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道衍已經從朱棣那里得到了風聲,朱棣打算并設南北直隸,也就是現在的直隸改為南直隸,而“靖難老區”,即包括北平府、永平府(薊州到山海關一帶)、保定府,以及后來控制的河間府、真定府、順德府、廣平府、大名府,設置為北直隸,也就是姜星火前世的京津冀區域。
兩個皇子,一個留在南直隸,一個去條件比較艱苦的北直隸“靖難老區”。
而姜星火何去何從,也是道衍必須要考慮的問題,甚至可說,是放在第一位需要考慮的問題。
畢竟,無論是推廣新思想還是點化新的生產力,都需要有一塊試驗田,而南直隸和北直隸,不管哪一塊作為試驗田,都是各有優劣的,沒有哪個地方,就半點好處都無.相反,在道衍看來甚至南北直隸的優勢和劣勢是均等的。
在南直隸,優勢便是南直隸商業發達,經濟基礎好,便如南宋一般,很容易通過下西洋帶來的海上貿易催生出大規模的、用于對外出口的產業的手工工場(非工廠),譬如絲綢、陶瓷、茶磚等等。
劣勢則是南直隸同樣也是江南士紳階層的基本盤,這些以土地作為“耕讀傳家”的資本的讀書人,不說非常厭惡商業貿易吧,也可以說是對任何破壞傳統秩序的改革深惡痛絕。
而且士紳階層在輿論話語權、基層控制權等方面,更是占據了絕對的優勢,想要從南直隸開始改革,面對的方方面面的阻力,會非常非常的大。
在北直隸,劣勢便是北方本就人口稀少,如今飽經戰亂,更是人少地多經濟基本接近崩潰,很難輕易發展出新的生產力萌芽畢竟連農業生產力都沒飽和,何談進入下一個階段?
優勢則是都是“靖難老區”,經過了四年的靖難戰爭洗禮,從官府組織到民間村落,已經完成了徹底的軍事化轉型,包括人力物力在內的一切資源,都是統一調度為戰爭服務的,這也意味著北直隸的組織度極高,面對的阻力極低。
如今戰爭剛剛結束,還沒有恢復正常狀態,因此如果想要改革,只需要命令一下,就能得到很好的貫徹落實,從上到下的阻力都很少。
當然,前提是如果能排除來自燕軍內部文官體系,也就是北方文官體系的阻礙的話。
這里便是不得不提到一個重要的人物。
作為大皇子朱高熾最有分量的支持者,北平布政使郭資。
如果說道衍是朱棣的“張良”,隨軍參謀金忠是朱棣的“陳平”,那么協助朱高熾,在事實上負責燕軍行政的北平布政使,如今的北京行部尚書(行部尚書,永樂時代特殊官名,品秩同六部尚書,職掌則同于北平布政使)郭資,就是朱棣的“蕭何”了。
燕軍轉戰四年,全賴郭資主管軍餉,未曾有斷頓饑饉之虞,將郭資比作“蕭何”,是朱棣自己說的。
不過道衍思量姜星火出獄后,南北直隸到底哪一個作為試驗田的思緒,也僅僅是到此為止了。
因為得到了回答的姜星火,又繼續講了下去。
“俺覺得,符合血酬定律的暴力組織,無非就是兩個,一個是官軍,一個是匪幫。”朱高煦開口說道。
“你們怎么想的?”
姜星火轉頭環顧四周,看了看另外兩人。
“我也是這么想的。”鄭和撫髯道。
朱棣則是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見幾人想法相同,姜星火便說道:“為了幫助你們理解血酬定律,也是為了理解封建國家管理的兩種極端模式,即追求血酬收益的長期最大化的情況,與追求血酬收益短期最大化的情況。我會以一個歷史小故事作為例子,來說明這部分內容。”
“這個故事,叫做鴨城風云。”
“血酬作為暴力組織流血拼命的回報,要么是官軍,要么是匪幫。而我們的故事,則是先從五代十國時期,一個劍南道鴨城附近山里的匪幫講起,來講講,暴力組織是如何演變為追求血酬收益長期最大化的。”
幾人都饒有興趣地聽起了這個名為“鴨城風云”的小故事。
顯然,時代是真的,但人名地名應該都是虛構的。
而朱棣也對如何從一伙匪幫身上理解血酬,如何從一伙匪幫身上看到封建國家管理的影子,頗有期待。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說道。
“鴨城附近有一伙匪幫占山為王,他們以葉子牌(起源于唐宋的早期麻將雛形游戲)的圖案作為蒙面,號稱‘麻匪’攔在商路上打劫,只要是路過的,別管是誰,都免不了要走殺人越貨的流程。”
“當然,有的時候他們的首領王麻子發善心了,也不一定殺人,而是劫掠了錢財后就讓‘麻匪’們把人放走了。”
“久而久之,這條商路上有‘麻匪’的事情,就在商人圈子里流傳開來了,你們猜商人會怎么辦?”
