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沒有了宗法、權威、圣人、道德,陛下想要依靠什么來長久地統治天下?難道真的要回到五代十國那種‘兵強馬壯者王之’,完全蔑視一切秩序與權威的時代嗎?”
胡儼的話語,字字誅心。
同時,胡儼卻也巧妙地避開了“天命是否真實存在”這個話題,甚至對于很多具體的、不涉及儒家天命道統的改革變法措施,在嘴上都是支持的。
這便是說,胡儼這種級別的飽讀詩書的宿儒,如何不曉得儒家天命觀只能心證,不能實證?
而且別忘了,胡儼是通覽天文、地理、律歷、卜算的,尤對天文緯候學有較深造詣,幾乎就是個青春版的卓敬胡儼怎么可能不知道天人感應有很多說不通的地方?
但胡儼幾乎明擺著告訴了朱棣。
天人感應是否真實,不重要!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究其根本,對于統治者這個最大的“大人”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大賢至圣先師孔子所說的這君子三畏,而是這君子三畏的下半句話,也就是“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如果“小人”們不畏懼天命,那么基于天命形成的宗法、權威、圣人、道德.這一套統治天下的東西都要被跟著不被畏懼。
沒有了這些可畏懼的,人們會畏懼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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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把子!
如果誰的刀把子硬誰就當皇帝,大明還能長久地統治下去嗎?
你朱棣刀把子硬,好,你是皇帝。
你如果把皇位傳給朱高煦,朱高煦刀把子也硬,好,他也是皇帝。
那再往后呢?
是不是就要某個大將來個陳橋兵變故事,黃袍加身稱帝了?
趙匡為什么明明自己就是武夫出身,卻要背叛自己的階級,搞“杯酒釋兵權”,搞“強干弱枝”,搞“兵不識將將不識兵”?
為什么趙宋會出現病態地重文抑武?
為什么韓琦會當面撅了狄青這位一代名將,口稱“東華門外唱名者方為好男兒”?
說到底,就是要維護這一套讓“小人”們畏服的天命、宗法、權威、圣人、道德,如此才好讓趙宋皇室長長久久地統治下去。
否則如果百姓不畏服這些,只畏服刀把子,就會無休止地出現五代十國的亂象。
而朱棣,也聽明白了胡儼話語里的意思。
這不由地讓殺心已起的朱棣又剎那猶豫。
胡儼不是第二個方孝孺。
胡儼既不像方孝孺那樣嘴硬到底,也不像方孝孺那樣認死理不放。
胡儼的目的,排在首位的當然是維護儒家道統,但胡儼同時也兼顧了從符合朱棣切身利益的皇權統治方面來講解。
先維護朱棣的利益,再通過二者的綁定,維護儒家道統,而非一開口就是道統不可變。
胡儼是把儒家天命與皇權統治之間的關系剖析地清清楚楚,講給朱棣聽,告訴他改革變法本身或許沒問題,有些改革變法措施也是好的,但是問題在于。
如果其中諸如擴充欽天監規模,監測天文現象;恢復荀子儒家五圣地位,調整科舉內容;宣傳圣王之說,樹立民族國家概念這些東西推行下去,那么動搖儒家天命,幾乎是必然的。
動搖了天命,后續一系列用于維持朱棣及其子孫統治的宗法、權威、圣人、道德這些東西,也會跟著被動搖。
那么朱家的根本利益,就會受到損害。
所以皇帝伱就要慎重考慮,到底要不要以動搖皇權根基為代價,改變儒家道統,進行變法圖強。
內閣眾人聽罷恍然大悟,不禁佩服胡儼的研學之精。
這些道理,作為大明帝國最頂尖的青年才俊,內閣眾人當然也懂。
但若是想在如此高壓力的場合下,直指儒家經典用于維護統治的本質,繞開皇帝給挖的所有坑,繼而達到既維護儒家道統,又維護皇權統治,還保住了皇帝的面子。
這一箭三雕,實在是考驗功力。
“真沒想到,胡儼平日里老實憨直、不聲不響,今日卻能說出這番話來。”
朱高熾也是高看了胡儼一眼,內心想道。
便如后世那句“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風高浪急,更見砥柱中流”,內閣眾人平日里高談闊論,此時卻喏喏不敢言。
反倒是平日里不怎么愛說話的胡儼,此時倒是能極為有理有據地勸諫皇帝,甚至讓皇帝都沒了發怒的理由。
怎么發怒?
人家胡儼為你好,站在你的角度把道理說的清清楚楚,本來就是你讓人發表意見,現在還能翻臉殺人不成?
朱棣沉默了。
朱棣當然不是文盲,但你要說他熟讀經義到了能現在反駁胡儼這套說法的地步,那倒也沒有。
所以,朱棣在明白胡儼是忠臣或者說對他來說,表面上還是在努力維護皇權統治的忠臣的情況下。
對方又沒有跟練子寧、方孝孺一樣嘴硬,怎么殺?
