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掌灶,女童燒火。
鍋中是一鍋絲瓜滑肉湯。
灶臺上只有一盞油燈,投下昏黃的光,宋游借著燈光,正將一塊塊滑肉放進鍋里,鍋邊不斷冒著小泡。
裹著一層淀粉的肉,下鍋之后,在高溫烹煮之下很快泛出藕紅色澤,外層的淀粉開始變得晶瑩半透,能想象出細滑的口感。
絲瓜也是才從外域引進不久,正是夏秋時節出產的食材,因為它種起來不占土地,只要靠著樹就能往樹上爬,除了吃,里面的絲瓜瓤干了還可以用作刷碗布,逸州很多地方都種得有。
昨日在靈泉城中閑逛,看見有人在賣,價錢也很便宜,宋游想也沒想就買了一根。
如今它已被切成了小塊,在鍋中漂浮起沉,散發著清香。
下完所有滑肉,道人也沒閑著,將鍋蓋蓋上后,便又拿起幾顆雞蛋,打在碗里,加一勺鹽,迅速攪拌。
筷子與碗碰撞,發出叮叮聲響。
三花娘娘的臉被火光映照著,而她正高高抬起頭,盯著道人的一舉一動。
雞蛋打散之后,鍋中的肉湯也差不多煮開了,道人將鍋蓋揭開,水蒸氣頓時升騰而起,油燈的光立馬變得朦朧,水汽升騰間滿是絲瓜和肉湯的鮮香味,融合得很完美。
三花娘娘站起身來,盯著鍋中。
道人用鍋鏟舀起一點湯,放到嘴邊吸溜一聲,不用接觸嘴,也將湯吸進了嘴。
鮮香濃郁,咸淡正好合適。
道人又略微俯下身,盯著鍋中,找到一塊最小的滑肉,用鍋鏟將之舀起,遞到三花娘娘的面前:
“在我們老家,在灶屋忙活的人,尤其是小孩子,向來是有吃第一口肉的權利的,三花娘娘有功,便給三花娘娘先嘗。”
女童伸出手,小心捻過滑肉,迅速吹一下,便塞進了嘴。
“吧唧吧唧…”
“好吃!”
三花娘娘表情嚴肅,又坐下了。
這一塊肉最小,自然熟了,別的肉更大一塊,卻得多煮一下,道人拿著鍋鏟等了一會兒,才用一個盆將之盛起。
三花娘娘坐著不動,時刻留意著灶中的火,又不禁到處扭頭,看著這間灶屋。
過去二十年間,尤其是前半段時間,常常是道人做飯,而她燒火,可除了在長京和逸都時,他們有自己的灶屋,其余大多時候都是在荒山野外臨時搭個小灶,用小鍋做飯——也不是說那樣不好,只是像是現在這樣,卻總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耳中傳來道人刷洗鐵鍋的聲音。
沙沙沙的。
鍋中殘余的水分不多,在大火下迅速蒸發,聲音同樣傳進女童的耳朵,鐵鍋被燒熱后,豬油下去,迅速化開,再下雞蛋,頓時發出明顯的一道聲響——
“嗤…”
就連這些聲音聽起來也覺得悅耳。
加上火焰的噼啪聲、傳來的溫暖,前方食物的香氣,還有這個地方傳來的安心感覺…
三花娘娘又往灶里送了一根柴,隨即便再仰起頭,繼續盯著道人和鍋中,眼光閃爍之間,只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也很好。
香氣又再度飄了過來。
“火小一點。”
“哦哦…”
三花娘娘這才回過神來,眼神迅速恢復清醒,依舊面無表情,卻是朝著灶中一指,火焰就被陡然壓低。
兩刻鐘后,堂屋之中。
油燈被挪到了這里,堪堪照亮一張八仙桌,將幾道人影全部打在四面墻壁上。
桌上好幾道菜。
中間是用盆裝的絲瓜滑肉湯,一盆酸菜魚,旁邊一盤酸茄炒蛋,一盤涼拌皮蛋,以及一道田螺釀肉,香氣四溢,頗為豐盛,用來告別二十年的游歷之旅,也用來紀念回到道觀的第一天。
三花娘娘拿著她的御用小碗,乃是名貴的玲瓏青花瓷,宋游、燕子和小江寒則用尋常粗碗,一人先舀一碗湯。
“今天你們辛苦了。”
宋游挨著給他們盛湯,遞給他們。
三花娘娘正用筷子夾起一顆田螺,夾到眼前仔細看著田螺里的肉,驚奇居然還有這種做法,也思索著耗子是不是太瘦了,因為她看道人用的是三肥七瘦的餡,且他尋常做菜用肉末時,也都有著嚴格的肥瘦比例,這對于耗子肉來說十分不好操作,突然聽見道人說話的聲音,她立馬就收起了心思,回答著道:
“不客氣!明天又做什么?”
