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校尉?”
姜星火微微一怔,朱高煦身邊不是旁人,正是當日在畫船上曾經見過,作老卒打扮的忠義衛校尉燕破虜。
姜星火心里想道:“燕校尉怎么會在此處?似乎還與朱高煦相熟?”
不過姜星火轉念一想,第二個問題,貌似還真不是什么問題,畢竟朱高煦在燕軍中威名卓著,認識忠義衛的中高級軍官,是一件極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若是不認識,恐怕才是怪事吧?
卻容不得姜星火細細思量第一個問題,朱高煦尷尬介紹道。
“這,這是俺軍中好友燕校尉,在錦衣衛也認識不少熟人,今日休沐卻是來探監看望俺,便想著給姜先生介紹一二,以待姜先生出獄后也多條門路。”
雖然對于這個身份朱棣不太滿意,但是不滿意歸不滿意,倒也沒真給二兒子來一拳,反而當先抱拳拱手示意。
鄭和抬眼一看,半口氣嗆到了食管里,連連咳嗽不止。
竟是皇帝陛下親至!
但鄭和一邊咳嗽一邊看,卻不得不承認,還真別說,這倆人站一塊,朱高煦一臉大胡子顯得比實際年齡老得多,朱棣則是威嚴雄峻反而顯得沒那么老氣,再加上兩人幾乎一模一樣的軍人氣質,倒也真像差了十多歲的戰友,而不是差了二十多歲的父子。
朱高煦的話落到姜星火耳朵里,仔細咂摸了剎那,姜星火確實要承認朱高煦的話沒什么破綻,最起碼表面上沒什么破綻.軍中高級將領進錦衣衛的北鎮撫司和詔獄真就跟串門沒區別。
燕軍渡江沒幾個月,燕軍接管和統治下的暴力部門,無論是詔獄、錦衣衛、城防、巡守等等都是一副草臺班子的模樣,還沒有完全走向正規化、制度化,這一點從詔獄稀疏的管理上就可以略窺門徑。
見燕校尉先沖自己抱拳行禮,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姜星火也不好太過托大無禮,卻是起身同樣作揖為禮。
“燕校尉,好久不見。”
朱棣亦是含笑說道:“姜先生一別數月,風采依舊,真是讓人艷羨。”
朱高煦聞言反而一愣,大腦里反應了一秒,方才想起來,父皇跟姜星火大約是見過面的,就在自己醉酒后差點被父皇一腳踹進墻里的那一次。
只不過那一次朱高煦被關在了牢里,并不知道找到姜星火的時候,朱棣是否與之見面,姜星火也沒有跟他說。
朱高煦只知道結果是李景隆也被關了進來。
至于朱高熾和紀綱陪著朱棣去杭州西湖見于謙,朱高煦更是半點都不曉得。
而看兩人既然認識,那想來應該見過面了。
隱瞞身份這件事,則是朱棣剛剛囑咐過朱高煦的,這便是說,不管姜星火是否一眼識破了朱棣的身份,兩人哪怕是裝,也要裝作朱棣是“燕校尉”,不能讓這層窗戶紙被捅破。
否則很多話,就不好說了。
又寒暄了幾句,姜星火心中疑竇漸起。
這燕校尉無緣無故找他套近乎,卻不太像是因為朱高煦面子的緣故,著實是讓他覺得有些怪異。
不過對于畫船上給燕校尉劇透了一下未來的事情,姜星火倒是沒什么好后悔的,畢竟這東西都是查無實據,我便是說我一個臨死之人當時胡編亂造的,想來也不會有什么大礙。
之所以姜星火還沒有懷疑這位燕校尉就是朱棣,原因就在于剛剛見面,一時半會兒間,姜星火還真沒往那里聯想。
畢竟皇帝親自進詔獄來看他,這種事好像任誰也不太會第一時間聯想到的樣子,而姜星火也委實不曉得朱棣到底長啥樣,在姜星火印象里的朱棣,還是在電視上看到老戲骨王老師演的那樣,跟真實的朱棣在體態相貌上不說略有差距吧,也可以說是完全兩個人。
而在此之前,姜星火所了解的,就是朱高煦和李景隆會把他講課的內容轉述給大明帝國的高層,姜星火甚至對于身旁的這面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墻壁,就是一面洪武朝時用來“隔墻有耳”的竊聽擴音墻,都無知無覺。
所以在姜星火的預計中,他與大明帝國其他高層決策者的見面,恐怕還要等他出獄之后才會發生。
這便是因為信息差而產生的小小誤會了。
而若是再給姜星火一些時間來觀察,那姜星火的疑慮也定然會越來越大,繼而猜測出燕校尉的身份。
只不過朱棣卻顯然沒有給姜星火這個時間,朱棣很自來熟的跟著朱高煦盤腿坐下,又道:“我聽他說了,在獄中拜了個先生便好奇過來看看,卻沒想到是姜先生.姜先生想講什么就講,我就跟著聽聽,不會妨你事的。”
姜星火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疑惑,不過拿了錢當然要辦事,既然朱高煦沒有提出異議,那么該講課還是得講課的,所以姜星火把他的疑惑暫時埋藏在了心底。
“姜先生,今日講點什么?”
