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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初九,潛龍勿用

  歐陽戎近日收到不少信。

  有書院同窗的,有往日師長的,有家鄉南隴父母官的,甚至還有久視元年那一榜登科的同年的,且若沒記錯,他和這同年也就杏園宴上鄰座互敬過一杯酒,長什么樣子都忘了。

  這些故交們皆寄書信來寒暄問暖,追憶過往交情,并約好日后好好相聚,然后最后的最后,信的結尾都會稍微提一嘴他們與龍城縣某家富戶有一點點交情,希望良翰兄稍微照顧一下。

  這合理嗎?

  這很合理。

  歐陽戎放下信紙,輕笑了下,隨手把這疊信丟進腳邊的垃圾簍里,起身離開了書房。

  書房外的梅花林正在落瓣,十分令人賞心悅目,龍城的梅花開的晚,凋零的也晚。

  歐陽戎捻起一片肩頭的淡粉梅瓣,拎了一壺酒,哼著“家鄉小曲”出門了。

  他其實心情挺好,因為一直沒收到恩師謝旬與監察使沈希聲的信,而前幾日,歐陽戎就已經做好收到二者書信的心理準備了。

  歐陽戎來到官署,不多時,帶了一大群官吏衙役們去城郊送行。

  他昨日便下令讓秦恒等折沖府將士們返回江州大營,眾將士今日離開。

  城南十里長亭處,歐陽戎垂目倒了杯酒,朝秦都尉等將士示意。

  “秦將軍,鄙人沒什么文采,就不吟詩煽情了,諸位路上走好,這些日子辛苦大伙了。”

  “縣令大人謙虛了。”秦恒搖搖頭。

  “對了,再替我帶封信給監察使沈大人。”

  歐陽戎掏出一封信遞了過去,秦恒問也沒問就接過。

  眾人喝完餞行之酒,折柳送別。

  騎在馬上剛出幾步的江州折沖府年輕都尉忽然調轉馬頭,朝后方亭子內平靜目送的年輕縣令說:

  “歐陽縣令,末將其實…一直有一事不解,那夜見你提一顆腦袋走出庫房,末將能看出來…縣令很想很想帶著弟兄們去抄家,可為何后來又沒去了呢?”

  “秦將軍也想去抄家?”

  一向話少干練的秦恒毫不顧忌的點頭,“這種地方上的劣紳惡霸,一天抄一百家都難解恨,死不足惜。”

  “秦將軍性情中人。”

  “歐陽縣令不也是嗎。”

  “那秦將軍為何不去抄家?”

  “恨無軍令。但歐陽縣令可以,可以下令。”

  “是可下令,但我不是將軍,只需帶頭沖鋒,抽刀任性。”歐陽戎頓了頓,認真說:“我是一縣之令。”

  秦恒沉默了會兒,抬起朱紅馬鞭指向田野上那一座座賑災營,大聲道:

  “歐陽縣令,末將帶將士們夜出江州城,歷經星子、湖口、吉水數縣,一路走來,你縣是我們見過難民饑色最輕、災情控制最好、官吏辦事最快的地方…這個一縣之令,干得漂亮!”

  “歐陽縣令,后會有期!”

  秦恒大笑,調頭甩鞭,帶著三百甲騎策馬,揚起了三丈煙塵離去。

  歐陽戎微怔,笑著搖搖頭,帶著身后官吏們返回縣衙。

  “多少一斗?”

  “十六錢,這位爺,這可是上好的鉛山貢米…”

  燕六郎打斷道:“其它米鋪也這個價?”

  “都這個價,童叟無欺。”

  “來兩斗。”

  “行嘞,承蒙惠顧三十二錢。”

  鬧市米鋪,燕六郎交錢提了袋米,轉身回返。

  一路走來,藍衣捕快明顯感覺到縣城內外熱鬧繁忙了不少,多了不少煙火氣。

  蝴蝶溪上的船帆如林,外來船只比往日多了不少,彭郎渡碼頭搬貨的力工都忙碌的人手不足,需漲工錢,且還要從城外難民中招人。

  東市西市上過往因為災情倒閉的店鋪漸漸恢復營業,縣城各處都在翻修廟堂、修繕樓院,干的熱火朝天。

  這幾日,某年輕縣令下達的不少促商促工的公文與大力推動的端午龍舟盛會的政策,成為了當前龍城富戶、平民和城郊難民之間最熱鬧的話題。

  街頭巷尾都在討論,聽說這位縣令大人要親臨端午龍舟會致辭,并且還會讓縣衙拿出真金白銀獎勵獲勝龍舟,補貼一些積極商戶。

  其實往年的端午節賽龍舟也是件挺盛大的事,因為吳越之地的百姓們也迷信,把賽龍舟視作可以祈福來年風調雨順的大事,自然踴躍參加。

  并且一般州里對地方縣令的考核,縣令是否做到移風易俗也是一項標準,往屆縣令都得操辦。不過像眼下年輕縣令這么大力度的,屬實少見,特別還是在云夢澤大水之后,各縣疲于應對之際。

