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怎么了?怎么臉色這么奇怪,是不是赤腳寒氣入體了?”
梅影齋三樓,一間狼藉雜亂的書房內,包子臉小侍女擔憂道。
“我,我沒事…”蘇裹兒的聲音傳來。
彩綬不禁多看了兩眼默站在倒地紙簍邊的小姐。
今天剛開始還是好好,可是下午突然不知是觸發了什么奇怪被動,小姐突然變得與往常不一樣起來。
自家小姐的變化,讓她覺得有些陌生,又熟悉。
沒錯。
是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與往常的淡泊寧靜相比。
而熟悉…
是小姐不顧一切赤腳跑下樓踩著庭院雨水的模樣,有點像是夢回小時候。
曾經的那個喜歡飛來飛去與頑皮男孩子一般愛上房揭瓦、爬墻登屋頂的腹黑小蘿莉身影,似是又重新回來了。
雖然可能僅是曇花一現。
不過彩綬始終覺得,長大后便開始逐漸文靜淡漠、斯文守禮的小姐,心里還是藏有一道頑皮好動的爛漫少女身影。
只是不常顯現了而已。
由動轉靜。
只是不知為何,今日某物像是被放出了籠子。
彩綬忍不住看了看此刻小姐柔軟胸脯前把布料壓變形的那張桑皮紙。
上面布滿了某人的字跡。
唔好像是由歐陽公子送的這篇辭賦引起的…
“彩綬,你,你先出去。”蘇裹兒忽道。
她往前默默邁了一步,裙擺擋住了旁邊倒地的紙簍與紙屑中的裹紅紙竹簽。
彩綬注意力被轉移,愣道:“好的。”
“等等。”
“怎么了,小姐,是哪里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只是突然發現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伱無需管,做好你的事情即可,另外…”
蘇裹兒頓了頓,臉頰微紅,偏開目光道:
“另外今日的事情你不許對任何人講,就算是老爺與夫人也不行,知道了嗎?”
“哦。”彩綬低頭,繡花鞋的腳尖踮起做鉆地動作,“奴婢知道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也叮囑下院子里的其它丫鬟,不許碎嘴。”
“是。”
望著彩綬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房門被其從外面關上,蘇裹兒站在紙簍旁不動,待聽見下樓的聲音走遠,她動若脫兔般,赤腳來到房門前,將門從內鎖起。
旋即快步走到倒地的紙簍邊。
蘇裹兒身影頓住,影子搖。
似是猶豫了下。
她捻紙牽起兩側裙擺,有些不顧形象的蹲下。
穿桃紅襦裙的裸足女郎兩手抱膝埋臉,露出一雙細眸輕瞇,注視著地上裹紅紙的竹簽。
竹簽靜靜躺在紙屑之間,似是老實等待著某人的撿起。
她抱膝的手微微握緊了一下拳。
“是巧合還是…”
呢喃聲欲言又止。
蘇裹兒眸底浮現一些復雜之色。
有狐疑,也有羞惱,還有其它。
此前,她從未想過這方面的事情。
對這一支意外得來的姻緣簽也毫不在意。
然而,蘇裹兒剛剛經歷了一言成箴之事,正處于一種…千百度后,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的恍然愕然之中,隱隱有一股被宿命包裹般的奇妙體驗。
還有一種…世間萬物似是都具備某道命中注定般的軌跡,只看能否窺破幾絲天機的玄妙感受。
在這特殊事件發生后的余波影響下,思緒不自覺的往某類宿命論上拐。
對周遭發生的蛛絲馬跡都格外敏感。
于是眼下,蘇裹兒再次面對這只姻緣簽。
哪怕理智萬般不輕信,但一顆芳心也難免生出一絲“難道冥冥之中自有天命”的羞惱想法。
其實這也不怪蘇裹兒胡思亂想,縱是任誰在這此情況下,都難以完全冷漠理性。
更何況,面對這支姻緣簽的還是一個城府頗深也頗為多疑的十六七歲少女,本就是敏感多愁的年齡。
紙簍前,蘇裹兒遲遲沒有伸手。
蹲下的窈窕背影安靜。
她以前其實并不太信命。
可自從得知出生在凡塵的自己身上流的是什么血,得知自家阿父阿母經歷過多么跌宕起伏的離奇起落,又得知那位素未蒙面的“慈祥”祖母的所作所為。