朱高煦興致勃勃地問道,顯然打算在父皇面前好好表現一番。
再怎么說來,朱高煦都是覺得自己在詔獄里追隨姜先生學習的這幾個月,還是頗有些收獲的。
故此,朱高煦自然就有了為自己爭儲增加一些籌碼的想法。
樹下四人圍坐,聽姜先生坐而論道。
隔壁密室里,同樣也是有朱高熾和道衍、夏原吉等幾人相望以待.雖然那面竊聽擴音墻時靈時不靈就是了。
一陣寒風吹過,江南的冬日,總是讓人感覺到冷冽到瑟縮的涼意.就仿佛風都變成了毒蛇,順著袖子、領口竄進來,摩挲著皮膚滑行一般,著實讓人難受。
姜星火手中的紙張,被風吹得險些飛出去。
“今天講一門新課,名為《國家管理學》。”
姜星火把吹得有些飄零起褶的紙張捋平,看著紙張上的故事緩緩道,“不過在講課之前,不妨先講個很有關系的故事吧。”
“什么故事?”鄭和接茬問道。
姜星火攤著紙,倒是真的頗為認真地講起了一個小故事。
“話說元朝陜西朝邑縣城南三十里地方,原有一個村莊。這莊內住的只有趙、方二姓,并無他族。這莊叫小不小,叫大不大,也有二三十戶人家。祖上世代務農,到了姓趙的家族這輩爺爺手里,居然請了先生,教他兒子攻書,到他孫子,忽然得中秀才。這下子,你猜姓方的家族怎么著了?”
朱高煦非常合理地推測道:“也該請個先生吧?畢竟在哪都有攀比之心,鄉下又較為閉塞,東家長西家短地說的久了,俺覺得姓方的家族會嫉妒攀比。”
“便是如此。”姜星火微微頷首,“鄉里人眼淺,看見姓趙的中了秀才,都把他推戴起來,姓方的便漸漸的不敵了。姓方的瞧著眼熱,有個叫方必開的家里趁錢,挑頭跟幾家湊一起開了個族學,又到城里請了一位叫王仁德舉人老夫子,下鄉來教他們的子弟讀書,方必開的三兒子尤為聰慧。”
“后來呢?”
“后來有一日,姓趙的孫子高中了。”姜星火莞爾道,“這便惹得方必開嫉妒地痰迷心竅了,聽到外面對著趙家的恭喜聲,再想到自家在村里日漸不得勢,飯也吃不下了,自己背著手在書房廊前踱來踱去,嘴里不住的自言自語,什么‘捷報貴府少老爺’,什么‘報喜人卜連元’,賬房管家明白是怎么回事,連忙去請王仁老夫子。”
朱棣聞言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笑著說道:“這是去求老夫子一定要留下來繼續教書?”
姜星火聞言,盯著這位“燕校尉”看了一剎,這才說道:“非止如此.且說這方必開見了王仁老夫子,連磕了二十個響頭,卻半句言語也說不出來,儼然是痰卡了嗓子眼,嘶哈嘶哈片刻,也只能指著自家兒子,又指了指老夫子。”
“這是啥意思?”朱高煦好奇問道。
“周圍人也不曉得。”姜星火繼續道,“老夫子也是愣了愣,方才明白過來,方必開是讓他做什么.老夫子對著方家那三兒子說:你沒有聽見說,不是伱趙家大哥哥,他今兒中了舉人么。三兒子只道:他中他的,與我甚么相干?老夫子又說:不是這樣講,雖說人家中舉,與你無干,到底你爹爹眼睛里總有點火辣辣的。三兒子又道:他辣他的,又與我甚么相干?”
姜星火這段話描述地生動形象,一個頑童的形象呼之欲出,卻讓幾人不禁莞爾。
而姜星火的小故事也講到了最后一段。
“只聽那老夫子說道:你爹就是你一個讀書的兒子,既然叫你讀了書,自然望你巴結上進,將來也同你趙家大哥哥一樣,掙個舉人回來,中舉之后,一路上去,中進士,拉翰林,好處多著哩!
三兒子道:中了舉人有甚么好處呢?
老夫子道:拉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錢賺,還要坐堂打人,出起門來,開鑼喝道.阿唷唷,這些好處,不念書,不中舉,那里來呢?
三兒子雖小,聽到‘做了官就有錢賺’一名話,口雖不言,心內也有幾分活動了,悶了半天不作聲,心里卻是暗暗立志,將來一定要做大官,掙大錢。”
“再后來呢?”朱高煦忍不住問道。
“再后來三兒子長大果真如愿,當了大官,掙了大錢,成了個大貪官。”
姜星火板著臉道:“然后被大明太祖高皇帝扒皮萱草了。”
“啥?”
猝不及防的神轉折讓幾人差點都沒反應過來,愣了剎那。
而姜星火則收斂笑意,淡淡道:“這個故事便是個引子,也是《國家管理學》的第一卷要講的內容,也就是何謂封建國家管理?或者說管理封建國家的,是什么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