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卓老頭不由地在心頭感嘆。
“經天緯地之才!”
這幾個字不是用來形容的,而是字面意思。
從洪武朝的風風雨雨中走來,卓老頭從來沒有見識過,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這般有才華之人。
不僅腦海中的想法堪稱是天馬行空,不拘一格。
而且對于各種事物的本質和原理,也有著相當高超的認知與掌控能力。
在卓老頭看來,姜星火這顆聰明絕頂的大腦,簡直就是一部智慧無窮的寶藏,可以讓人輕易的找到苦求不得的答案。
“老先生,您怎么了?”
看著身邊陷入沉默的卓老頭,姜星火有些疑惑。
“哦,沒事兒,咱們接著講。”
回過神來,卓敬擺擺手。
“好的。”
姜星火點頭隨后繼續問道:“地球儀上關于如何定位,也就是經緯度的測定已經講完了,還有什么要問的嗎?沒有現在就下課了。”
說罷,姜星火打了個哈欠,暗示自己已經困了。
沒辦法,物理學和數學,確實容易催眠。
姜星火低頭看著地上列出的一串公式,自己都覺得看的有些暈。
不過姜星火認為,這節物理課的意義還是很重要的。
原因無他,如果想要給予程朱理學致命一擊,那么姜星火認為,在“宇宙觀”這個角度入手,是比較恰當的。
為什么?
因為程朱理學的宇宙觀,是沒法實證的。
換言之,都是空想出來無法證實的。
而我的學說,宇宙觀能夠證實,自然就遠遠強于你這種宇宙觀不能證實的。
還是那句話,實踐才是檢驗事物道理的標準。
我的道理擺在這里,大家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你的道理又在哪呢?
存在于虛無之中的天理嗎?
抱歉,我看不到耶。
然而,然而,明明鄭和自己托著長髯的手都麻木了,此時竟然還有心情繼續問問題!
姜星火困得腦瓜仁疼,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準備回答。
“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姜星火嘆了口氣:“你且說罷。”
鄭和大約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道:“真的最后一個問題了。”
“那便是說。”鄭和小心翼翼地欠了欠身子,“即便能在海上知曉具體的緯度和基本準確的經度,又該如何確定自己到哪了呢?”
鄭和非常關心這個問題,之所以鄭和要冒著身份暴露的風險,繼續問這些有關于航海的問題,就是因為這些問題,很可能能在危險的時候,救他的命!
這一點都不夸張。
波濤萬丈的海洋里,定位,比什么都重要!
而偏偏鄭和出海,至今用的還是色目人做領航員。
也就是說,航海定位這種核心技術,還不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至少需要幾次遠洋的磨練,禁海多年的大明遠洋艦隊才能做到徹底熟悉航路。
所以,作為大明遠洋艦隊的實際負責人,鄭和對此,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上心,哪怕此時的他的手都已經舉麻了。
聽到這個問題,姜星火也不由地捏了捏眉心,反問道:“現在航海,是怎么測算速度的?”
鄭和如實說道:“用的是流木法。”
“說說。”
姜星火也不是全知全能,對于華夏古代遠洋航海技術,有些還是不太了解具體原理的。
經過鄭和的一番解釋,姜星火方才明白過來,這個“流木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流木法”最早起源于三國時代,那時候吳國的海船就已經能抵達萬里石塘一帶了,隨船的人寫下過《南州異物志》一書,書中有這樣的記載:在船頭上把一木片投入海中,然后從船首向船尾快跑,通過看木片是否同時到達,來測算航速航程,也就是“流木法”的雛形。
而到了如今的大明,用的還是這個古老的辦法,只是稍作改進而已,便是說把一晝夜劃分為十更,靠燃香來計時,還是把木頭扔進海里,然后人跟著跑,如果同時抵達就算標準,而如果人先到叫不上更,木片先到叫過更。
每一個更的距離是五十里(也有說法為六十里),如此一來,自然可以算出船只在海洋上的航速和航程。
“流木法”的優點是能夠計量路程和測算速度。
缺點是有點廢人。
聽完后,姜星火沉吟剎那說道:“先提個意見。”
“姜先生請指教。”
“指教倒也談不上。”姜星火苦笑道,“伱不覺得這個測速方法有點廢人嗎?而且,若是海浪大怎么辦?木板或者木塊、木片之類的,一個浪不就給打沒了?總不可能一直都是風平浪靜讓你觀測吧。”
鄭和也有些無奈,只說道:“自古以來都是如此,也沒有太好的改進辦法。”
“可以用繩結法。”姜星火說道。
鄭和聞言一愣,繩結法,是個什么東西?