“明天三花娘娘開門迎接香客,若有人來上香拜神,須得將他們招待妥當。”宋游說道,“在下去修繕馬廄。”
“然后呢?”
“黃昏若有時間,可以去燒一燒道觀左右幾塊地里的雜草。”
“之后呢?”
“之后需得把地開墾出來,入了秋后,山下百姓收割完了,我們便得去山下收割百姓田里留下的糧食。在下得去城中一趟,得找工匠重新定制幾座神像,也得取回我們訂的被褥,得買些小雞崽子來養。”
三花娘娘聽得專注認真,腦中不由得想到了那般場景。
今天收拾了屋子,這里就已經變得很好了,讓三花娘娘開心極了,若是之后再把小湖里的魚兒養大,再等山上長滿兔子,再在道觀兩邊種上果子和糧食,山上喂了小雞,不斷下蛋,那不是神仙日子什么是神仙日子?
“還有嗎還有嗎?”
“暫時只想到這些了。”
“就這么一點嗎?好少!”
“你呀…”
宋游看著她充滿了精神勁頭的模樣,無奈搖頭,只得對她說:“先吃飯吧。”
女童一聲不吭,低頭猛吃起來。
今日本是一個好天氣,山上的黃昏總要比山下留得長些,遠處正是絢爛的霞光,夜空中滿是飛舞的蟲子和來回穿梭的蝙蝠,頭頂則是逐漸冒出的一顆顆星星,盛夏的感覺在此時濃郁到了極點。
飯吃完后,道人到了閣樓之上。
十幾年沒有人進來,閣樓之上不染絲毫塵埃,宋游端著油燈來此,在不知多少年的桌案上鋪開紙筆,三花娘娘化成人形,仍舊如多年前一樣為他研墨,隨即變回貓兒,在閣樓上到處走到處嗅。
窗戶打開著,山風滿樓。
道人低著頭,沉吟許久,這才落筆,書寫著游記的最后一篇。
“大安十年夏末…“
紙張上出現一個個小字。
期間三花貓假裝跑酷,跳到桌案上,歪著頭和眼睛朝他紙上瞄了好幾眼,可今天又是趕路又是采買,又是收拾道觀房間,貓兒的精力再充沛也會感到疲累,高度興奮之后的疲憊更加難以抵擋,三花娘娘跑著跑著,終究是感到累了,慢慢安靜下來。
等到道人寫到一半,她已經趴在桌案前不動了,只睜著眼睛看著外面,不知是在看霞光還是在看星空,亦或是天上的蝙蝠,等到道人將這最后一篇游記寫完,放下筆時,她已經閉上眼睛睡著了。
宋游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聲,也能看到她的腹部均勻的起伏著。
安靜的模樣讓人不忍打擾。
宋游就這么看了她許久。
而其實他知曉這小東西心中的想法——
三花娘娘雖是一只貓,卻一直有很強的領地性,這大抵與她的出身有關、與小時候的經歷有關,也可能與貓兒廟有關。陪同他游歷天下的這二十年間,每到一處陌生地方,她都會警惕不安,每到一處待得久了,她都會舍不得離開,在內心里,她其實更喜歡有一個固定的穩定的安全的熟悉的居所,而不是隨他一同漂泊天下,游走人間。
如今終于有了,她自然很興奮。
興奮過了,便是疲憊。
宋游收回目光時,紙上墨跡已經干了,散出陣陣清香。
宋游小心站起身。
