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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四章 最后一群故交

  夜晚,山中。

  一堆篝火成了大山之間的星點,滿山都是蟲鳴聲與火堆燃燒的噼啪聲,偶有螢火蟲從林中飛出,自道人面前飛過。

  宋游面朝火堆盤坐,卻沒修行,事實上他已經好久沒有修行過了,此時也只是側過身,偏頭看向旁邊胡亂坐著的小江寒,伸手指著天上。

  “星星。”

  “星星”

  小江寒跟著仰頭,眼光閃閃。

  “這種天上的,亮閃閃的,就叫星星。”

  “叫星星!”

  “前幾天天上那個叫什么?”宋游考教她說,“那個大大的,亮亮的。”

  “叫…叫…月亮!”

  “對了,真聰明。”

  宋游并沒有像三花娘娘那樣,等她答對時遞給她一只烤知了、燒蝗蟲吃,而是摸摸她的頭,頭發已經越長越多了,頭頂摸著暖暖的,隨即繼續柔聲對她說道:“現在是什么時候啊?”

  “啊…”

  “嗯?什么時候?”

  “三花娘娘”

  小江寒不由得左右亂看。

  “是晚上。”

  宋游提點著說。

  “晚上”

  “太聰明了。”

  宋游露出笑容。

  這倒不是話術與吹捧。

  小江寒現在應該有一歲了,也許一歲多一兩個月,尋常人家的小孩這個年紀一般都會說話了,但能處理問題的卻不多。而對她來說,她半年前剛從江上飄下來的時候,還不會說話呢。

  “看這里,我們在燒火,三花娘娘最喜歡燒火,以后回了道觀,等小江寒長大一點,可以讓三花娘娘教你火行法術,接三花娘娘的班。”

  “三花娘娘”

  “燒火,燒,火。”

  “燒火”

  “看見天上飛的這些小蟲子了嗎,亮亮的,叫螢火蟲。”

  “釀釀蟲”

  “原來三花娘娘教過你啊,是昨天晚上嗎?”宋游露出微笑,“叫亮亮蟲也可以,螢火蟲也可以。”

  “蟲子…吃…”

  道人的笑容僵在臉上。

  “嘭…”

  火堆中木結炸出聲響,濺射出無數火星,與天上繁星相對。

  這時草林中一陣動靜——

  三花貓拖著一只大灰兔子鉆了出來,看起來很吃力,可她的腳步卻輕快,一直從草林中拖到路上來,拖到火堆前才停下。

  “三花娘娘!”

  小江寒立馬伸出了手,要去抱她。

  三花娘娘直立而起,高高抬起一只爪子,摁在她的額頭上,阻止了她的行為,隨即繼續拖著兔子,將之拖進褡褳之中,才又鉆出來。

  “這個兔子不是用來吃的,三花娘娘要把它帶回山上,把它放在山上,讓它生小兔子,以后我們就有吃不完的兔子了。”

  “三花娘娘高瞻遠矚。”

  “兔幾”

  篷然一聲,貓兒變成人形,坐在火堆旁邊,這才對她伸出手,叫她過來。

  螢火蟲滿天亂飛,不時從他們面前過,三花娘娘時不時閃電般的伸手,刷的一下,便將一只幸運螢火蟲捉到手里,拿給小江寒看,又在她接過去要往嘴里塞時搶過來,也揣回褡褳里,告訴她這個不好吃,她要把它也帶回陰陽山,害怕陰陽山沒有螢火蟲,帶回去就有了。

  道人看著,又覺得溫暖,又感到麻木。

  “唉…”

  干脆嘆一口氣,往后一倒,不理她們說什么,只賞滿天繁星。

  過了一會兒,身邊安靜下來,這才傳來三花娘娘的聲音:

  “好多星星呀”

  “是啊。”

  “以前我們在逸都的時候,也是有這么多星星,數都數不完。”

  “是啊…”

  道人也不禁被勾起回憶。

  記憶中逸都的夜空真的很美,星星像是漫天的螢火蟲一樣,城市安靜而清冷,檐角相斗,青瓦反光,樓臺梁柱間裝著月亮,與這恒古長存的夜空達成了一種完美的和諧。

  真是懷念…

  大抵很多年后,哪怕世界已變了模樣,宋游也依然能記得當年逸都的夜色吧?

