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忘了,上回云水閣吃飯,你說龍城還是有很多無家可歸的傷殘之人,悲田濟養院得擴修一下,縣衙要多給些支持力度。
“前些日子,明府籌到了折翼渠和狄公閘的款項,縣衙戶曹的庫錢寬裕了不少,便拿出了百貫錢,與東林寺一起把悲田濟養院重新修繕了下,將之擴建了一圈,增加了不少舍屋。”
面對貴人多忘事的年輕縣令,這些日子跑前跑后、跑上跑下的燕六郎眼神有點小哀怨。
真是上面一句話,下面跑斷腿…話說,明府那天應該不是隨口一提吧。
燕六郎不禁問道:
“上次修理還是在久視元年來著。借著縣衙人力,昨日才剛完工,善導大師想請您改日去新成的濟養院視察一下,給一些寶貴建議,明府不知道有時間否。”
“當然有時間。”
歐陽戎重新合上這份文書,側遞給一旁整理案牘的小師妹,笑道:
“難怪這幾天見不到你人,嗯,六郎這次辦事很得力,不聲不響就把這事給干完了,有些兵貴神速的神韻,不錯不錯。
“本官當然得去走一趟,六郎去安排下日程吧。”
“好嘞。”燕六郎精神一振。
歐陽戎笑了笑,將屬下的反應看在了眼里。
上回在云水閣,他在后廚后門外巷子里,幫助了幾個乞丐,里面就有一個殘障之人。
當時歐陽戎是想起了凈土地宮的斷指啞女與鶴氅裘老道,才有感而發吩咐燕六郎讓縣衙去資助下悲田濟養院。
后來一直沒提,是想等著折翼渠與狄公閘修好,再挪出多余精力,在離開之前,好好處理下這些民生善事。
可卻沒想到六郎竟把他的話記在了心里,在不打擾歐陽戎的情況下辦完了事。
甭管六郎與縣衙官吏還有東林寺善導大師那邊是否是討好他這個縣令,但這主觀能動性還是值得表揚的,也代表縣衙這些官吏其實也是能做事的,前提是攤上一個獎罰分明、功過不混的上官。
所以,雖在剪彩禮前,歐陽戎不太想到處走動,打草驚蛇。
但這回他怎么也得抽時間走一趟,去表示表示,畢竟帶隊伍,最重要的是下面的人心不散。
除此之外,歐陽戎個人其實還是有一點私心的。
東林寺的悲田濟養院是他離開凈土地宮后,初次踏足之地。
不知大師、斷指啞女與鶴氅裘老道都在那兒。
這次有機會,倒可以去看望下他們…
年輕縣令心中道。
另一邊,燕六郎腳步輕快,跨出門檻,撐傘準備去書吏處那邊,安排明府的行程。
“等下。”
陰雨天昏暗的大堂內,歐陽戎在滴落雨幕的屋檐旁湊著天光看了下第二封文書,忽然喊住了藍衣捕頭。
他目光瀏覽了遍江州那邊發來的文書,頭不抬的問:
“沈大人與王大人他們,是十五日午時左右能抵達龍城?”
“沒錯。”
燕六郎點點頭:
“刁縣丞與刺史府長吏們接過頭已經有了安排,十五日中午,明府去城外十里亭親自接江州上官們,進城接風洗塵后,直接在彭郎渡坐船上行,趕往越女峽,參加下午的狄公閘剪彩禮。”
“午時接人,下午剪彩禮嗎…”歐陽戎略微思索了下,抬頭道:“那六郎去通知下他們,安排一下,本官去悲田濟養院的視察行程,就放在十五日上午吧。
“正好城郊十里亭離大孤山也不算遠,幾步路的事。”
門外燕六郎也沒多想,點點頭,拱手道:
“好的,明府,我去知會下書吏處,對了,還有東林寺那邊,到時候得安排好。”
待藍衣捕頭離開。
歐陽戎轉過頭。
他朝桌旁某個整理了半天桌子都沒整理好、似乎還越來越亂的紅裳女師爺笑道:
“小師妹,正好順路,咱們十五上午早點去東林寺廟會,替蘇家小妹求完簽,咱們就去悲田濟養院看看,你還沒去過吧…
“唔,若是早上去的早,咱們還能趕上一頓東林寺早齋院的齋飯,腌蘿卜好久沒吃到了,倒是怪想念。”
正低頭的謝令姜,瞥了一眼大師兄似是開心的神情。
她輕咬下唇,贊揚說:
“師兄真會管理時間,行程是一點都不耽誤,全利用上了。”
歐陽戎沒察覺到身后女子的神態,
“哪里哪里。”
他背手仰面,瞧著大堂外的雨簾,心情似是頗好,謙虛笑回。
謝令姜見狀,今日出門沒束太緊的胸脯,頓時波瀾起伏了一陣。
她有些忍不住,嘴里酸溜溜問:
“所以陪師妹去東林寺求簽,只是順帶,主要還是公務為主,對吧師兄?”