朱棣沉吟剎那,猜度地答道。
“既然不管搭不搭上性命都得血本無歸,那肯定是要繞路的。”
“燕校尉說的對!”
姜星火看了眼這位敢在皇子面前搶話的燕校尉,心中愈發狐疑,卻也只能暫時按下不表。
“所以商人們都繞路了,老百姓也不從這里走了,‘麻匪’們開始坐吃山空,‘麻匪’們意識到,不能繼續這么干了,這等于是自絕財路,相當于自己殺自己父母。”
“所以王麻子對外宣布,以后走這條路的,無論是商旅還是行人,麻匪們非但不會傷其性命、掠其財物.相反,會給予其‘麻牌’作為交保護費的憑證,只需要出示‘麻牌’,那么在后續的路段和岔路里,麻匪們都不會傷其性命,更不會索要額外的財物。”
“而‘麻牌’的售價,則是十文錢一枚,一枚起售。麻匪們在商路上設卡,根據商旅貨物價值或者行人的人頭數來繳納銅錢,換得對應數量的‘麻牌’。”
姜星火繼續問道:“這樣一來,面對以王麻子為首的‘麻匪’們的明碼標價賣‘麻牌’,伱們再猜猜商人們和老百姓會怎么辦?”
朱高煦習慣性地摸著自己的大胡子,答道:“自然是要考慮繞路時間上的得失,以及麻匪們是否講信譽的問題。”
“還有一點。”鄭和在一旁提醒道:“繞路也可能遇到新的土匪。”
“對啊。”朱高煦呆了呆,卻是想的不全面了。
朱棣若有所思地總結道:“所以商旅們和老百姓就要衡量一個問題,究竟是從麻匪們手里買‘麻牌’劃算,還是說冒著花費更長的時間以及冒著被其他匪幫劫掠的風險去繞路劃算。”
朱高煦看了看父皇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分析道:“應該是買‘麻牌’劃算。”
“確實如此。”
姜星火也點點頭,繼續說下去。
“所以漸漸地,商旅們和老百姓發現王麻子講信譽,買了‘麻牌’確實可以安全通過,也開始逐步信任這些麻匪甚至于,有周圍村落的老百姓還會主動給麻匪們交錢買‘麻牌’,卻不是為了通行。”
朱高煦愣了下,下意識地問道。
“不為了通行,那是為了什么?”
姜星火答道:“交錢買‘麻牌’是為了讓這些不傷人性命的麻匪,來幫他們抵御別的匪幫的洗劫,有時產生了糾紛,還會讓王麻子幫忙主持一下公道。”
朱高煦詫異道:“這還是匪幫嗎?這不成了官軍了?”
而朱棣的思維,顯然比他的傻兒子更加深邃,朱棣很敏銳地意識到,這時候的‘麻牌’,其實就已經成了血酬的等價物。
賣‘麻牌’,就是麻匪們在收取血酬。
而老百姓從懼怕到接納,甚至需要麻匪們來幫忙保衛桑梓,乃至調停矛盾,這顯然是麻匪這個暴力組織,血酬收益開始追求長期最大化的轉折點。
因為這時候,麻匪們已經意識到,只有從秩序的破壞者,轉變為秩序的維持者,他們才能更多更久地賣‘麻牌’,可持續性地竭澤而漁,而不是直接把池塘里水抽干、魚撈完。
姜星火微微搖頭道:“不,他們還是匪幫,因為有的麻匪,就是欲壑難填的。”
“麻匪們畢竟還不是官軍,他們做不到令行禁止,王麻子的話,麻匪們也不是完全聽從。有的時候,麻匪們會摘下自己的葉子牌頭套,換上別家匪幫的裝束來打劫明明已經交錢買了‘麻牌’的村民不巧地是,有一次做的不干凈,還被逃出來的村民指認了出來。”
“王麻子是個豪杰做派的,麻匪們的規矩被壞了,臉上委實掛不住,便親手殺了壞了規矩的麻匪,以平民憤。”
朱高煦一縮脖子,這個故事,怎么聽起來跟上一個三兒子的故事很像?
唯一的區別就在于,三兒子是被他皇爺爺朱元璋抓典型扒皮萱草了。
姜星火繼續淡淡地說道:“借兄弟頭顱取信于民這種事情,在這個五代十國時期的小匪幫里,隔三差五地就會發生當然了,這倒也不影響王麻子的勢力漸漸壯大,麻匪們甚至開始有模有樣地收起了秋糧,一步一步地,開始真的向官軍轉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