  于是消息剛傳出,龍城縣在整個江州地界的上下流域,都顯得十分顯眼了。

  而且燕六郎知道,這還只是剛開始,現在來的都是離得近的幾個縣城的商賈富戶,更多游客富商們還在后面呢。

  這就是水運發達的優勢,受水患的只是江州一地,而周圍幾州卻都是‘富饒太平’呢,坐個船就能到。

  不過年輕縣令卻是說,這即是好處又是壞處,得把門鎖好…對此燕六郎有些困惑,不過明府沒再細說,他便也沒追問。

  眼下,燕六郎提著米剛回縣衙,便碰到從城外歸來的歐陽戎等人。

  “明府,東市的米價…”

  “進去說。”

  “是。”

  二人來到后堂,燕六郎屁股還沒著凳,就把他在縣城里一路觀察到的情況,一一匯報,包括今日米價。

  “才十六錢一斗?”

  歐陽戎抿了口茶,聞言頓時放下杯子,十分不爽:

  “這么便宜,瞧不起誰呢?外面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龍城人吃不起大米。”

  燕六郎嘴角抽了下,忍不住道:

  “明府,十六錢一斗已經和搶一樣了,卑職剛剛二話不說交錢買米都沒討價,老板看我的眼神,就和看傻瓜一樣樂呵…這可是最基礎的米價啊,哪怕一斗漲一文,都不得了。”

  歐陽戎像是沒聽見一樣,卷起袖子,從袋中抓起一把雪花般的冰涼白米,盯著指縫落下的“涓涓米流”,嘀咕道:

  “不行,還不夠高,得再漲,端午節前怎么也得二十錢一斗吧,咱們縣得給那些糧商們來點小小的龍城震撼。”

  燕六郎:“…”

  明府,你要是被糧商們綁架脅迫了你就眨眨眼。

  燕六郎欲言又止,可是歐陽戎卻搶先開口吩咐了起來。

  “六郎派人先去放出一個消息…”

  在他一番仔細叮囑后,燕六郎猶豫不決的點了點頭,退下去了,不過才剛走出大門沒過多久,燕六郎又重新折返回大堂,這次他身后卻跟著一個黥面漢子。

  “明府,你看誰來了!”

  還在低頭捻白米沉思的歐陽戎抬頭一瞧,有些驚訝:“阿山?”

  “多謝老爺救命之恩。”

  柳阿山直接在門外長廊上跪地磕頭。

  歐陽戎趕忙上前扶起。

  “不用跪我,能活下來是你命硬,跟其他人關系不大。”他嘆氣。是實話,能挺過去確實是個狠人啊。

  柳阿山并不聽,依舊畢恭畢敬的行完叩首大禮。

  不過緊接著,最近有些忙昏頭的歐陽戎說了句讓他自己尷尬的話。

  “阿山兄弟怎么來這里了,可是家中有什么難事?”

  柳阿山臉色愣了下,“不是老爺讓俺傷好后,來縣衙尋老爺嗎?”

  歐陽戎后知后覺,這才反應過來。

  那一日的隨口之言竟然被病榻漢子一直記得。

  老臉微微一紅,他不動聲色道:

  “對的對的,阿山兄弟來的正好。”

  又頓了下,問:“本官記得伱是官奴之身,之前是在哪里做事的。”

  柳阿山立馬道:“古越劍鋪。我們家是工戶,之前是屬于縣衙管理的官賤民,后來,西岸柳家被圣上欽點為御劍使,我們這批工戶便被分去了古越劍鋪,算是幫柳家做長工。”

  歐陽戎點點頭,立馬朝燕六郎問:“阿山這樣的官奴隸,可否贖身?”

  燕六郎一愣,思索了會兒道:

  “可以是可以,不過不用浪費錢,明府可以找個借口,簡單發個文書把阿山兄弟調回縣衙這邊,給縣衙做事不就是給明府做事嗎,古越劍鋪那邊,這類工戶數不勝數,柳家不可能為了一個官奴隸和明府計較…”

  “不用了。”歐陽戎直接打斷道:“本官雖窮,但也有些積蓄,先拿去給阿山兄弟贖身。”