這句話剛說出口,謝令姜就有些后悔了。
即自省覺得,這樣子說話有些太小家子氣,不符合五姓貴女、謝氏家風的教養。
又理性的一面覺得,師兄是一縣之令,以公務為主很正常,她應當欣慰支持才對,這賭氣語氣是什么鬼。
可就是剛剛霎時間,控制不住嘴巴,話語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抖落出來。
想立馬看見某男子在乎的反應。
也不怪謝令姜。
若男女之間的相處能夠一直保持絕對理性,那上天還要給予世人感性情動的腦路做什么。
眼見師兄似是面色一愣回頭,謝令姜手忙腳亂補充道:
“說笑的,師兄別當真,師兄日程安排的很好,倒也省事,師妹都行。”
歐陽戎打量了下謝令姜略冷的臉。
他眼底有一點小狐疑:
“小師妹,這回東林寺求簽,伱是不是還安排了些別的事沒告訴我?”
謝令姜芳心頓時如小鹿亂撞,臉色神色卻藏的很好,輕哼了聲:
“沒有的事。師兄十五那日公務很忙,我哪里會用閑事打擾。”
歐陽戎又瞧了會兒她,直到低頭垂眸的后者有些嗔惱的抬首回瞪,他才慢吞吞道:
“我懂了。”
謝令姜心被攥緊,對他嗔瞪的眼睛都軟弱了下來,像埋首變慫的驕傲白天鵝。
“師妹哪里是替蘇家小妹求簽,分明就是要帶她一起來。”
歐陽戎輕輕一笑,神色宛若智珠在握:
“現在日程都安排好了,但等到了十五日當天早上,或者隔天夜里,師妹就會‘臨時’與我說,蘇家小妹有時間出門了,把她帶上,和我一起去東林寺的廟會求什么姻緣簽…
“師妹,對也不對?”
“…”謝令姜。
“唔。師妹不說話,是被猜中了對不對?好呀,竟然真是這樣…”歐陽戎一嘆。
看著大師兄一副我就猜到如此、能不能換個套路的無奈表情。
謝令姜突然很想揍人。
無他,手癢,師兄欠扁爾。
歐陽戎并沒意識到腦門上隱隱掛有的“危”字警告條。
他猶自搖頭吁氣:
“師妹,這不像你作風,是不是嬸娘出的主意…”
“師兄認識蘇家小妹?”
“不認識。”歐陽戎搖頭。
不認識,但見過。
謝令姜也沒多問,只是不爽道:
“師兄要是認識,就知道這個想法有多離奇了。”
然后也不等歐陽戎再問,她微微鼓起嘴道:
“蘇家小妹不會來,就咱們倆…我就是替蘇家小妹求一根簽而已,可能…也會自己求一根當作好玩。
“至于師兄,要是想求簽就求,不想求就拉倒,就這樣…桌子整理好了,師兄忙公事吧,我…我出去透個氣。”
歐陽戎一怔,瞧著小師妹腰背筆挺宛若天鵝的身影。
“師妹這是吃了什么槍藥?”
歐陽戎在大堂內繞桌轉悠一圈,思索了下,準備出門去哄下小師妹,就在這時,柳阿山身影出現在門口。
“老爺,謝姑娘這是…”
門口的柳阿山放下傘,回望身后長廊上剛剛路過的身影,好奇問。
“沒事,她可能這幾日身子不舒服。”
歐陽戎晃晃袖子,轉頭看見進門的木訥漢子罕見有些欣喜的面色,好奇問:
“什么喜事?”
“老爺,折翼渠第一期今日完工了!”
歐陽戎臉色旋喜。
松林渡位于城郊,距離大孤山不遠。
是折翼渠水利工程的終點。
蝴蝶溪的河水,從上游傾瀉而下,經過縣城內那段包括有西岸劍鋪坐落的蜿蜿蜒蜒的河道后,在此處由曲轉直。
經過了松林渡,后方都是天然的筆直河道,河水奔騰進入長江。
也因此,在龍城縣衙沙盤的規劃中。
折翼渠南起邵家村的野渡碼頭,北至松林渡。
宛若在大地上劃出了一條相對筆直的橫線,將兩點連接起來。
假若原先的蝴蝶溪像一個“幾”字形,那么完成折翼渠后的蝴蝶溪,便是類似“凸”字形,下方多出的那一道底橫,就是折翼渠。
而今,這個“凸”字形的改良版蝴蝶溪,總算是初步成了!
