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我們的第一封通信嗎?”
面對姜星火的問題,道衍點了點頭。
“那封信的結尾,我曾寫下了一句話,其實那句話里,就藏著真正的‘道’。”姜星火緩緩說道。
道衍略一思忖,道:“我們的眼睛就是我們的監獄,而目光所及之處即是圍墻。”
“對。”
姜星火很清楚,接下來的內容,將是略有晦澀的,但道衍能夠跟上他的思路,想來理解起來,并不困難。
畢竟,作為穿越者的姜星火不清楚,是否真的有什么有形或者無形的“天道”在上面盯著他,所以有些話,只可比喻,不可言傳。
“我們的這間禪房,現在我把它命名為‘必定之獄’。”
雖然暫時還不太理解‘必定之獄’是什么意思,但是道衍很清楚,這一定是一個重要的哲學概念,所以他默默地記在了心里,點了點頭。
“而我們禪房外面的世界,我把它命名為‘自在之獄’。”
“當然了。”姜星火指著自己的雙眼說道:“其實這個世界上,本來并沒有什么必定之獄和自在之獄,這一切,不過是我的目光,所為我局限出的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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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衍莫名地想到了姜星火之前講過,一個讓他感觸頗深的詞。
——時代局限性。
所以,不用姜星火解釋,道衍忽然就明白了必定之獄和自在之獄,所代表的兩個不同時期。
必定之獄,是下一個時期,自在之獄,是下下個時期。
“而我們從必定之獄這個禪房,推開門,走到外面的自在之獄的過程,其實就是消解你的心病的過程。”姜星火繼續說道。
聞言,道衍的眼眸中閃過了一絲明悟。
再抬頭,他仿佛看到了禪房的梁柱上,此時正盤旋著一只邪龍,沖他張牙舞爪。
然而跟夢境中的強大存在比起來,此時的邪龍,仿佛是虛張聲勢到,似是一張白紙畫出來的一般,一戳就碎。
而一把威力無匹的屠龍寶刀,正在姜星火的手邊成型。
而只需要拿上刀,殺死邪龍,走出必定之獄,來到自在之獄,就可以獲得自在。
“在必定之獄里,我們是誰?”姜星火忽然問道。
“囚徒。”
道衍給出了一個充滿了機鋒的回答。
既是表面含義,也不是表面含義。
道衍看著禪房中并不存在的邪龍,在必定之獄里,所有人既是監獄的囚徒,也是邪龍的囚徒,每個人的脊柱后面都聯結著邪龍投射下來的軟管,八思巴文銀幣驅動著所有人的行動。
但姜星火的回答,卻有些超出了道衍的預料。
“不,我們是宇宙之主。”
這個充滿了南宋陸九淵心學色彩的回答,顯然跟之前姜星火的一貫思路并不同步。
道衍蹙眉問道:“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可既然如此,我已是宇宙之主,為何會被困在必定之獄里?”
“吾心自在。”
姜星火眨了眨眼睛:“可必定之獄里的一桌一椅,一墻一壁,都是對自在的束縛。”
“可是.”
道衍有些遲疑:“光靠囚徒自己的力量,即便自認是宇宙之主,依然改變不了赤手空拳的事實,以及現在被囚禁的處境,沒有武器,想要打破必定之獄的束縛,難道不是癡心妄想嗎?”
“武器,我已經給你了。”
姜星火淡淡說道。
道衍聞言,陷入了深思。
武器,何時給我?又到底在哪?
道衍還是難以理解,這把打破必定之獄,走向自在之獄的武器,姜星火究竟放在了哪里。
姜星火見他還是不懂,也明白,對于老和尚來說,哪怕是物理意義上的“絕頂聰明”的智者,還是有著自己的思維天花板。
所以,姜星火干脆一語打破了這個思維層面的天花板。
“你我皆是宇宙之主,一桌一椅,一墻一壁,都是對自在的束縛,可是反過來想,這些就不是打破束縛的武器嗎?”
“必定之獄,不是真的監獄,真正的監獄,是伱的目光、眼界、思維。”
“不要被動地接受必定之獄給予你的已經存在的客觀條件,你要學會發揮主觀,去使用客觀條件,用必定之獄中的桌椅,打碎必定之獄的墻壁,甚至用必定之獄的墻壁,去打開通往自在之獄的道路。”
“.沒人規定,只能走正門和窗戶,把墻壁砸爛,一樣是道路。”
道衍陷入了漫長的“長考”。
過了很久,他才打破這種令人有些窒息的沉悶。
可是說話的時候,道衍明明裹著被子,卻沒由來地打了個哆嗦。
“這世上,真的有自在之獄嗎?或者說,自在之獄,跟必定之獄,不是同一個東西嗎?”
