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本堂在紫禁城南,左順門內。
從萬安宮一路過來,差不多要走二里地。
一路上,要經過三道宮門,全都門禁森嚴,盤查仔細。
每個侍從都要憑關防腰牌出入,就連汪公公這種管事牌子也不例外。
到了大本堂時,汪德發一行更是直接被拒之門外。
“里頭是諸位王爺讀書的地方,為了讓殿下們能安心讀書,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汪公公將書包奉上道:“殿下只能自己進去,老奴在這兒等恁下學。”
“不用,我今天不是來念書的。”朱楨卻不接書包,徑直走進了大本堂。
守門的拱衛司校尉自然不會阻攔楚王殿下,卻也目不斜視,并不行禮。也不知是怕打擾到堂內上課,還是提醒諸位親王,進去這道門,就只是個普通學子了。
一進去就聽到朗朗讀書聲。朱楨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卻沒有要進學堂的意思,而是繞到了這座重檐兩層、面闊五間的學堂后頭。
那里是個不大的花園,地上鋪滿了金色的銀杏葉。有假山池水,有殘荷雛菊,是給諸位殿下課間休憩的場所。
這會兒皇子們正在上課,小花園里沒一個人影。
朱楨一邊仔細觀察眼前的場景,一邊努力回憶當日的情形。
然后他緩步走過疊石層壘、曲徑通幽的假山,來到了幽深僻靜的荷花池邊,在一塊青石前立定。
他低下頭,看著池水倒映出的那個,穿著小號青色袞龍袍,眉毛粗粗、一臉無辜的小胖子。
久久,朱楨喃喃說了一句:“別怕,我來把害你的人揪出來。”
這里正是那日他落水前所立的位置。
朱楨回到這里,不是為了憑吊再也回不去的過去,而是為了重現當日的場景。
他閉上眼,放緩了呼吸,讓自己徹底沉靜下來,盡可能回想著當時的感受…
記得那日風兒甚是喧囂,吹在身上遍體生寒,讓小男孩愈發思念母妃,哭得十分投入。
以至完全沒聽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后。
直到被人從背后推了那一把…
回想至此,少年的記憶變得分外清晰。后背的肌肉仿佛還能感受到,通過那兩只手傳遞來的力量!
然后他身子向前趔趄,踉蹌著邁出一步、兩步,直到右腳就要落到水面上時,才堪堪停住!
朱楨粗眉一挑,嘴巴微張,若有所思。
他先收回腳,以免再次落水。然后后退三步,舉起雙手,模擬起施害者來。
如是反復良久,朱楨忽然雙手擊掌,仿佛抓住了什么!
首先是來自背后的那一推。準確的說,是兩只手一起,推在他左右肩胛骨下方!
這說明施害者的身高,很可能與自己相仿。
因為那人若比他高很多的話,雙手應該推在自己肩頭上才對。
要是對方推他后背的話,得彎下腰、扎個馬步,或者雙手向下發力,都不是正常發力的姿勢。
那還不如干脆飛起一腳,把自己踢到水里,來得利索呢。
而且還有一點,自己是向前踉蹌了兩步,才掉到了水里。
說明對方的力量不算太大。
因為推人落水時,肯定會用全力的。如果那人力量夠大,自己就直接飛出去了,不會再向前那兩步。
所以施害者要么是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要么是跟自己體型相仿的女子。
而大本堂是閑人免進的,更沒有宮女來紅袖添香,所以嫌疑人極可能是前者了!
