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有逆鱗,觸之者殺。
朱元璋的逆鱗就是‘小明王之死’,那是他抹不去的污點。
雖然朱元璋沒有真正聽命于小明王一天,但他畢竟為朱元璋吸引了元朝主力十余年,使其得以發展壯大。而且朱元璋名義上一直是小明王的臣子,這一點也毫無疑問。
結果在建國前夜、瓜步沉舟,小明王哦豁了…
這就叫黃泥巴掉到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小明王之死,不管是不是出自朱元璋授意,他都脫不了干系了。
本來朱元璋驅逐韃虜、恢復中華,號稱‘得位之正,千古無出其右’。
但這個污點的存在,讓他的登頂之路不再完美,心里要多遺憾有多遺憾,半夜想起來就睡不著覺,吹牛逼時會氣短,幫助植物生長時會分叉那種…
所以他遮掩還來不及呢,當事者居然還敢胡說八道,讓本就是暴脾氣的朱元璋,還怎么戒急用忍,怎么能不爆炸?
“朕再說一遍,殺小明王不是咱的意思,是楊憲妄揣朕意,唆使廖永忠干的!”朱元璋大反常態的自辯起來道:
“楊憲的真面目已經大白天下,小廖怎能還信他的邪呢?”
“因為楊憲告訴德慶侯,自己只是劉先生的傳聲筒而已…”便聽胡惟庸徐徐答道。
朱元璋一下就僵住了。
武英殿。
胡惟庸告退許久,朱元璋依然僵坐在龍椅上出神。
“傳聲筒,傳聲筒,好個傳聲筒,好個劉先生啊…”
“父皇,不能只聽胡相一面之詞。”聽了朱元璋的自言自語,太子忙勸解道:“劉先生光明磊落,不會這般肆意妄為的。”
“標兒,你太小看了劉伯溫。”朱元璋卻搖搖頭。“這位‘朕之子房’,其實比韓信還要高傲,當年比陳平還要狠辣。”
“這,兒子還真不知道。”
“人家系出名門,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還是前元的進士。哦對了,那一屆科舉李善長也參加了,不過沒考上。”憶及往事,朱元璋的聲音漸漸松弛下來。
“哎呀,所以你那位李伯伯在他面前,一直有點自卑。他雖然呢,一直跟老李客客氣氣,但其實也是瞧不起韓國公的。”
說著,朱元璋自嘲一笑道:“其實他骨子里,連咱也沒放在眼里,覺著你朱重八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個放過牛、當過和尚要過飯的泥腿子嗎?除了打打殺殺,你懂什么呀?”
“所以當年咱請了好幾回他都不肯出山,后來咱急眼了,讓人給他送了把大寶劍,他這才老老實實來了應天。”
“劉先生在元朝做過官,讓他加入義軍,是個很艱難的決定。”朱標小心替劉基說話道:“不過他入幕之后,為父皇出謀劃策,殫精竭慮,為官也清廉自守,剛正不阿,對得起父皇三顧茅廬了。”
“但他從沒跟別人那樣,服氣過咱!”朱元璋突然提高聲調,又悵然道:“他那顆心,也從沒交給過咱。”
“就更別說對個毛孩子小明王了。龍鳳八年,王保保南下益都,大破劉福通。轉過年來,張士誠又趁火打劫,包圍了小明王所在的安豐,圍困日久,城中人相食。于是派人向咱求援。”
“劉伯溫便堅決反對,說我們原本就比陳友諒弱,再分兵救援的話,等于兩面樹敵,陳友諒也必會趁機來攻打的。”朱元璋又嘆了口氣道:
“再者假使救出小明王來的話,又當發付何處?”朱元璋說完,雙手搓搓臉,嘆息道:“當時咱覺得自己是不一樣的漢子,不能學彭大帥、孫德崖那幫人,就沒聽他的,結果差點輸了個鍋干碗凈。”
朱標不由自主微微頷首,那年他九歲,對那段驚心動魄的時光記憶猶新。
他記得父皇親自出兵增援安豐后,陳友諒聞訊果然傾巢而來。
若非堂兄朱文正在洪都創造了奇跡,以兩萬兵力擋住了陳友諒六十萬漢軍整整八十五天,為大軍回師贏得了寶貴的時間,應天城肯定要丟的,大明朝怕也不會出現了。
但朱元璋不是要回憶洪都之戰,而是要說劉伯溫的事情。他沉聲道:
“救出小明王之后,咱本打算將他安置在應天,好多文武也建議在中書省設御座拜奉他。但劉先生勃然大怒,堅決反對說,‘他只不過是個放羊的孩子,尊奉他有個屁用’!”
“咱私下問他為何發飆,他讓咱頭一回知道了,什么叫‘人心所向、天命所歸’,什么叫‘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唉,讓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
“于是咱將小明王安置在滁州,給他建了宮殿讓他住,把他左右的宦官護衛全都換成了自己人,當成個雀兒養起來…”
朱元璋長長嘆了第三口氣道:“劉先生對小明王的態度一貫如此,而他跟咱意見相左時,事后又往往證明他才是對的…”
朱標心中充滿震撼,這還是父皇頭一次跟他講這些事。
就連聽了這些舊事,也覺得劉伯溫既有動機,也有膽量,還有條件唆使廖永忠殺害小明王了。
他還注意到,父皇不知不覺中,對劉伯溫的稱呼,又變回了‘劉先生’…
這時已是黃昏,斜陽如血,把武英殿映得一片通紅。
“標兒啊。”沉默了一會兒,朱元璋突然有些緊張的問道:“你是不是也覺得,小明王是咱下令弄死的?”
“兒臣從沒這么想過。”朱標搖搖頭。
“為何?”朱元璋盯著自己心愛的長子。
“因為兒臣相信父皇,父皇也從沒騙過兒子。”朱標給出滿分答案道:“父皇說沒有,那就是沒有。”
“哈哈哈,你小子也學滑頭了!”朱元璋聞言放聲大笑,胸中郁郁之氣也消減不少。
“不錯,咱沒有!”他站起身來,走下龍椅,走出了黃昏的陰影,背著手立在三面出陛的高臺之上。顧盼自雄的大聲道:
“咱早就有了章程,已經讓宋濂籌備禪讓、退位、登基那一串兒典禮,準備體面和氣的受禪稱帝。”
“不然咱干嘛還讓小廖去接他?讓他直接病死在滁州,不比瓜步沉舟體面一百倍?”
“是這個理。”朱標點點頭,嘆氣道:“也不知那些人到底怎么想的?這哪是邀功啊?這是陷君父于不義啊!”
“呵呵,標兒,你娃還是太嫩了。”朱元璋卻輕蔑一笑,摸了下烏黑的唇須。“他們哪是在邀功?他們冒這個大不韙,全都是為了他們自個!”
“他們是?”
“咱在給小廖的鐵券上已經寫明了。”
“儒生?”朱標說出這兩個字,瞬間清明,心中迸出三個字:
浙東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