這時候,內閣眾人也不再干坐著了。
在此時的大明朝廷,內閣幾乎相當于洪武十三年以前沒被廢除的中書省.低配版的那種。
內閣專門負責整理、分流、篩選各項政務,又是草創的部門,任誰都知道,只要堅持下去形成制度,以后內閣定會成為第二個中書省,前途光明無比。
內閣眾人之間當然也有勾心斗角,可此刻胡儼站出來說了那么多話,皇帝沒有發怒,還在猶疑之時。
若是都想著把自己摘干凈,最后起到的效果恐怕會適得其反,不如勠力同心,依著胡儼的角度繼續勸諫皇帝。
這可不是結黨營私!
我們可都是為了皇帝您的皇權統治好!
于是,解縉、黃淮、楊士奇,三人交換了眼神后,分別說道。
“陛下,改革變法茲事體大,臣等非是不贊同,只是還請陛下慎重考慮。”
“若是倉促決斷,難免造成失誤,臣以為當仔細籌劃、慢慢布置,等弄清了種種阻礙再決定如何推行,才是正途。”
“若陛下欲行改革變法之事,臣等自當效命,只是眼下事發突然,多有倉促之意,何妨細細思量籌劃完備,再行雷霆之舉?”
說完,三人又齊齊看向了金幼孜這個皇帝插在內閣里的心腹、釘子。
金幼孜的心里當然跟明鏡似地,他曉得皇帝大約不會如何懲罰胡儼,而自己畢竟是內閣的一份子,不妨做個順水人情,也團結一下同僚,免得真正成了孤臣。
金幼孜起身開口道:“我等生逢此世,幸遇陛下這般英武君王,意圖變法改革,這對于國家來說自然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對于我們這些小臣來說,也能沾個光隨之青史留名.但便如《孫子兵法》所言: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于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
“不論是行軍打仗還是變法改革,總該是籌謀萬全的,道衍大師所提的變法八策,只是一個思路,這其中還有很多具體的推行步驟還可以更加完善。譬如某事從何時開始,多久達成什么樣的目標?此地與彼地之間人文地理狀況殊異,是不是該用不同的方法?”
見朱棣若有所思,金幼孜也不再多言,拱了拱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朱棣沉吟半響,道:“朕覺得胡卿所言并非毫無道理,胡卿還是忠君體國的,不過看的東西,未免有些狹隘待會兒道衍大師來了,會與你們細細分說,先坐回去罷。”
聞言,胡儼恭謹行禮,亦是坐了回去。
待屁股坐到椅子上,胡儼方才發覺,自己官袍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打的濕漉漉地了。
剛才胡儼雖然竭力鎮定,卻仍舊難掩心底對于朱棣大刀闊斧推行改革的決心的復雜情緒。
朱棣不是朱允炆這種長于深宮、養于婦人之手的儒雅青年,朱棣是將軍,是屠夫,是真正一刀一槍打天下的馬上天子。
朱棣想要改革變法,他就一定能改革變法!
胡儼想起,當初為了在江南推行攤役入畝,朱棣任命成國公朱能為大軍指揮,率領成陽侯張武、同安侯火里火真、靖安侯王忠等侯伯,步騎戰兵并輔兵民夫近十萬大軍掃清江南,是何等的壯闊場面!
槍戟如林、甲光曜日、旌旗蔽空.
那可是他們這些內閣成員在神策門城樓上親眼看到的,恐怕永生難忘!
所以,胡儼對于朱棣能推行改革變法,并無疑慮。從內心來講,胡儼同時也對如今大明官場上下的種種積弊也早有不滿。
但胡儼卻無法容忍,改革變法的前提,是以沖擊他最為珍視的儒家道統為前提的,所以胡儼才會出聲勸阻。
可胡儼同樣知道,名不正則言不順,既然朱棣要大刀闊斧地改革變法,那就不可能越過“思想”這道坎,光進行制度上的小修小補。
胡儼很清楚自己拼上全家全族性命的言語,恐怕只能阻改革變法一時,甚至連幾天都阻不了。
這便是個人在浩浩湯湯的歷史變革洪流面前,力量是多么渺小了。
此時胡儼的內心,卻長吁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我已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
接下來,就是眾人沉默地等待。
等待著代表著改革派的道衍,與代表著大明文官系統最高權力的六部尚書的到來。
他們的等待,并沒有持續多久。
“父皇,幾位尚書都已經來了,道衍大師還在路上,稍后才能到。”
三皇子朱高燧邁進內閣值房,沖著朱棣低聲說道。
朱棣亦是深吸了一口氣,他曉得自己的長處與短處。
在思想領域,他并不擅長,還是要道衍這個姜星火最好的學生來與大臣們討論。
而且,朱棣也意識到自己剛才有所失態。
作為君王,哪怕傾向于改革變法,也應當把自己置于一個較高的仲裁者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