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朱棣也清楚,自己若是不袒露幾分所思所想,還要繼續用云山霧罩的帝王心術,恐怕今日這件事,是做不成的。
從此以后,成為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人皇”。
而不是什么受到那鳥廝天人感應約束的“天子”。
對于朱棣這種不愿意受到任何限制的強勢君王來說,無疑是一件極具誘惑力的事情。
畢竟,如果沒有天人感應來限制他,那么朱棣在法理上的地位,幾乎在一瞬間,就變得無限高大!
朱棣收攏了心頭思緒,對著朱高熾和道衍、張宇初緩緩說道。
“方才朕看完了扭秤實驗,又重復測了幾次,便曉得萬有引力這東西,大約是真的存在的.那也就是說,這世間其實壓根就沒有什么天人感應。”
朱高熾連忙點頭,讓父皇不至于冷場。
朱棣繼續說道:“天人感應不存在,當時朕的第一反應就是,從此以后,朕不需要為微茫難測的天意去負責了,換句話說,天底下鬧再大的天災,只要不是人禍,那都不是因為朕失德造成的。”
“在朕的心頭,這當然是一件好事,畢竟不管怎么說,天人感應這套東西,都是程朱理學用來限制君王的皇權的,沒有這個東西限制,朕便可以放開手腳,大肆施為。”
“是這個道理。”
道衍輕輕點頭。
張宇初倒是也很認同。
這樣一來,豈不是更加堅定了皇帝陛下想要做“人皇”的決心?
但朱高熾卻皺眉問道:“可父皇當時所思所想,應該不止于此吧。”
朱棣點了點頭,目光中流露出欣慰之色,說道:“是啊!”
隨即,朱棣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嚴肅起來:“凡事有利就有弊,但朕隨后細細琢磨之后,卻覺得之前想的未免有些太過簡單,因為天人感應,不僅僅是限制皇權的,同時也是對皇權的一種保護.畢竟,如果人間發生了災禍,按照天人感應的學說,固然是帝王失德引起的。但是同樣,如果人間有豐年或是祥瑞之類,同樣帝王也會沾光。”
“再者說,若是沒了天道之子這層合法性來源,百姓恐怕也會對皇權缺乏了來自天道的敬畏,如此一來,恐怕在帝王擁有更大的、近乎無限的權柄的同時,也會面臨著失去了天道這個外衣而暴露出的種種弊端。”
張宇初聞言頓時緊張起來,心中暗道:莫非這番言說,就要被皇帝陛下親口否定了?
想到這里,張宇初不禁有些懊悔,道衍不說話,固然是給了自己一個表現的機會,可機會同樣也是風險,要是皇帝不愿意接受這套說法,自己反而弄巧成拙了。
不過根據張宇初的觀察,朱棣跟朱允炆那書呆子還不一樣,朱棣心胸雖然稱不上開闊,但做事總歸是坦坦蕩蕩,要誅你九族就不會漏一個,要你暢所欲言,也不會事后給你穿小鞋。
所以,張宇初認為,自己這次最多是表現了不被接受,應該不會皇帝一怒牽連到了道門或者龍虎山朱棣之前的言語,也是有幾分心動的,這一點張宇初看得出來。
見張宇初有點慫了,道衍反而不慌不忙地接過話來。
“天人感應,本就是無稽之談。”
“尋常百姓,對隕石、日食、月食及風災水禍等自然現象常抱有一種畏懼的心理,所以就有人借此來宣揚天命,將這些說成是天道的警告。”
“荀子曾經自問自答道:星墜木鳴,國人皆恐,是何也?”
“答曰:無何也,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
這里便是要說,荀子用自然界本身的變化來說明隕石墜落等罕見的自然現象,認為這里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沒有任何神秘性.荀子他老人家認為,因為這些現象少見,感到奇怪是很正常的,但如果把這些現象說成是上天的警告,并由此產生恐懼那就錯了。
荀子反對把那些自然界的特殊現象看成是天道的有意識的活動,是天道對人事的干預等天命論思想,而把它看成是自然界天地、陰陽等本身變化的結果,這正是荀子這種難能可貴的樸素唯物主義的主要特征。
“萬物皆可認知,天人感應的錯誤,便在于對天道的認知不正確。荀子言:制天命而用之,便是說人應該把握天道規律,把握自己的命運,把握自己的形神,而不是靠祈求天道獲得福祉。”
“日心說和萬有引力,便是制天命而用之,天道,本身就沒什么不可認知的,只是之前被天人感應所蒙蔽,人們沒有認識到而已而認識到這一點,也不是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只是天道的規律本就在那里,被撥亂反正,揭開了面紗罷了。”
道衍輕輕地轉動念珠,下了定論:“人皇,乃是與天道并列的存在,或者說天道在人間的化身,并非天道的兒子。”
“換言之,陛下就是天道本身!”
