹兒眸光一掃,是指前方一間屋子:

  “把他藏下,咱們四散,引開追兵,歐陽良翰反而更安全。”

  離閑與離大郎臉色遲疑,總覺得計劃有點不對勁,可面前沉靜的小女郎已經果斷做出決定,把歐陽良翰背去前方屋子。

  倉皇關頭,眾人只好照做。

  在這處院內一眾嚇得躲閃的殘疾老幼、目瞪口呆的視線下。

  將歐陽良翰藏進了屋里,離裹兒、離閑四人各挑一處方向,四散逃走。

  院內被波及的殘疾老幼面面相覷。

  可很快,他們發現,一道纖細窈窕的倩影再度返回了院子。

  離裹兒眼下不再腳步匆忙,看了一眼父兄們逃走的方向,她徑直扯下臉頰薄紗丟地,頓時露出一張氣喘吁吁卻出奇冷靜的小臉蛋。

  離裹兒垂目,不慌不忙走進藏有歐陽良翰的屋子。

  她發現這恰好是一間簡陋廚房,廚房光線昏暗,不遠處廚臺上還有幾枚擺盤的淡黃饅頭。

  “水…水…水…”

  離裹兒突然聽到一陣低語聲,轉頭看去,背靠在水缸旁陰影里的閉目青年,正嘴唇蠕動。

  離裹兒走去廚臺取碗,從水缸中舀了一碗水,又順手取了一枚冷饅頭,放在歐陽戎的手邊。

  她蹲下,默默遞碗,給他的干澀嘴唇喂了一口水。

  “想活著再見謝家姐姐,等會兒,就別出聲。”離裹兒微笑說。

  就在這時,外面院子里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隱隱還有衛少玄的聲音。

  離裹兒把碗擱在似醒似昏的閉目青年手邊,立起身,低頭理了理袖口衣領,優雅走出。

  一路追殺。

  衛少玄冷笑,不慌不忙。

  他不時蹲身,手指捻一捻地上的灰塵泥土。

  偶爾還湊到鼻間嗅一嗅,手肘撐著膝蓋,拎起刀尖,指一指前面分岔路的某個方向,示意追擊。

  衛少玄又找到了,當初被義父改名下放到漠北邊軍、在一支斥候探馬小隊歷練日子的感覺。

  也像今日這般追殺獵物。

  雖然眼下這些偏安江南的“獵物”們幼稚了點,沒有那些反偵察嫻熟的游牧部落漢子那么狡猾有難度,甚至雙方還要時常在“大漠孤煙直”的草原上,捉對廝殺。

  但也算是幫他憶苦思甜,小小助興了下不是?

  且在這趟鼎劍之行之前,衛少玄是被魏王匆忙從漠北邊軍召回。

  這一次當斥候探馬的磨練經歷,他不僅領悟通透了兵家道脈的第九品“武夫”,他還隱隱摸到了第八品“魏武卒”的門檻,似是一腳就能邁進。

  只因鼎劍之事,衛少玄反而要千方百計的壓制住升品。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與義父、父王準備的太久太久了,整座魏王府也對他寄予厚望!

  衛少玄摸了摸手臂上的綁帶傷口,回過頭,如狼般看了眼文殊菩薩殿方向,眼神陰冷。

  這謝氏女簡直找死,待他成為執劍人,嘗試晉升第八品,再回頭去好好收拾她!在執劍人面前,高一品又如何?

  “等等,停步!”

  衛少玄抬手,身后八位侍衛,在一座院子內一齊頓步,他如鷹環視一圈左右。

  沒去搭理院內瑟瑟發抖的老幼病殘,他忽然蹲下,手指又捻了捻地上灰塵腳印。

  衛少玄忽然站起身,手接連指向幾個方向,冷聲:

  “呵,以為分頭走就能跑掉?分頭追,你,帶人往那邊去,你…最重要的這個,往這條路跑了,本少親自追…”

  衛少玄嘴里吩咐了幾句,領命的手下們,卻發現面前這位魏王之子的眼睛,斜斜的盯著不遠處一座似是廚房的屋子。

  衛少玄瞥了眼腳下的蛛絲馬跡,滿臉玩味。

  他歪頭,身子絲毫未動。

  因為最重要的獵物就在這里。

  可下一霎那,衛少玄臉色愣了下。

  不等他繼續忽悠戲耍完,一道翩若驚鴻的倩影已經自己走了出來。

  大大方方,俏臉表情自然。

  就像在這里專門等他們的一樣。

  “衛表兄。”

  離裹兒走上前,毫不猶豫道:

  “奴家想通了,奴家要去洛陽,要去見祖母和衛表伯。

  “奴家不想跟他們走了,還有那個姓謝的管家婆,未免管的太寬了些,她與衛公子的恩怨,和奴家何干?