若是姜先生所提的這個繩結法,能避免流木法無法適應復雜海況的弊端,那可就太好了。
畢竟,船上能折返跑的人有的是,但是木頭在復雜海況中無法順利從船頭飄到船尾,才是流木法的最大弊端。
因此,鄭和從心里非常期盼,姜先生能夠提出一個更好的辦法。
“第一個,就是不需要用線香來計時,用沙漏就可以了,不一定用琉璃沙漏,其他也可以。”
說起沙漏,在華夏古代又稱“沙鐘”,制造原理與水滴漏刻大體相同,同樣是根據從一個容器漏到另一個容器的數量來計量時間。
而之所以有了水滴漏刻還要發明沙漏,就是因為在北方冬天天氣寒冷,漏刻根本用不了會動輒結冰的緣故。
此時的大明,不僅有沙漏,而且有制作非常精良的品種,叫做“五輪沙漏”,乃是洪武朝的中書舍人、臺閣體的先導者、明初書圣詹希元所發明。
這種“五輪沙漏”的流沙從漏斗形的沙池流到初輪邊上的沙斗里,驅動初輪,從而帶動各級機械齒輪旋轉,最后一級齒輪帶動在水平面上旋轉的中輪,中輪的軸心上有一根指針,指針則在一個有刻線的儀器圓盤上轉動,以此顯示時刻,這種顯示方法幾乎與現代時鐘的表面結構完全相同。
除此以外,詹希元還巧妙地在中輪上添加了一個機械撥動裝置,以提醒兩個站在五輪沙漏上擊鼓報時的木人。每到整點或一刻,兩個木人便會自行出來,擊鼓報告時刻。這種沙漏脫離了輔助的天文儀器,已經獨立成為一種機械性的時鐘結構。
呃其實聯想到朱元璋怒砸琉璃天文儀的事情,也能想到這位愛搞發明的仁兄是什么結局。
——被老朱給噶了。
哦對了,詹希元還有個弟子,叫解縉。
總之,大明是有沙漏的,而且有很好的沙漏,這一點毋庸置疑。
“第二個,也就是繩結法本身,便是說用沙漏計時的同時,把綁著涂色三角形木板的繩子扔到海里,繩子每隔一個固定的距離就打個結,同時繩子的另一頭繞在紡錘狀的收納器里面,隨著船只的前行,繩子不斷從收納器里面出來,從水手的手心里通過而隨著固定時間的結束,水手把這段固定時間里通過他手掌心的繩節數量報告出來,這個數字除以沙漏流逝的時間,得出來的就是航行速度。”
“如此一來,計算者得知這個速度后,再根據航行的方向,就可以在海圖上標明船只現在的位置了。”
若有所思地看著紅臉大漢,姜星火說道。
“同樣,這個固定的繩結法,也可以用多少節為一個固定的里程,這樣在地圖上,也就可以劃定經緯度了。”
鄭和至此方才明白過來,卻是激動的面色愈發漲紅,連連沖姜星火示意感激。
姜星火的辦法,雖然聽起來沒什么了不起的,但對于鄭和來說,卻無異是解決了一個巨大的現實困擾。
畢竟,“流木法”跟“繩結法”之間的實用性差距,只需要聽過一遍的人,都能體會出來。
“繩結法”不僅可以穩定地計量路程,而且可以無視大多數普通海況,從此以后小風小浪鄭和也無所畏懼了。
一想到自己得到了姜先生的指點,從此以后就可以率領天下無敵的大明艦隊縱橫四海,鄭和的心里就越發激動了起來。
姜星火總結道:“星空無垠,大海無際,但我要說的是,只要我們用科學的方法,就一定能做到一些在傳統觀念里做不到的事情。”
姜星火看著天空,一時有感而發。
“雖然人都要顧全眼下的茍且,可總不能忘記夢中的星辰大海啊。”
“下課吧!”
幾人起身,而卓老頭的心思,則飄到了另一個地方。
卓敬遙望著天空,看著隱藏在云層中太陽,聽完姜星火的這節課,心中卻忽然升起了一股巨大的壯志豪情。
老夫聊發,少年狂!
若是答應了道衍的條件,那么這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丈量日月,經天緯地”,他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參與進去?
如此想來,卓老頭卻是悠然神往了起來。
要是真的能做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