被道衍這番清晰的論述和判斷所打動,朱棣心頭一顫,但朱棣的面容依舊平靜,似乎在掩飾內心的激動。
不得不說,道衍的論述,非常精彩!
根據儒家圣人荀子的說法,天人感應本來就是錯誤的,荀子在董仲舒之前,地位輩分也遠高于董仲舒,用荀子來駁斥董仲舒,那就是站在道德和輩分的制高點上指指點點!
而天道是可以認知的,這種可知論的論調,也完全為日心說、萬有引力的提出,給出了完美的解釋。
《荀子·天論篇》本就說了“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這些自然現象,都是天道的一部分,如今日心說和萬有引力,只是把這種現象清晰地解釋了出來而已。
當然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對于朱棣這位渴望高度集權的封建君主來說。
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擴張皇權!
朱棣之前為什么對姜星火所提出的日心說和萬有引力心存顧慮,甚至有打算封藏這種說法,不讓其流傳到外面?
原因不就是因為日心說和萬有引力,會用鐵一般的事實,打臉程朱理學的天人感應理論嗎?
天人感應,朱棣當然不爽。
但若是沒了天人感應,朱棣的皇權會因此遭到動搖,那朱棣還不如繼續保持天人感應呢。
所以,問題的核心其實在于,如何完美解釋日心說和萬有引力的同時,既打破天人感應的束縛,又能同樣維系甚至加強皇權?
道衍給出了完美答案。
——人皇,即是天道!
換言之,朕即天道!
但朱棣即便是被打動,卻依舊保持著絕對的理智,朱棣沉思片刻,緩聲說道:“朕,不信。”
“天道,豈是人所能掌控的?如何證明,人皇,即是天道?”
道衍聽完朱棣這話,頓時心頭大定。
道衍心說,終于說到點子上了,老衲就是要的您這句不信!
道衍在說剛才那番話時的內心深處,其實早就認定朱棣肯定不會直接相信這個結論。
這是必然的。
因為這個理論固然能打動朱棣這種雄心萬丈,立志做千古一帝的君王,但卻有個最為顯而易見的漏洞。
那就是如果說人皇是與天道并列的,是天道在人間的化身,怎么證明?
“圣王之說。”朱高熾忽然說道。
道衍點了點頭。
想要駁斥程朱理學的天人感應,絕對不能用任何一絲一毫自己新提出的世界觀日心說和萬有引力,是用實證來證明天人感應是錯的,是方法論的具現,卻不是天人感應這種世界觀。
對抗并駁斥天人感應這種世界觀,必須要用儒家同等甚至更高級別的世界觀來。
也就是《荀子·天論篇》。
那么如果想要繼續證明根據這套理論推導出來的結果,也就是“人皇,即是天道”,那么同樣要從荀子的理論中尋找答案,而不是自己提出一套新理論。
原因顯而易見。
——這是儒家圣人的說法啊!
又不是我們新提出的,而是儒家“后圣”荀子提出來的,我們只是拿過來用,伱要是不服氣,你下去跟圣人當面駁斥好了,跟我們吵什么。
“什么是圣王?”朱棣疑惑問道。
“《荀子·王制》所言:圣王者,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順比從服。”道衍緩緩來言。
隨后,道衍詳細解釋道:“在荀子的說法里,圣王至高權威的取得與百姓的認可之間的關系,首先是圣王因為其德慧和能力而成為君王,然后才是民眾的認可,而不是因為民眾的認可,爾后圣王才成為君王。”
朱高熾亦是補充道:“在荀子看來圣王所擁有的至高權威并不需要、也沒有必要得到民眾的認可,荀子說民眾愚而難曉,只是圣王教化的對象,民眾既不可能通過其自己的努力形成有效的政治秩序,也沒有能力選擇誰來當皇帝。”
“故《荀子·王霸》云:取天下者,非負其土之謂也,道足于一人而已。”
“這一人,便是圣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