  “莫名其妙。”

  離裹兒搖搖頭,輕咬嘴唇,因為剛剛的急促奔跑,臉頰淡淡粉紅,簡直我見猶憐。

  衛少玄怔了一會兒。

  反應過來,壓住喜色,保持淡然,手中腰刀丟見身側屬下懷里:“刀亂丟什么?收好。”

  教訓了一句,他回過頭,取出一把折扇,輕搖扇風:

  “那個謝氏女,本公子也很討厭,這陳郡謝氏,總與我們衛氏不對付,以為遠在江南就能無虞了?等衛氏騰出手來,再好好收拾他們。

  “裹兒表妹說的對,跑什么啊,表叔父未免也太驚弓之鳥了些,都是表親,都說他鄉遇故知,還能害了他不成。”

  衛少玄搖搖頭,走上前,來到離裹兒身邊,不動聲色,軟言說:

  “裹兒表妹,咱們離衛兩家之間,很多事情,都是這些外姓人唆使挑撥的,不是非黑即白,你祖母對此就一向深惡痛覺,這些外人盡離間咱們兩家親情。

  “等表兄我帶你回到洛京,你就會明白的,話說,你那姑姑長樂公主,不也與我們衛家關系和睦?”

  衛少玄卻沒想到,離裹兒輕輕搖了搖頭,說出的話也令他有些驚訝:

  “也不算是被挑撥,我阿父與阿兄是本來就笨,總是芥蒂當年祖母做的事情,他們又無能為力,所以是自己沒用,卻只能把怨氣撒在你們衛氏頭上。”

  衛少玄余光看見,梅花妝小女郎嘴角牽起一抹嫌棄的弧度,清脆道:

  “有本事,他們怎么不去把失去的全搶回來,就知道自艾自怨,不還是作為太宗子嗣,一點本事沒有,斗不過祖母?這與你們衛氏子弟何干。

  “愿賭服輸,成王敗寇,很簡單的道理,他們怎么就想不通呢?”

  能得佳人信任、成為傾述對象,衛少玄精神震了下,他還發現離裹兒提到那位祖母時,眸底是藏不住的憧憬艷羨,不似作假。

  果然,女子大都慕強,他暗道一句,輕笑安慰:

  “沒事沒事,只要裹兒表妹你想通了就行,至于他們…”

  衛少玄左右看了看離閑等人逃去的方向,臉色略微猶豫,準備轉頭吩咐。

  “別管他們了。”離裹兒面色自然的揮揮手,忽然轉頭,一臉好奇問:“對了,表兄,你之前說,給奴家看的佛跡是什么?”

  衛少玄聞言一笑,將離閑等人拋擲腦后,賣關子說:“走,帶你去個地方,你馬上就能知曉。”

  離裹兒微笑:“要不你先講講…”

  就在這時,一個侍衛從抄經殿方向匆忙跑來,單膝跪地:

  “六公子,那老僧把佛經梵文翻譯完了!遵循公子吩咐,屬下第一時間送來。”

  侍衛一臉討好,兩手呈遞一本佛經翻譯冊。

  “巧了這不是,呵呵,那今日就在這兒,給裹兒表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佛跡。”

  衛少玄大笑,接過佛經,又令侍衛取下背上的墨家劍匣。

  東西齊全,全都就位。

  衛少玄傲立院中,朝左右擔心受怕的老幼病殘們笑道:

  “真是便宜你們了,今日能一起見證神話之物!”