  燕六郎甚至柳阿山都不太理解歐陽戎為何執著贖身自由之事,因為在大周朝,有時候給權貴世家們做私奴者,并不比良籍百姓過的差。

  歐陽戎旋即又詢問了下價格,讓二人稍等,返回了梅鹿苑的書房,取了些錢回來。

  上回他從嬸娘那兒拿了十貫錢,結果淵明樓的募捐宴會,只花費了兩貫余錢,可能是應該整場宴會并沒有請什么胡舞女和陪酒姬的緣故,也可能酒樓老板給他打了個“限時折扣”。

  至于那些鄉紳豪族們給他捐的六百五十貫“紙筆錢”,則全被他捐給縣衙了。

  不過即使如此,他身上剩余的將近八貫錢,對于平民來說也算是一筆巨款。

  歐陽戎從中挑出數枚銅板,塞回懷里,將剩下的七貫錢全部遞去。

  柳阿山惶恐擺手,“老爺,俺贖身錢不用這么多。”

  歐陽戎搖搖頭,“那就把你阿妹或者阿母也贖身了,不過七貫好像不夠,但能贖幾人就先贖幾人,剩下的錢拿去添置家當。”

  柳阿山啊了啊嘴。

  歐陽戎揮揮手,“去吧,跟著六郎辦手續去,贖身后再回來找我,就當給我打工了,聽說你水性不錯,我這兒…正好缺人。以后還得阿山兄弟多多幫忙。”

  柳阿山看著年輕縣令臉上的誠懇笑容,用力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身跟著燕六郎出門去了。

  歐陽戎目送二人離去,在門口思索了會兒,返身準備處理公文,這時,余光卻瞧見遠處長廊上一襲紅衣風風火火闖來。

  不一會兒,便沖到他身前。

  歐陽戎默默退了步,似是怕被小師妹帶球違規撞人。

  前日還和好奇寶寶小跟班似的一口一個“大師兄”的謝令姜,眼下蛾眉倒蹙,嗔目質問歐陽戎:

  “師…良翰兄為何放開糧價!你可知,現在縣里的糧食都漲到十六錢一斗了!我聽有傳言說,縣令家在偷偷賣糧,所以才開放糧價中飽私囊,這是不是真的?”

  歐陽戎挑眉。

  不過第一反應是…小師妹生氣的樣子還挺闊愛。

  “你是說,查賬那一夜,縣令砍了一個書吏的頭后,并沒有立馬帶兵去抄家,反而是封存庫房不查帳了,過了兩天,還派人去赴了城里那十三家的謝罪酒?這幾天又說要聯合鄉紳們舉辦端午龍舟會?且今日還把折沖府的將士們遣返了?”

  蘇府,后花園。

  蘇裹兒默默聽完包子臉小侍女打聽的事情后,不禁又向她確認了下。

  “沒錯,小姐。”

  彩綬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不過小丫鬟的關注點與自己小姐明顯不是一個頻道,她小聲補充道:

  “小姐,真沒想到,新縣令瞧著那么俊,文弱書生模樣,竟然會親手殺人。”

  “是啊,真沒想到…”蘇裹兒低語。

  彩綬眼睛亮晶晶,“唔,就和演義話本上的奪命書生一樣,風流倜儻,卻招招致命。”

  蘇裹兒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彩綬見狀,也不自討無趣,繼續給沉思中的小姐畫眉心處的梅花妝。

  包子臉小侍女手捏朱筆,越畫越覺得小姐的這張俏臉好看到犯規,連她一個女孩都有些心動了。

  只可惜小姐大多數時間不笑,沒有女兒家的嬌癡嗔媚,時常獨處,要么冷眼,要么顰眉。

  之前府上來過一個相師,對老爺和夫人說,小姐慧極必傷,要讓她少想些事,多去做些閨中女兒家的閑趣。

  養貍貓與畫梅花妝就是閑趣之一。

  這梅花妝說來也巧,是前年有一日小姐躺臥檐下小憩,正好有風兒把一朵梅花吹到了小姐額上,可能是沾肌膚的時間太久,也可能是梅花褪色染紅,于是便在小姐的前額留下了梅花狀的淡紅花痕,拂拭不去,且把她本來很冷傲的小臉襯的有些嫵媚嬌柔。于是在晚飯時被老爺與夫人瞧見,十分喜歡,便讓小姐特意保留,平日也常畫梅妝…

  “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這是…”蘇裹兒低語:“上九,亢龍有悔。”

  正在給她畫妝的彩綬小臉略呆:

  “啊,什么意思?”

  蘇裹兒輕拂開她,纖長嬌軀離開竹椅,胸脯前捧著本書,在園子里徘徊散步,過了一會兒,瞇眸輕聲:

  “之前看走眼了。”

  彩綬愈發迷糊。

  喜愛談玄的梅花妝女郎沒理笨丫鬟,隨手翻開懷中這本周易,纖指輕輕點在某頁某行,她低吟:

  “那現在是…初九,潛龍勿用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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