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姓宋名游,從長京來。”
宋游站在樹林之中,道袍之外披著紙裘,雪已落了滿身,看著他們。
“為何這么大的風雪,先生會在深山之中行走呢?”中年男子好奇的看向他,心中坦然,自然無懼,“先生是山中精靈妖鬼,還是世外神仙高人?”
“只是一名道人。”
“怎會來了深山之中呢?”
“足下不也在深山之中嗎?”
“倒是在下無禮了。”中年男子笑著行了一禮,“在下向來仰慕北欽山的蔡神醫與蛇仙,聽說蔡神醫感念蛇仙功德,于是定居于此,蛇仙感念蔡神醫心善,常常庇護指路,此般事跡,當作為美事傳揚千古,傳到在下耳中,也覺得甚是美好。”
稍作停頓,他又說:
“前幾天來北欽山賞雪,下山時路遇一名獵戶,在下與之交談,獵戶告知在下,說在這山中有一片小湖,他進山打獵迷路之時,曾見過蛇仙到湖邊垂釣,蛇仙還贈他魚兒充饑。在下又聽說蛇仙喜茶,于是回京之后,便立馬買了長京最好的茶,順著獵戶指的路前來尋訪,不料半路風雪竟是越來越大,還好有蛇仙指路。”
中年男子指著地上這條蛇路。
“原來如此。”
“難道先生也是來山中尋訪蛇仙的?”
“正是。”
“先生可有尋到?”
道人聽了卻沒有回答,而是靜立漫天風雪中,看著他不說話。
“在下無禮了。”中年男子再次行禮,不經意瞄了眼道人身后,看見了山下的竹林,竹林邊的茅屋,茅屋前的靜湖,湖上的小舟,還有舟上垂釣的老者與老者落滿風雪的蓑衣,心中不免一動,行禮之時又將身子彎得更低了,“想請問先生,不知在下此去,能否找見蛇仙呢?”
“有緣自能找見。”
“有理…”
“不過…”宋游回頭看了一眼,也看見了蛇仙,心中差不多便知曉蛇仙的想法了,于是對他說道,“如此大的風雪,足下還能堅持到來,身邊隨從多番勸告也不愿回去,又是有禮之人,在下是愿意祝足下如愿的。”
中年男子一聽,哪里不知此乃暗示,當即大喜:
“多謝先生。”
“不敢。”
雙方互相行禮,這才各自邁步。
兩人也是這時才看見,道人身邊竟還跟著一只三花貓,剛剛就埋在雪里將他們盯著,此時走起路來,簡直像是在雪中蹦跳,每一次落下去,覆蓋在雜草上松垮垮的雪都會將它淹沒,等它再往前走,又必須跳起來才行,有趣極了。
這先生應當也是一名奇人。
雙方錯身而過。
風雪之中吹來那中年男子與仆從的對話。
“我就說吧,定是蛇仙的客人,多半也是和我們一樣,來尋蛇仙的人。”
“相公說得是。”
“我們走快一點,人家都不怕風雪,我們自然也不能怕,人家能尋到,我們多半也能尋到。”
“相公莫急!”
中年男子卻已經走遠了。
隨從連忙跟上,回頭再看一眼風雪中的那道人,也只得嘆一句,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宋游緊了緊身上紙裘,帶著三花貓越走越遠。
山上實在太冷,風雪又太大,即使紙裘防風,即使走動不停,還是感覺十分寒冷。
這種寒冷直到走過了幾重山,離開了風雪肆虐的地帶,才稍微好了點。而徹底好轉則要等到走回蔡神醫的茅屋,下了山之后。山下總歸是要比山上的溫度要高一些的,走起路來,甚至不用紙裘,也覺得暖和。
“道士道士…”
“嗯?”
“你說我們的馬兒在山上會不會被冷死?”
“不會的。”
“為什么?”
“沒那么容易被冷死。”
“貓身上有毛毛,都經常被冷死。”
“這個么…”
宋游想了一會兒,才對她解釋:“我們的馬兒是北元馬,天生耐寒又耐熱,比貓更不怕冷。長京即使是山頂的寒冬,也冷不死北元馬的。況且它雖比不上三花娘娘,但也很厲害了。”
“唔!”
貓兒稍稍放心了一點,卻依舊擔憂。
雖然說是冷不死,可是冷起來也是非常痛的,馬兒又不像以前的三花娘娘,在山上有自己的廟子。再說了,即使是有自己廟子的三花娘娘,冷天的晚上還是會非常冷的,要縮在最角落里,不被門口吹進來的風吹到才行。
宋游轉頭瞄了她一眼,這才說:“如果三花娘娘實在擔憂,不如我們便去尋它?”
“去尋它!”
“反正我們有畫了。”
“去哪里尋它?”