  衛少玄轉頭,淡淡說:“表妹要不站遠點,小心傷到。”

  “沒事,奴家…奴家想離近些。”

  “也行。”

  見佳人淺笑垂首,衛少玄只覺順風暢快。

  “表兄還沒說,這到底是什么?”她站在衛少玄身后,好奇歪頭,看了看他手里的木匣。

  衛少玄輕描淡寫:“鼎劍。”

  瞧見離裹兒啊嘴震驚的容態,他春風一笑。

  回過頭,衛少玄當眾,手握劍匣,低念佛經,最后抬首,微笑朝正前方吐字:

  “匠…啊!”

  衛少玄一聲慘叫,手捂肩頭新傷。

  他“匠作”二字還沒說完,就被身后一道冷風嚇的汗毛豎起,在空中扭轉身子,又一次堪堪躲過直插后心的一擊。

  可肩頭依舊一沉加一涼,中招了。

  衛少玄吃痛不已,轉頭,是一把頗為熟悉的信劍,斜插在他右肩上,離后心要害不遠。

  “你!賤人!”衛少玄血怒,一腳將欲沖上來補刀的離裹兒踢飛。

  周圍侍衛焦急撲去,終于制止住一臉平靜的離裹兒。

  “你騙我?”

  離裹兒高昂下巴,漆眸睥睨著他,自若說:

  “只可恨沒一刀捅死你,不過死前來一刀也算解氣了。

  “衛少玄,以后,你再用這雙狗眼盯我看一下試試?惡心至極,第一次見你就很反胃。

  “還凈玩點弱智把戲,英雄救美?我最討厭自己蠢還以為別人蠢的。”

  “你…你不怕死?!”

  眾目睽睽下,衛少玄一張臉漲成豬肝色,羞怒交加,他突然想起那日善導大師求的兩根姻緣簽。

  離裹兒閉目:“我阿父阿兄會替我報仇,所有流淌太宗血脈的人都會替我報仇。竊鉤者誅,盜國者侯,若無祖母,你們衛氏算何東西?”

  “好好好!給你臉不要臉,今日就拿你們臭屁的太宗之血來祭劍!”

  衛少玄氣笑了,面色一狠,轉臉,殘忍吐出二字:

  “匠,作!”

  院內眾人疑惑,旋即一臉震驚。

  一條“弧”,出現在院子上空。

  它澄藍,像是天空的傷口。

  懸停不動。

  向院內的凡塵眾人展現神跡,或在俯視眾人。

  衛少玄見之,也吃驚片刻,旋即仰頭厲笑。

  “匠作,這就是你的模樣嗎,果然非劍非鼎,簡直宛若神話!哈哈哈…”

  離裹兒眸底露出絕望神色,她剛剛就隱隱猜到會是鼎劍,可眼下已經阻止不了;她掉頭返回起,就已不惜死,唯獨怕父兄與謝家姐姐也跑不了。

  可下一瞬間,有奇怪事情發生。

  離裹兒身旁,一位位看押的侍衛腦袋接連掉落地上,像秋日果樹掉下的碩果一樣,墜頭聲沉悶回蕩院內。

  侍衛們的無頭身軀相續倒下。

  離裹兒茫然四顧,這是哪位高人出手救她?

  可旋即卻發現,是天上那一條“弧”,它正靜靜懸浮在她的面前。

  離裹兒歪頭疑竇看“弧”,“弧”也似在看她。

  衛少玄震驚四望,“我沒動它啊!等等,我怎么使喚不了它?”

  匪夷所思之際。

  前方廚房里,一位滿身血污的短發青年,手掌平端一只碗走出來,走到院內眾人面前。

  “饅頭太硬,啃不下。”他聲音沙啞。

  低頭抿了一口涼水,碗塞回瞠目結舌的離裹兒手里。

  歐陽戎抬起頭,雙眼流淌澄藍的光芒,腹部上的傷口亦有澄藍靈氣緩緩流動,歐陽戎走到被“弧”削下雙臂的衛少玄面前,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死亡的恐懼涌上心頭,衛少玄瞳孔驟縮,他怒吼:

  “王…王府會殺了你!”

  “我殺你全家。”

  一條澄藍的弧線,在衛少玄滿是不可置信神色的眼睛里放大,最后在他臉上畫出一道血痕,“弧”入體,比藍天還澄澈干凈的光芒自他面孔血痕上漏出,光芒與血花一起綻放開來。

  這位被衛氏寄予厚望、規劃好錦繡前程的魏王第六子解體,血肉碎泥濺滿全場眾人衣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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