姜星火咽了口唾沫,他實在沒有想到,道衍的悟性,竟然能夠高到這種地步。
他堅定地回答道:“是同一個東西,也不是同一個東西。”
“必定之獄,是尚未被認知的自在之獄。”
道衍此時的眼神,變地明悟了起來:“所以說,其實這世上只有一個監獄,這個監獄既是必定之獄,也是自在之獄。”
“之所以會有兩個稱呼,不過是由時間長河的此地到彼地的關系。”
姜星火點了點頭,指著禪房墻壁上蘇軾為廣教寺所寫的《觀自在菩薩如意輪陀羅尼經》,說道。
“數百年前,蘇軾來此地,跟數百年后你我來此地,所處的是同一地,卻也不是同一地,就是這個道理。”
道衍已經徹底理解了必定之獄與自在之獄的內在聯系。
這是一個地點,在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叫法,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同樣的一個地點,里面的人和物,卻并不相同。
但道衍還是對一點有些存疑。
“即便是有了武器,僅憑必定之獄中的桌椅、墻磚,真的能打破必定之獄這種強大的束縛嗎?”
姜星火搖頭道:“你又著相了。”
道衍神情一滯,頭一次,他天才的頭腦,感到了不那么靈光。
“可能是因為生病了吧”
但姜星火的回答,馬上讓道衍心中一閃而過的念頭變得失去了自我遮掩的效果。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必定之獄,不是有形的實體,在使用桌椅和磚石,試圖打破必定之獄的過程中,必定之獄也在崩塌,使用武器去打破,只是加速了這個崩塌的過程.或許沒人推一把,必定之獄需要上千年才能崩塌,而有人奮起揮磚石,必定之獄數百年就崩塌了,繼而進入到了自在之獄。”
“難以理解?”看著眉頭緊皺的道衍,姜星火心平氣和地問道。
“難以理解。”
道衍誠實答道。
考慮到使用上古時代的案例,應該不會引起天道的注意,姜星火換了個說法問道。
“那你覺得周禮在這個還能恢復嗎?”
“當然不能。”
道衍理所當然地答道。
周禮所規定的等級制,現在看來顯然是荒謬的,因為井田制都已經不復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了。
那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成了一個笑話。
而基于這個笑話想要重新建立周禮等級制度,用周天子的授權來區分公卿士大夫的等級,也是笑話。
“周禮在周公的那個時代,對不對?”
“對,太對了。”
“周禮在現在這個時代,對不對?”
“當然是不對的。”
“那周禮在下個時代,對不對?”
道衍愣了愣,旋即答道:“不知道。”
“不見得對,也不見得不對,但有可能對一部分,也就是不對了不對一部分。”
姜星火平靜地說道:“對不對不對不對,這就是同一個監獄進化的過程,也是掩藏在所有歷史進程下的真正規律。”
道衍聞言,三角眼中流露了莫名的神情。
道衍忽然明白了姜星火的剛才關于“必定之獄必然崩塌”的意思。
從“對”到“不對”的過程,就是從“必定之獄”到“自在之獄”的過程,也是周禮從正確到錯誤的過程。
任何在上一個歷史時期“對”的事物,在下一個歷史時期,都極可能是“不對”的。
所以,他的心病,從根本上來講,是不需要擔憂的。
無論有沒有屠龍刀,隨著時間的推移,邪龍都必然崩解消亡,就如同乳白色的吸血巨蟲一樣。
但道衍還是覺得.不踏實。
道衍當然清楚,在這種“傳道”的過程中,姜星火已經把“大業”的必然原理教授給了他,所以姜星火決不會藏私,該問的疑惑,還是要問出來。
“可難道就該什么都不做,坐等著必定之獄解構,自在之獄出現嗎?這世間真的沒有屠龍刀嗎?”
姜星火思忖了幾息后,答道。
“有。”
“有?”
道衍精神一振,問道:“屠龍刀,究竟是什么?”
姜星火的回答,玄之又玄,卻又并沒有太出乎道衍的意料。
“屠龍刀,就是邪龍本身。”
道衍隱約間,覺得自己已經抓到了問題的本質。
“那邪龍,究竟是由什么組成的?”
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姜星火沒有直接回答道衍的問題,而是嘆了口氣道。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聽完了,你就懂了。”
“這是一個我曾經看過的電影.你可以理解為能看的故事,叫做《時間規劃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