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樹下,蕭瑟寂寥。
姜星火用樹枝繼續寫了幾個字,隨后解釋道。
“剩余工酬,就是當大明的國民財富增長到一定規模時,手工工場主階層為了安撫手工階層,維持生產過程穩定,從‘剩余’這塊大西瓜上面,所切下來的一小塊西瓜。”
聞言,卓老頭的眼神里,閃過了一絲明悟。
“也就是說,利差與剩余工酬,在分配由手工業/工業這部分‘剩余’時,是此消彼長的關系,如果剩余工酬為零,也就是只有生存工酬的時候,利差將達到最大,反之亦然?”
姜星火微微頷首。
剩余工酬的本質,是手工工場主階層把一部分剩余割給手工階層,這就相當于西瓜已經種出來了,然后西瓜的所有者切一刀名為“成本”,剩下的就是“剩余”,而給手工階層多少西瓜,那就不僅看人怎么分了,更在于西瓜刀在誰手里?
密室中,氣氛凝重無比。
“咳咳咳”
鄭賜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下,眼簾低垂,看向了身旁的黃福。
而此時的黃福,卻沒有他想象中的面色那么難看。
按理說,姜星火所提出的工業國設想,既沒有廢除田地獨有、租佃關系,也沒有向外開疆擴土或是減少人口,而是走了一條全新、并且能自圓其說的道路,這無疑是打了黃福的臉的。
但是這位氣度沉穩的尚書,此時卻是陷入了思索狀態。
“黃尚書,姜先生的回答,可還令你滿意?”
朱棣看著陷入思索的黃福,笑吟吟地出聲問道。
黃福的思緒被暫時打斷,不過他也并沒有出現急赤白臉的樣子,反而坦蕩地回答道:“姜星火這個說法,確實是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甚至臣不得不承認,雖然聽起來有些天馬行空,但細細想來,卻是有歷史依據的。”
見黃福沒有一味地為了保全面子而反駁,朱棣的心中,反倒對這位能力出眾的尚書多了幾分贊賞。
“工業化,臣以為未必不可行,畢竟南宋與元朝,在江南都曾發展過這種極度繁榮的手工業,而且都走的海貿的路子,只不過非是朝廷一力主導的。如果真的能成規模成體系地建立起來,再配合大明的軍隊,從海外諸國獲得原材料、糧食,并且銷售商品,確實是一條不用在大明國內糾結于人地矛盾的路子。”
但黃福隨即話鋒一轉道。
“但臣經過思考,還是認為這條名為工業化的道路,有兩點尚未解釋清楚的關鍵之處.如果無法解釋,恐怕還是不能實施,畢竟,這關乎到我大明的千秋萬代!”
聽了黃福這話,朱棣也有些重視了起來。
既然黃福承認了工業化道路,確實跟以往任何一條解決人地矛盾的道路都不相同,那么黃福接下來提出的兩點問題,一定是經過思考的。
畢竟在六部尚書中,黃福的能力,絕對算得上拔尖。
或者說,這已經是大明帝國能夠放出去獨當一面的頂級官僚了,無論是人品、氣度、手段、眼界,都是第一檔的存在。
黃福深思熟慮后提出的問題,一定是值得重視的。
而黃福看著對姜星火所提道路極為關心的朱棣,哪怕他表面上波瀾不驚,也不禁感嘆,姜星火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
再怎么掰著手指頭算,黃福也沒見過有哪個人,能讓朱棣如此尊敬。
甚至可以說.敬若神明!
就在黃福內心感嘆之時,吏部尚書蹇義忽然問道:“黃尚書所說的,可是抑制兼并?”
旁邊,見父皇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朱高熾幫忙不露痕跡地道:“蹇公的意思是,就如同大中小地主會進行田地兼并一樣,手工工場主階層,也會進行兼并?直到幾個大的手工工場主,對某些商品形成榷(專營專賣)。”
“嗯?”
朱棣的眉頭蹙緊,望向黃福,等待著他的答案。
人心貪欲不止,兼并自然永無止境,黃福所提到的,確實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臣所擔心,正是這個。”
黃福迎著皇帝的目光,點了點頭。
“沒有了田地,不代表沒有兼并。”
而密室內的大明帝國決策層,顯然也都對姜星火的回答極為在意。
如果解決不了工業時代的兼并問題,那么對于大明來說,還不如不搞工業化。
畢竟,兼并的危害,實在是太過駭人。
天下聰明人的思路,總是殊途同歸的。
作為曾經的朝廷高官,尚書們能想到的問題,卓敬這個侍郎當然也能想到。
卓老頭捻須問道:“那若是各行各業生產商品所獲得的‘剩余’都被一個人,亦或是某幾個人占了,豈不是更生禍端?”