期間不知是不是察覺到動靜,這小東西還扭動了一下,用爪子捂著眼睛,發出嗯的一聲,煞是可愛,卻嚇得他連忙定住,等一會兒后他才繼續站起,走到旁邊,拿出厚厚幾沓紙。
這是二十年來他寫的所有游記。
不覺竟已攢了這么多了。
最下面的紙張已經泛黃了,若非他用靈力護持,恐怕已經變得又干又脆。
看見這厚厚的幾沓紙,看見這最早一張泛黃的紙,這才能夠體會到,這二十年時間當真一點也不短。
道人將最新的一張放在最上面,卻又忍不住拿起最早一張,對著燈油的光,查看起來。
“明德元年秋,行至逸州…”
道人眼前浮現出了當年那個性情頗有些冷淡的年輕道人,還有那只與他還不太熟卻又努力和他拉近距離、努力想為一人一貓的小團隊做一些貢獻的純真懵懂的三花貓,以及逸都那間小院。
“明德二年二月初,行至栩州攏郡…”
道人眼前最先浮現出的卻不是栩州攏郡的山水,也不是柳江大會,不是寫下這篇游記的走蛟觀和觀中老觀主,而是那名跳上桌子仰頭與他疑惑對視的貓兒,問他這是什么東西,又湊近紙張看。
解釋她也不懂,明明不識字,還是要湊近看,看就罷了,還要用爪子扒拉他的手,免得擋著她,弄得他難以書寫下去。
甚至于這張紙上還有她扒拉留下的痕跡與半個貓爪印。
回過神來,貓兒依然躺在桌案上,睡得正香。
“明德四年春,行至長京…
“明德六年冬,越州以北,青桐樹林,未見神鳥,先得黑魚道爺來信…
“明德七年底,與吳女俠相別于長京…
宋游一點一點的翻看著,不知不覺窗外已是星河移轉,夜逐漸深,又從上半夜到了下半夜。
看著這些文字,當時的畫面好像浮現在了眼前,當時的感受也被重新拾起,油燈中的油絲毫沒有減少,而他從頭到尾,好似將這二十年的經歷重新走了一遍。
幾乎同時,貓兒也入了夢。
只是貓兒夢見的卻不是這二十年間的山水與故事,而是這二十年剛剛開始、尚未開始的時候——
別神的小廟之中,神靈一身彩衣,滿身神光,是她一只貓兒不具備的神靈威嚴,沉聲說話,說要將她拿下,按天條處置。
而她區區一只貓兒,力量弱小,也無法力可言,只好縮在剛剛認識不久的道人腳邊,將自己的安全和信任一并托付于他,并努力顯得自己不那么無助的樣子。
隨后道人與神靈說,要將她帶在身邊,好好教導感化。
道人很厲害。
神靈答應了。
走出廟宇,貓兒依舊忐忑,邁著小碎步跟在后頭,仰頭問他:
“什么是感化?”
道人用溫和淡然的聲音答道:“就是影響你,使伱產生好的變化。”
“怎么影響?”
“慢慢影響。”
“怎么變化?”
“話說多了,路上會很渴的。”
“怎么變化?”
“慢慢變化。”
半夢半醒之間,三花娘娘也覺得驚訝,那么久之前的話,自己竟然都還記得。
天邊漸漸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啟明星放著亮眼的光。
不知何時油燈已經熄滅了,道人仍舊躺在閣樓上,轉頭看著窗外天光,靜靜回想從前。
鞠躬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