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人家邁入下一個社會階段,總得給人解釋清楚利弊。
“其實從本質上來講,為了追求利差最大化,手工工場主階層,并不會在所有行業都進行投入或者說,不僅僅很多低利差行業無法形成壟斷,即便是高利差行業,也不容易形成壟斷。”
姜星火的話語,頓時引起了幾人的好奇。
“這是為何?”
卓老頭大感好奇,如果說低利差行業無法形成壟斷,是因為少利可圖,亦或是該行業廣泛分布,這些他都能理解。
可高利差行業,按理說為了暴利,如果沒有朝廷干預,手工工場主們肯定是會不惜一切代價,以求對此形成壟斷的,甚至就包括了各種下三濫的手段。
畢竟,人性是貪婪的,連嬰兒都會為了一口母體營養液爭搶,更何況是面對巨大利益的成年人呢?
“高利差,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是技術門檻高的獨家技術導致的高利差,第二種技術門檻低的新風潮導致的高利差。”
姜星火解釋道:“第一種,極容易形成壟斷,我這里指的是第二種。在經濟規律下由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所調節,由于技術門檻低且競爭充分,哪怕是高利差,也不容易形成壟斷。”
姜星火沒有用示例來給他們解釋,而是寫了一個充滿了美感的公式。
原材料成本(1利差率)手工階層勞動系數工酬率商品價格 “商品的價格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手工工場主階層的消耗(原材料成本)與剩余(扣除下一期投入后的利差),另一部分是手工階層的消耗(勞動)與剩余(工酬)。”
“也就是說,左邊的部分,是手工工場主所得;右邊的部分,是手工從業者所得,這些都一般等價物化了而商品的價格,必須同時要滿足手工工場主所需的收入,以及手工階層的收入。”
“姜先生,還請稍等一下。”
朱高煦看著這個公式,突然問出了一個靈魂疑問。
“俺覺得手工階層的工酬,為了維持其生活和勞動,是必須給的,即便不給,哪怕是商周的奴隸勞動,也得給口飯吃,其實也是工酬,只不過沒有您說的‘一般等價物化’.但是手工工場主階層的利差,憑什么要求包含在商品價格中呢?或者說,憑什么要求這么高呢?”
姜星火微微有些詫異,沒想到朱高煦進步的這么快,結合之前講的內容,竟然能領悟到這一點。
不過更讓姜星火在意的是,朱高煦作為大明的二皇子,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不是搞無成本的奴隸勞動壓低商品成本 “這便是剛才說的了。”
姜星火語氣平靜地解釋道:“工酬,哪怕只給生存工酬,右面的部分都是商品制造必要的支出,或者說商品真正蘊含的價值所在。”
“也就是說,商品的交換價值是一種凝結在商品中的無差別的勞動。”
“——我將其稱之為《勞動價值論》。”
姜星火目光深邃,這個看起來并不起眼的說法,才是未來點燃星星之火的真正理論依據。
自己只需要將這顆火種留下,在日后,定能燎原!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哪怕他親手創造了每一個毛孔都滴著鮮血的惡龍,可即便是再兇惡的惡龍,也比釋放麻痹毒素給每一個人的巨大吸血蟲要好的多。
而他,不僅僅創造了惡龍,同樣留下了屠龍的武器。
當然,姜星火同樣也會設計好一整套制度和供后世參考的理論,用以制約這條惡龍。
或許未來的歷史發展方向,并非他一個人的人力所能控制。
但毫無疑問的是,他所創造的未來不論怎么,最起碼會比他前世在書本上看到的,那個遭受了數百年苦難的“未來”,要好得多。
還是那句話,剪別人,總比剪自己強。
而只要能不斷地向外拓展,那么內部的苦難,總會少一些。
只要比沒有他的世界少一些,對于姜星火來說,也就夠了。
更何況,如果真到了需要屠龍的那一天,自己所傳承下的這把屠龍刀,也定能綻放光彩。
回過神來,姜星火指著地上的公式繼續說道。
“而左邊的部分,制造商品的原材料成本是必然支出的,手工工場主要求的利差,則體現為‘等量投入要求等量回報’。”
“這幾個字,也是為什么我說低技術門檻的高利差行業,同樣難以形成壟斷的原因,你們仔細品一品什么意思。”
新歪脖子樹下,三人開始了新一輪的思考。
這一輪,鄭和的腦子動的很快,他很快便“品”明白了。
“姜先生是說,如果低技術門檻的高利差行業,生產的商品價格達到甚至超出了‘等量投入要求等量回報’,那么一定會有很多的手工工場主擠進來。”
“接下來”
朱高煦接過話來:“接下來一堆人擠進來,因為技術門檻低,所以都開始生產同一種商品,根本壟斷不了。”
卓敬亦是捻須道:“商品很快就開始不值錢了,等商品不值錢,達不到甚至遠低于‘等量投入要求等量回報’,剛剛擠進來的人就會走,也就更沒什么壟斷可言。”
“妙哉!妙哉!”