  此處距離逸都還有幾十里。

  次日清早,山間有鈴鐺聲。

  一匹沒有韁繩、未安坐鞍的棗紅馬沿著山路走了過來,脖子上系著鈴鐺與一塊小木牌,鈴鐺晃晃蕩蕩。

  “叮叮叮…”

  “馬兒!”

  三花娘娘愣了一下,隨即毫不猶豫,立馬就沖了上去。

  待她跑近,馬兒也停下來,垂下脖頸好讓她抱著,一聲不吭。

  “你來接我們啦?”

  “噗…”

  “伱也想三花娘娘了嗎?”

  “三花娘娘跟你講,我們在江上遇到一個小人兒,把她撿了回來,現在是三花娘娘和道士的學生徒弟,名字叫小江寒。”

  馬兒多數時候是沉默的,好像聽不懂話一樣,卻澆不滅三花娘娘的熱情。

  女童的聲音清細雀躍,帶著喜悅,使得這山間清晨也多了幾分活力。

  一行人稍作收拾,繼續往前,只在山中留下一堆灰燼,述說著昨夜曾有人在這里過夜。

  很快上了金陽道。

  金陽道旁生滿古柏,不覺已近盛夏,陽光穿過古柏,在凹凸不平的青石古道上留下明顯的陰影與耀眼的光斑。

  路上有江湖武人拿著刀槍棍棒成群的走過,不知要去哪里,又有官差押送著糧草貨物與犯人沿道行走,偶爾還有郵差匆匆忙忙打馬而過,更多的還是這條路上的背夫與客商,道人在馬兒鈴鐺聲的陪伴下,細細看著這條路上的風景與人,與每個人的目光相對相交,與行禮者回禮,與善談者停下來交談兩句,將之與二十年前記憶中的畫面對應起來,細品其中的差別。

  直至走到逸都城外、餛飩攤前。

  這次是二十年前的那一家。

  也許是。

  道人要了四碗餛飩,讓馬兒在旁邊自己吃草,一邊品著,一邊看身邊人來人往,從他們口中聽逸州當下的風雨。

  逸都城就在不遠處。

  “我們要去逸都城里呆幾天嗎?”旁邊的三花娘娘問道。

  “城中的故人幾年前已經去拜訪過了,舊地也去看過了,就不去了,留到下次吧。”道人搖了搖頭,“今年下半年逸都城中有廟會,等廟會的時候我們再來逛逛這座逸都城。只愿當時它還沒被風雨籠罩。”

  “那我們要回道觀了嗎?”三花娘娘挎著鼓鼓囊囊的褡褳,里頭是被她吐了一口黃煙而暈厥的眾多小動物們,而她拿著筷子,對他問道。

  “再去拜訪最后一群故交吧。”

  “最后一群故交?”

  三花娘娘不禁露出疑惑之色,努力回想。

  道人伸手揉了揉她的頭。

  “如今臨近盛夏,天地燥熱,正適合去青成山中避暑。”

  “青成山!”

  三花娘娘瞬間想起。

  只是當時的她尚且年幼,那時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中已經十分模糊了。

  “清晨…山…”

  旁邊又多了一道聲音。

  “青成山是逸州的道教名山,山上有個宮觀,叫福清宮,是我們師祖的舊友,關系一直存續到了今日,便先帶你去看一看。”道人說道,隨即又露出笑容,“不過等你長大,此時的事,怕也忘得干凈了。”

  “耗子”

  道人沒有說什么。

  吃完餛飩結賬,一碗比上一回又貴了兩文錢。

  次日下午,青成山,福清宮。

  道人站在門口,抬頭看著樹影婆娑間的福清宮山門,依稀還是當年模樣,三花娘娘背著小江寒,則已上前而去,扣響了門。

  “篤篤篤…”

  敲了幾下,她便停下,略微側過頭,聽著里頭動靜,沒有聲響傳來,便再敲幾下,等到聽見有腳步聲,便立馬放下了手。

  片刻過后,便有人開了門。

  “吱呀…”

  開門的乃是一名小道童。

  小道童從門后探出半張臉,看著面前生得格外白嫩精致、身著三色衣裳、背后還背著一個小女娃的三花娘娘,當即一愣,疑惑過后,似是想起了師門長輩的什么教導,頓時有幾分害怕和警惕。

  直到目光往后,看見后面穿著道袍、拄著拄杖微笑看他的道人,還有身后一匹棗紅馬,莫名覺得親切,這才稍稍放松一點。

  再看面前女童,面無表情的盯著他,又讓他一陣發毛。

  “道長…你們找誰?”