由不得她完全不信。
另外,還有那位曾給蘇裹兒算命、口吐箴言的老相士。
不久前,蘇裹兒剛得到消息,這位茅山上清宗輩分極高的袁姓老相士已經羽化登仙,也就是死了。
她還隱隱聽說,老相士可能是因為泄露了太多天機導致壽元缺損,命硬也難抵…
可能這也是上清宗道士大多一脈單傳,且難以長命難以壽終正寢的原因吧。
處于入世與出世之間,于紅塵和隱世間搖擺不定。
又成天或扶乩請神,或降妖除魔的…主打一個愛管閑事。
即使所收取的弟子大多挑選命格很硬之輩,但也都命不長久。
同是三山滴血字輩,看看人家龍虎山太清宗與閣皂山玉清宗的道士同行。
前者,府門緊閉,黃紫天師少有出山,十分愛惜羽毛。
后者,觀門大開,救死扶傷煉丹作法,與王公貴族,庶民百姓打成一片,人間煙火味十足。
得此消息,蘇裹兒悵然之際,還有些沉默。
此刻,書房安靜良久。
倒傾的紙簍上方,一只素手忽而伸出。
手掌在空中停住。
又收了回去。
“箴言是箴言,可沒提這什么紅簽,瞎想什么呢…”
蘇裹兒微微搖頭,垂目低語:
“共富貴共患難嗎…也就是成為同一陣營之人,可以有很多合理的交好方式呢,或像阿兄那樣,或像謝姐姐那樣,反正肯定不是像花癡彩綬一樣。”
似是自語開導,低語間,蘇裹兒站起了身,搖手走開。
朝書桌走去。
走到一半。
蘇裹兒停步,霎那折返回紙簍前,蹲下撿起裹紅紙的竹簽。
徑直走到書架旁,踮腳挑了一本書架最上層的大部頭厚書。
蘇裹兒將嶄新姻緣簽隨手塞進書中,再踮腳,厚書歸位。
她眼瞼低垂,背身離開。
姻緣簽沒有丟掉。
但,也沒有打開。
適時黃昏,窗外遠山后的最后一抹余暉縮回到山的漆黑輪廓后方。
書房內沒有點燈,蘇裹兒將那張桑皮紙小心翼翼的收起,又在屋內安靜待了一會兒,不多時,她走出書房,來到庭院,找到正在帶著丫鬟們準備晚膳的彩綬。
蘇裹兒支開其它丫鬟,把彩綬喚至身前。
“小姐,你臉色現在好多了。”
“我說了沒事,瞎猜什么,眼睛怎么這么愛亂瞅。”
“唔好吧…小姐,奴婢去給你收拾書房。”
“等等。”
“小姐有何吩咐?”
“你…你的傘呢?”
“傘?什么傘,小姐要出門嗎,沒下雨呀現在。”
“我說的是…那把紅傘,你,你中午撐的那柄。”
蘇裹兒默默偏開視線,眼睛望向一旁的地上水洼,水洼正倒映出身旁包子臉小侍女疑惑轉愣的表情。
“小姐說的是歐陽公子的紅傘?”她直接問。
蘇裹兒鼻音“嗯”了一聲。
“小姐別催了,奴婢明天就送回去,奴婢來道謝,不提小姐,保證不會讓歐陽公子和其它誤會。”彩綬拍拍小胸脯保證道。
“不…不用了,我想了想,還是我去還吧,要禮貌一點,讓你一個丫鬟過去不太合適,我去的話,鄭重一些。”
蘇裹兒正過臉,朝彩綬一本正經道,她輕嘆一聲:
“不管怎么說,也是鄰居不是?”
“…”彩綬。
小丫頭低頭看了看自家小姐毫不客氣朝她攤開討要的手掌。
“小姐…你中午可不是這么說的。”
蘇裹兒微微皺眉,似是有些不快:
“什么這么說不這么說的。我不是教過你嗎,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就忘了?你這皮丫頭,快去取傘來。”
她頓了頓,似是思索了下,微微抬頭看了一眼繁星出沒的夜空,小聲自語:
“這兩日應該風和日麗吧,正好沐浴熏香一番,話說穿什么衣裳合適呢,那種場合下,倒是沒有經驗,若是謝姐姐在就好了,可以去問一下…”
“…???”彩綬。
這臺詞怎么聽起來這么的耳熟?
彩綬板起小臉:
“小姐,你變了!風和日麗,沐浴熏香,端莊優雅…小姐,這到底是還傘呢還是相親呢?”
沒理會酸氣抗議的小丫頭,蘇裹兒垂目自語間,轉身回屋,她背手身后,揮揮手背吩咐道:
“等會兒傘送到書房。”
歐陽戎最近白天很忙。
腳步不沾地的那種。
這兩日好不容易送走了沈希聲與王冷然二人,他轉頭投身進蝴蝶溪上游最后的防洪預備之中。
其實他也不知道這兩位上官大人這些日子一直拖延時間,待在龍城磨蹭什么。
除了王冷然保護意味十分明顯的半死不活的柳家,歐陽戎實在想不通還有什么理由,讓他們拖到最近才走,距離剪彩禮都結束挺久的了。
請神容易送神難對吧?
還是說在公務旅游?