卓敬撫須大笑。
“所以,想要反壟斷辦法很簡單。”
姜星火給出了他的答案。
“只需要朝廷出臺一部《反壟斷法》,我相信以朝廷的力量,在數百年內,手工工場主都不可能沖破《反壟斷法》的限制。”
如果是手工工場主階層當權的國家,那么所謂的反壟斷自然就成了“堂下何人,膽敢狀告本官?”
但從農業國進化為工業國,不代表政治制度也跟著進化,事實上,這是一個相對滯后的過程。
而在這個極有可能持續數百年的過程里,姜星火分析過,大明的當權階層,是由地主階層演變來的“新貴族”。
這些“新貴族”,即有工業利益,也有農業利益,同時掌握著軍隊和國家機器,這也就意味著,手工工場主階層,在他們面前還是太過弱小,沒有數百年的發育,很難真正登上權力的舞臺。
在這段時間里,由“新貴族”主導的《反壟斷法》,是一定能夠極大程度上限制壟斷的。
當然了,如果“新貴族”自己下場搞國家壟斷,那也無話可說。
但不論怎么說,面對卓敬這個地主階層官僚士大夫提出對工業化的疑慮,姜星火總歸是給出了自己的應對辦法。
而且這個應對辦法,在近現代歷史上來看,也是確實行之有效的,甚至可以說只要執行的好,那么是不會過時的。
姜星火緩緩說出了《反壟斷法》的內容。
“第一,同一行業上中下游,不得同時被控制,否則強制拆分。”
“第二,高技術門檻的高利差行業,必須實現充分競爭。”
密室中,聽著擴音墻壁上傳來的聲音,六部尚書終于不再無動于衷。
為什么農業國時代反田地兼并這么困難?
原因就在于剛才所說的那點,田地是可以自循環的。
也就是說,我找塊地方從播種到種植到收獲,都不需要離開田地,完全實現了在這塊田地的自循環。
而工業國時代反產業兼并則不一樣。
任何工業制成品,都是需要上下游的。
朝廷只需要掐住上下游節點,某個產業就無法形成壟斷。
而按照姜星火的這套令人甚為嘆服的理論推演,可以輕易地得出一個結論.手工工場主追逐利差的本能,本身就會讓低技術門檻的高利差行業難以形成壟斷。
而朝廷只需要控制高技術門檻的高利差行業,就可以了。
這樣下來,朝廷所需要做的事情,無疑是極大地減少了的。
“姜星火所言有理有據,臣甚為佩服。”
黃福的話語,卻并沒有讓朱棣感到放松。
因為熟悉黃福的他很清楚,下一句話,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黃福復又開口道:“解決兼并,固然是解決了一大難題,但臣以為,還有最后一大難題。”
“還有最后一大難題?”
聽到這里,朱棣的后腦勺,都有點疼了。
朱棣現在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趕緊聽完課。
顯然姜星火要講的東西,已經基本講完了。
朱棣恨不得,當場把這面破墻給推倒,拜姜星火為國師。
畢竟朱棣現在想要在大明進行改革變法,實在是太需要姜星火居中籌劃,為大明進行設計了。
而黃福還在絮絮叨叨,不禁讓他有些頭疼。
不過朱棣也知道,黃福肯定是好意,甚至可以說,這才是一個合格的國家大臣。
所以朱棣耐著性子問道:“黃尚書所說的最后一大難題,究竟是什么?”
黃福面色嚴肅地說道:“民眾!”
此言一出,密室內的眾人無不色變!
甚至于,郭琎和柴車兩個一直在當透明人的小吏,筆鋒上的墨漬,都濺到了身上。
黃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一旦開展工業化,如何控制民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