  道童越過三花娘娘,與道人說話。

  “我們是伏龍觀的宋游道長,我是三花娘娘道長,與你們道觀是舊識,故交,特來拜訪,還請進去通報一聲。”

  聲音是從面前傳來。

  那名道人拄杖站在原地,只是微笑,而不說話。

  道童只好再度看向面前的女童。

  女童實在太白凈漂亮了,不似凡人,而且面無表情,看著他時沒有一點生分、靦腆或拘謹,只有嚴肅,明顯與常人有異,讓他想起近些年來師門長輩屢次三番提到的妖鬼與人的辨別之法。

  不過這大白天,別人來敲門拜訪,他們福清宮在這青成山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即使真是妖鬼,也不能隨便失了禮,道童還是鼓起勇氣問:

  “你們與我們福清宮是舊識?”

  “貓某二十年前曾隨我家道士來過你們道觀拜訪,吃了幾天飯,認識光華子道長,還有兩個男的女的小道長…”

  三花娘娘說著不禁回頭。

  “應風,出云。”

  道人終于開口,為她補充。

  “哦對,叫應風、出云兩個道長。”三花娘娘表情嚴肅,一點也不因自己忘記了二位道長的名稱與中途打斷而有什么異樣,“我們的馬兒就是兩個道長給我們帶過來的,這次游歷回來,特來拜訪,請進去通報就是。”

  “光華子…”

  門口的道童不禁一驚。

  光華子師祖乃是福清宮的上任觀主,已經去世了。應風師伯如今總領觀中事務,下一任觀主非他莫屬,而這名女童口中的出云道長,正是他如今的師父,在觀中也是地位極高,加之常常下山捉鬼除妖,在當地百姓心中也很有聲望。

  “還請稍等。”

  道童不敢耽擱,立馬便進去了。

  三花娘娘站著不動,卻像貓一樣往身后扭頭,看向后面的道人。

  “三花娘娘越發穩重了,將小江寒交給三花娘娘教導,我是放心了。”宋游淡淡說道,“只是給三花娘娘說過的,莫要這樣扭頭,看起來有些驚悚。”

  “唔!”

  貓某把頭收了回去。

  片刻之后——

  “咚!”

  道觀中響起了震天的迎客鐘聲。

  里頭一片雜亂的腳步聲。

  “我們也該在我們的道觀中掛一口鐘,以后故人來了,才好鳴鐘迎接。”宋游對三花娘娘說道。

  “鐘很貴!錢做的!”

  “我有一口現成的…”

  兩人在門口說著話,里頭的大門卻已經再度被打開了。

  這次兩扇大門完全打開,一股香火氣撲面而來,顯出里頭站著的大大小小百余名道人,還有一些不知緣由的香客。

  當先是一名老道。

  宋游隱約能夠看出,似是多年前應風道長的師父,看來在關于觀主之位的競爭上,他勝過了出云道長的師父。

  “見過宋道友,見過三花道友,還有樹上的燕子道友。”老道說道,“道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既是師門舊識,道兄何須如此。”宋游與之回禮,“二十年前在下剛下山時,曾來拜訪,如今二十年將過,在下游歷歸來,再度來訪,未曾事先稟告,有冒昧之處,還請海涵。”

  “是蓬蓽生輝才是!”

  老道仍然恭敬,與他客氣著道。

  隨后身邊又有兩名中年道長走出來,一為乾道,一為坤道,都已是中年面貌了,與他們行禮道:

  “道兄,多年不見。”

  “見過道兄。”

  “見過二位道友,多年不見,還在山下路上時,就聽說了二位諸多傳說,看來二位也是修行有成啊。”宋游笑著說道。

  “不敢不敢…”

  “道兄與三花娘娘的傳說才是傳遍了大江南北。道兄與我們闊別了二十年,我們與道兄可是常常在茶樓酒肆之間會面。”

  不知是這些年來聽了道人太多傳說,還是隨著年歲的長進、對于有些事認知越發深刻,亦或是年紀增長后本就會失去年輕時的隨意,福清宮的觀主與應風出云兩名道長在如今的宋游面前,都多了許多恭敬與客氣。

  更加違和的是,二十年過去,當年的中年道人已經年老,當年的小道長也已經到了中年,反倒是對面溫和隨意的宋游面容變化不大。

  道觀中許多小道士都十分不解。

  (本章完)

  請:m.bada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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