翌日一早,雨停,泥土濕潤。
歐陽戎帶著小師妹、柳阿山一行人感到了松林渡,這原先也是一處人少的野渡,可是現如今卻因為折翼渠的施工而熱鬧起來。
“明府,小心泥地。”
“無事,本官自己來。”
歐陽戎將袍角上絞,翻卷起褲腳,過了一片泥地,帶領眾人來到松林渡旁的一處高坡上。
最近這些日子,雖然歐陽戎一直帶著小師妹與刁縣丞在狄公閘那邊忙。
但是折翼渠的進度并沒有落下來,相反,在柳家被迫放血捐出的那幾千兩銀子的加持下,力度更大了。
眼下有些驚喜的搶在了狄公閘完工之前,大致鑿穿了第一期的河道,將其大致輪廓與寬度勾勒了出來。
從松林渡到邵家村野渡之間的山石、田壟、草樹木等障礙,清理了干凈。
相比于狄公閘的精巧有序,純靠人力挖掘的折翼渠才是真正的蔚然壯觀。
從高處望去,給人一種山海皆可移的氣勢與聯想。
這是勞動者雙手能創造的奇跡,歐陽戎突然有些理解前世歷史書上贊揚感慨的那些古代工程了,這片大地上生活著的,是一個世代傳頌愚公移山故事的民族。
“有點美啊。”
年輕縣令背對眾人,站在山坡最前方,望著眼前一望無盡的河道,忍不住嘀咕了聲。
柳阿山身旁,負責挖渠的縣衙工曹長官恭敬詢問:
“明府大人,折翼渠第一期已經挖好,咱們現在是繼續第二期嗎,最后這一期相比第一期,可能要消耗數倍的時間…”
“先暫停下來,不用再挖了。”
歐陽戎忽然回頭,認真吩咐道:
“你回去預估下第二期的時間,這幾日匯報上來,然后可以帶著大伙休息幾日了。”
“是,大人。”
歐陽戎余光瞥見了前方松林渡旁,新鑿河道盡頭上口的一堵擋水厚墻。
折翼渠并未通水,因為可能要接著進行第二期的開鑿,若無必要還是不要通水為妙。
新渠兩端盡頭擋住舊河道之水的厚墻,也是起初歐陽戎建議的。
歐陽戎伸手指著遠處厚墻道:
“此墻結實否,會不會以后修到一半,便塌了下來。”
工曹長官信心滿滿的拍著胸膛:
“放心吧,明府大人,咱們每天在這里,會照看好。您再瞧,這厚墻的處理方法也頗為精妙,得給您好好說道…放在平時,它十分堅固,幾乎不會出問題的…”
瞧見上官面露好奇傾聽之色,他繼續解釋:
“不過,若是明府大人需要急著開通折翼渠,咱們也可以短時間內將其巧妙推倒,讓舊河道的河水倒灌進來,開通與否,都能隨明府大人心意。”
“如此甚好。”
隨后,歐陽戎又饒有興趣的問了幾句,了解了一下,少頃,工曹長官暫時告退。
待身邊只有柳阿山與小師妹等親信。
歐陽戎沉吟片刻,轉頭吩咐:
“阿山,傳本官命令下去,即日起,到下次折翼渠第二期開建前,從松林渡到邵家村野渡的這條新河道上,禁止有工人、百姓逗留。沿途你派人戒備好。”
“收到,明府。”
歐陽戎點點頭,望著遠處,目光沉思。
眼下正處于梅雨季末期,龍城縣上下游是連綿的雨水。
水澤碑顯示,云夢澤的水位每日都在上漲。
歐陽戎頗為憂心。
不光是擔憂這幾日,狄公閘還沒修成前云夢澤就瞎抽筋似的忽發大水。
他還在防備幾日后的剪彩禮。
狄公閘那邊可能還存在變數。
雖然已識破柳氏炸閘的毒計,剪彩禮上的相應計劃他也大致安排妥當。
可萬一柳家狗急跳墻,發生意料之外的變故,引塌了狄公閘,那可就情況不妙了。
因而歐陽戎沒去讓縣衙工曹的人手立馬開建第二期,并令柳阿山派人在新河道沿途戒備。
待狄公閘出意外,折翼渠便是龍城縣最后的水利營造,雖然不是完全體的折翼渠,但有也比沒有好。
除此之外,他最近總是有點心神不寧,不知為何。
還是小心謹慎些為好…歐陽戎輕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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