這句話可謂誅心之言。
但在樹下的幾位沒有誰會去反駁他,因為大家都知道卓老頭說的是事實。
在大明遙遠的未來,有可能發生的工業國時代新型兼并暫且不提,就說當下。
這些年來江南地區的田地兼并,已經出現了重新抬頭的苗頭。
而如今距離大明開國不過三十五年啊!
曾經在太祖高皇帝屠刀之下瑟瑟發抖的江南地主們,又開始重新“富者縱橫阡陌”了起來。
最讓卓敬憂慮的是,兼并這件事本身,還不僅僅只局限于田地本身,更是影響到,人身依附、文化控制等等。
一旦田地兼并不可遏制,那么接下來就是手握知識與田地兩把利器的“門閥”的重新誕生。
而在這一點上,無論哪朝哪代都存在共通性,甚至是在歷史上屢次上演的。
畢竟從古自今的,人們都是以讀書識字為榮,對知識與田地的渴望,已經深深鐫刻進了華夏的血脈中。
雖然有些人不愿意承認這一點。
但這就是事實!
而可以想象的是,如果到了工業國時代,壟斷生產與知識結合起來,那么產生的效果,恐怕比田地與知識的結合更加恐怖!
這種情況,光是想想,就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卓敬搖著腦袋說道:“一旦這種情況發生,恐怕不容樂觀啊。”
眾人紛紛陷入沉默中。
鄭和嘆息道:“看樣子哪怕是從農業國成為了工業國,兼并依舊不可避免,如果朝廷對此不采取措施,那么的話…唉!”
“可兼并這種事情,又能有什么辦法呢?”朱高煦撓了撓大胡子問道。
姜星火此時卻淡定說道:“辦法多了去了。”
“啊?!”
朱高煦當然知道會有辦法,可姜先生的神色實在是太淡定了,以至于讓他覺得,這似乎對姜先生來說壓根就不算個事。
姜星火說道:“工業國時代的兼并,其實本質上,跟農業國時代的田地兼并是不同的,所以你們不要把農業國時代,田地與武裝、人口結合起來形成的豪強門閥,用來類比工業國時代從直觀層面上,工業國時代的兼并者,絕沒有你們想象的那么可怕,我簡單說一下,伱們就清楚了。”
姜星火當然清楚他們的顧慮,甚至明白,如果不能把“兼并”這個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位皇帝心中的恐懼消除掉,那么大明走工業道路的計劃,注定無從談起。
而消除恐懼的最好辦法,自然是直接面對它,認清它。
只要認清楚恐懼隱藏在黑暗下的本來面貌,那么就會發現,其實也不過如此。
姜星火緩緩解釋道:“工業國比農業國進步的地方,自然是誕生了新的生產力,但是我們同樣要意識到,新的工業生產力雖然比農業生產力更為強大,可同樣跟農業生產力相比,從國家控制管理的角度上來講,反而是更容易的。”
“此話怎講?”鄭和問道。
姜星火只說了一句。
“——因為工業有上下游。”
三人呆了呆,旋即醒悟。
“俺明白了!”朱高煦狠狠地拍了一下鄭和的大腿,道:“種田可以圈在塢堡里種,自己種自己吃。但是搞工業,哪怕是棉花紡織都得有大片種植棉花的地方,再經過一系列復雜的加工,最后還得賣出去!”
“而只要掐住其中上下游的任意一環,就可以抑制兼并。”
鄭和揉了揉大腿,補充道:“所以說,只要不讓原材料、加工、出售,被同時控制,一個行業就不可能兼并成榷.”
“壟斷。”姜星火說道。
“姜小友這個詞不錯,描述的很是貼切,比榷還要貼切些.可是出自《孟子》?”卓敬問道。
姜星火點點頭,這個詞,并非現代舶來詞,而是語出《孟子》:必求壟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網市利。
原文的意思是指站在市集的高地上操縱貿易,現在用來形容把持和獨占在合適不過了。
“而且還有一點需要注意。”
姜星火繼續在地上寫寫畫畫。
工業國與農業國在生產力和階層上的區別,這個最重要的部分已經講清楚了。
至于剛才所提的不過是為了消除這些封建主們,發展工業的顧慮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