“它在山上。”
“山上?”
剛從山上下來、往長京走的三花貓又停下腳步,扭頭回去,看身后的山。
“不是這里,是另一座。”
“哪一座?”
宋游只好伸出手,指了一個方向。
貓兒頓時伸長脖子看去。
“在哪?”
“走吧。”
“哦…”
貓兒立馬邁著小碎步跟上。
可以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的棗紅馬愛得深沉,也擔憂得很。
將棗紅馬放歸的山,是他們入京的方向,和這邊雖不是完全相反的兩個方向,卻也差得不少。棗紅馬到了之后,又有移動,不過大概方向始終在宋游當初給它指的那片山上,不曾走遠了。
從中也能看出它的心意想法。
三花娘娘說得對,可以把它放在畫中。
三花娘娘也說得對,冬天太冷了。
現在還不是最冷的時候。
所以該去找它。
寒冬時節,生機收束,夜長晝短,一路走去,山上野草大多枯黃,樹木大多光禿禿的,只剩松柏長青。
一人一貓依舊往前,卻沒有回京城,而是在走到接近京城的地方便看見了一條通往東和縣的路,問了問行人,可以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于是他們便換了這條路繼續走。等回到此前進京曾走過的路上時,努力辨別一番,又和三花娘娘無意義的討論兩句,便也挑了一個方向。
冬日和春日有所差別,眼前路還是那路,山還是那山,村落房屋也都一樣,可看起來就是覺得陌生。
三花娘娘愛操心,想念自己的馬兒,路上不知問了幾遍有沒有走錯。
宋游則能大致感知到棗紅馬的位置。
終于又踏上了那條小路,走到了原先與棗紅馬分別的小山坡。
眺望遠處,是一片大山。
“看來我沒找錯。”
“沒找錯。”
三花貓顯然也認了出來,已邁著滴溜溜的小碎步,快步往前跑去了。
大山看著近,其實很遠。
山上滿是森林,越往里走,林便越深,平常只有獵戶與樵夫才會進來。
一人一貓停步之時,只見前方幾匹野馬聚在一起,一匹放哨,其余吃草,這群野馬離得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匹棗紅馬,也低頭啃著地上的草吃。
“馬兒!”
輕輕細細的呼喊,實在傳得不遠。
然而棗紅馬卻還是聽見了,瞬間便豎起了耳朵,抬頭向這邊看了過來。
“唏律律…”
棗紅馬長嘶一聲,立馬跑了過來。
像是三花貓一樣,馬兒越靠近他們,步子就放得越慢,到他們面前時,已從跑變成了走,直到停在道人與貓兒面前,便低頭站著不動了。人和貓依然無法從馬兒的臉上看出什么情緒。
“馬兒想三花娘娘了嗎?”
“你怎么不講話?”
“你不聰明。”
馬兒仍舊站著不動,也不出聲。
道人則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鬃毛,笑著問道:“在這山中過得可還自在?”
“不是馬上要走,只是嚴冬寒冷,三花娘娘擔心伱過得不好,于是出了一個主意,想要請你到一個不太冷的地方去,不知你愿不愿意。”
“不過離要走也不遠了。”
“那好。”
道人點了點頭,露出微笑,卻是有些感慨,說了句:“多謝你的等候。”
“多謝”
三花貓也學著他。
隨即一人一貓轉身,邁步往長京走去,馬兒也如此前一樣,老老實實跟在他們身后,一聲不吭。
三花娘娘似乎興奮壞了,一路都在與棗紅馬講話,問東問西,又講自己的事,講自己學會的法術和領悟的神通,講自己學會認的字,講自己在長京捉耗子有多厲害、能掙多少錢,自然都是得不到回應的。
傍晚時候,他們才走進長京。
一旦進了城,寒風便小了許多,道人穿著紙裘走在路上,竟還有些熱。
然而這只不過是因為他吃得飽穿得暖,又有道行傍身,真正長京的窮苦百姓,是不可以用這種方法來取暖的。
回到柳樹街,只見自家門口窩著一道身影。
乃是一名穿著臟兮兮破爛道袍的人,蓄著長須,頭發發灰,縮在自家門口,一動不動。
“喵?”
三花貓回頭看道人。
“嗯。”
宋游點點頭,表示自己也看見了。
隨即一人一貓走過去,道人彎腰打量,三花貓也湊近了,警惕的瞄著他。
這人倒是還活著,只是也很虛弱了。
想來是窮困潦倒,走到這里,別的門口都是店鋪,店主不允許他在門口睡著,恰好宋游和三花娘娘的店門口關著門,于是便縮在了這里。
“道友…”
宋游推了推他,喊了兩聲。
落魄的中年道士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轉頭看他,被嚇了一大跳。
宋游這才發現,這人還有些熟悉。
推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