可是這龍城縣除了有美男外,沒什么美景可看啊,都被上次大水沖毀的差不多了,不少名人古跡優先級不夠,沒有修繕,現今布滿雜草。
所以,話說你們兩位大人在江州城難道沒有公務處理嗎。
歐陽戎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厚臉皮的想,可能是他治理下井然有序、飽衣足食的龍城風貌,令兩位上官流連忘返吧。
不過歐陽戎倒也沒瞧見這兩位江州上官有往云水閣三樓跑的跡象…倒是看出了兩位上官隱隱不對付的氣氛。
當然,經歷了限糧令與剪彩禮的事,又有恩師謝旬的那一層關系在,歐陽戎自然是偏向于沈希聲的。
可偏向歸偏向,大庭廣眾之下完全站隊,與王冷然撕破臉,倒也不至于。
官場上還是講究一個體面的。
況且不管立場如何,清濁與否,做任何事都得打著為朝廷為百姓的旗幟,大伙在面上的和諧還是要有的。
這是游戲規則,歐陽戎暫時無力改變。
且歐陽戎也有自知之明,他就一個剛入官場的七品知縣,在與沈希聲一派捆綁還不太緊密的情況下,強行站隊出頭,很容易淪為炮灰棋子。
同流合污容易。
但選邊站隊難 獨善其身更難。
而若是想投身進去,踏踏實實做一些實事,那就是難上加難了。
歐陽戎前世讀書時,對此感觸不深,還是落洞蘇醒后穿上這身官服,投身此方官場努力干事,才逐漸明白這個道理。
并且,有時候官大一級真的會壓死人的。
特別還是,現官不如現管。
歐陽戎很清醒,江州刺史王冷然才是他這個龍城縣令的頂頭上司。
江州刺史府才是龍城縣衙的上級官府。
沈希聲雖然比王冷然高上半級,但是作為朝廷欽差,他的職責僅有調查米案與巡視賑災治水兩項而已。
況且,王冷然能與沈希聲暗中角力,肯定是有他的底氣在的。
雙方背后明顯是有更深層次的政治站隊。
大概率涉及到遠在神都洛陽的周廷官場。
這背后的彎繞與講究,歐陽戎眼明心亮。
他光是踮腳瞧一眼,都有點扶額頭疼。
總不能為了一壇醋,再包一頓餃子吧?
更遑論,有時在牌桌之下,哪怕是對手敵人,也會有一些利益的交換,偶爾相互妥協,互換籌碼。
例如公審后被肢解的茍延殘喘的柳家之事。
所以在玉卮女仙這個唯一人證處于昏死狀態、小師妹還沒有收集到關鍵罪證的情況下,程序正義又無法啟用。
歐陽戎選擇暫時收鼓鳴兵,來換取態度明顯死保柳家余人的王冷然對龍城縣治水舉措的態度支持。
一老一少,兩聰明人,隱隱達成一股默契。
當然,一旁的沈希聲對此應當也是洞若觀火,可倒是也沒說什么,反而還有些配合歐陽戎,拉開點距離,沒有強行拉攏他、要求他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恩師謝旬與小師妹的那一層關系在,這般寬容晚輩。
整的歐陽戎都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但也令歐陽戎對這位沈大人愈發好感。
所以昨日送別時,不僅送了這位沈大人好幾大壇腌蘿卜,還特地拉著他多敬了好幾碗酒,期間耗了歐陽戎不少順口溜。
這還是跟著隔壁那位愛酒的田縣令學的,上回歐陽戎也是被他滿嘴順口溜的勸的醉熏而歸。
只不過還有一件讓歐陽戎時感奇怪的事情,便是沈希聲望向他的眼神,經常令人感覺有些古怪。
歐陽戎略微迷糊,難道這是誤會了他與小師妹的關系?
年輕縣令失笑,只當是前輩的惡趣味,沒太在意。
其實,你要說歐陽戎傲嬌硬氣,強行硬頂王冷然行嗎,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反正歐陽戎自信沒有什么貪污把柄落在王冷然手里,兩袖清風,在龍城縣與周圍數縣聲譽不錯,沒什么口實,蘿卜縣令不是白叫的。
況且他還有聞名天下守正君子的金身在。
最后還有某個地宮福報,似乎隨時都能跑路。
個人防御這塊拉滿了,屬實是。
在硬頂頂頭上司后,不落破綻的擺爛就完事了。
但歐陽戎還想在龍城做一點實事。
王冷然或許提供不了他什么幫助,但給他使絆子,讓他短時間內做不成事,亦或是讓其做事阻力重重,這位江州新刺史還是能夠辦到的。
這也是世間很多事情糟糕的地方。
不管如何,這些時日王冷然與沈希聲等人逗留龍城,確實讓歐陽戎分了不少心,又是占據公堂,又是官場的尊卑客套,確實礙事。
眼下兩尊菩薩全都送走,歐陽戎抽出來的精力,投進最后的治水之中。
這日傍晚,利用某位王刺史的默契妥協,龍城縣衙發出了去江州城調集防洪船只的一紙公文。
公案桌后,某年輕縣令拍拍袖子起身,難得踩點下值,回家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