這下范圍就小多了。
尤其是在這個人員十分固定的場所,把這人找出來沒什么難度。
不過鑒于少年記憶模糊,為免漏掉什么人,他決定還是去印證一下。
這時,朱楨心情輕松了不少,他抬頭望向大本堂,只見假山遮擋之下,僅能看到二樓一角。
那里窗戶是敞開的,應該有人在。
朱楨出了后花園,回到大本堂前。
這座重檐兩層的建筑,上覆黑色琉璃瓦,門窗欄桿都是綠色,在紅墻黃瓦的紫禁城顯得獨樹一幟。
因為這里還是皇家的藏書閣,據說黑色主水,可以水壓火,綠色則可以避火氣。
但真正保護藏書閣周全的,還是樓前樓后的池水,以及嚴格的防火管理。
一樓講堂依然在上課,朱楨放輕腳步,從左側的樓梯上了樓。
二樓便是藏書閣,閣內排列整齊的書架直通房頂,遮擋住窗外的光線。為了防火又不能點燈,自然十分昏暗。
待眼睛適應之后,朱楨便順著標有序號的書架,一直走到閣東頭。
那里是藏書閣司值郎的值房,房門虛掩著。
朱楨輕輕敲了敲門,里頭沒人應聲。
他便推開門走進去。
只見靠窗的書桌前,坐著個身穿布袍,頭發花白的老者。
老者正在專注看書,因為屋里光線不足,所以雖是深秋,窗戶依然敞開著。
朱楨也不著急,走進去找把椅子坐下,也從桌上拿起本書看起來。
看了幾行,他兩眼就不聚焦了…尼瑪繁體字加文言文,看的人腦闊闊兒痛。
然后沒一會兒,他就趴著睡著了。
“醒醒,醒醒。”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蒼老卻仍富有磁性的聲音,把他吵醒了。
朱楨用胖胖的小手揉開睡眼,看到了那老者的正臉。
是個皺紋深刻、面容清矍,長須飄飄、很帥很帥的老爺爺。
“殿下是來我這兒睡覺的嗎?”老爺爺無奈的看著,他墊在腮下的那本文章正印,已經被口水洇濕了大片。
朱楨卻渾無所覺,擦擦嘴角的口水,問道:“先生,你看完書了。”
“要是等老臣看完書,這本文章正印,就要變文章水印了。”那可是宋孤本啊!老爺爺心在滴血,自然沒什么好聲氣。
“沒事的,等干了不影響看的。”朱楨對自己留下的龍涎,沒有絲毫負罪感。
“你倒是不講究!”老爺爺險些氣歪了鼻子,悶聲道:“殿下有何貴干?沒事就下去上課吧。”
“有事有事,當然有事。”朱楨忙笑道:“我想請問先生,咱們大本堂里,跟我一般大的孩子有幾個?”
“殿下是在考校老臣?”老爺爺臉色更不好看了。
在他看來,楚王殿下雖然平時憨憨的,但已經在大本堂讀了好幾年書,豈能不知道這么簡單點事兒?
就算愚蠢如秦王殿下,也不至于不知道!
他心思本來就重,難免會以為,這是楚王在諷刺自己,整天躲在藏書閣,不下去教書吧。
“呃,考校不敢當,咱們探討一下。”朱楨自從接受了王爺的身份,就已經不看人臉色了。
“呵呵,看來殿下是認準了老夫在狗占馬槽了?”老爺爺一陣心酸。好哇,當爹的整天欺負老夫不說,當兒子的也來挖苦我。
“說嘛。”
“只有你的七弟,齊王殿下一個!”老爺爺氣得胡子直翹道:
“大本堂有四種人,教書的先生,管書的舍人,讀書的皇子,還有伴讀的勛貴子弟!”
“前兩者都是成年人,伴讀的勛貴也沒有小于十五歲的;至于殿下的兄弟,就不用考校老臣了吧!”
老爺爺說完,劇烈的咳嗽起來,沒想到讓個小孩氣成這樣。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呃,先生這么激動干嘛。”朱楨是個好人,趕緊上前給老先生捋背,又給他端了杯茶。
老爺爺接過茶盞,這才好受點兒。
“哦對了,還沒請教老先生貴姓呢。”朱楨誠懇問道:“你是教書的先生,還是管圖書館的管理員呀?”
‘噗…’老爺爺險些一口茶噴他一臉。
“老夫在司值郎的值房,就一定是司值郎嗎?那老婆餅里怎么沒有老婆?!”
“哦哦,那就是教書的先生了。”朱楨恍然。
“老夫是你的老師劉伯溫,你會不認識?!”老爺爺重重擱下茶盞,憤憤道:
“殿下還是在諷刺老夫,整天躲在藏書閣里不下去吧?莫非皇上看不得老夫吃閑飯,要下逐客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