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桃子!”
老觀主抬起一只手,指著前邊,已喊了出來,連手臂都在顫抖。
只見這棵桃樹枝繁葉茂,樹干比人大腿還粗,已經呈現出了近乎于黑的顏色。主干上有大分支,大分支上又有許多小分支,上面滿滿當當的掛著比碗口也不小的桃子,那一抹嫣紅,真是醉人。
身邊的中年道長們也驚訝不已。
說白了,這不過是個畫中的小世界,疆界也許不足一個縣的十分之一,他們又是在這里邊出生的人,一直生活其中,雖入道觀修行,常聽老觀主講說道經奧妙道法神奇,畢竟從未見過,老觀主講得也不好,他們多只是當一個有趣的故事聽。
如今卻真切的見到了法術。
一名外界來的道人,提筆在白墻之上作畫,畫成吐一口氣,畫上果樹便成了真,那一顆顆桃子無比誘人,隱隱還能聞到桃果的芬芳。
怎么能不吃驚?
“獻丑了。”
道人轉身雙手奉還畫筆,說道:
“承蒙老觀主招待飯菜,在下沒有什么可以回報的,恰好近月以來,多有感悟,有了些新本事,便使出來,請觀主再嘗一遍外界桃子的味道,就當是還觀主招待之情了。只是畫中桃子,是長京城外桃花村的桃子,卻不知能否比得上競州的桃子香甜。”
“可…可以吃?”
“自然可以。”
宋游說著抬起手來,從樹上抓著一顆桃子,輕輕一扯。
“噗…”
枝葉一陣搖晃,果子已被取了下來。
宋游十分隨意,將之在衣裳上隨便擦了擦,便雙手捧著,遞給了老觀主。
老觀主亦是伸出瘦如柴的雙手,顫抖著接過這顆桃子,感受著沉甸甸又軟乎乎的觸感,捧到面前仔細看了又看。
倒是先聞到了濃郁的桃香。
一口咬下去。
“咵嗤!”
很輕松的就咬破了皮,里面是幾乎軟爛的果肉,即使以他的牙口也能不費力的咬進去,隨即便是豐盈的汁水與滿滿的桃子果香。
咬完一口,一根根果肉纖維快要拉成了絲,汁水順著下巴流了下來。
此時說不出話來。
老觀主半瞇著眼睛,眼里濕潤,一邊嚼著,一邊連連點頭,看向旁邊的年輕道人,卻是無聲勝有聲。
一切都寫在了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
宋游見狀只露出微笑,又從樹上繼續摘果,一一遞給幾位驚呆了的道長。
道長們也是連忙躬身,雙手捧過,放在眼前仔細查看。
他們從未見過這種水果。
可是那香味卻是如此誘人。
眾人面面相覷,時不時看一眼幾乎流下淚來的自家師父,終于有人忍不住,也拿著桃子,在衣裳上擦了擦,便試探的咬了一口。
“咵嗤”
“嗯!!”
眼睛亮了,連連點頭。
不消說話,便引得其余人爭相模仿。
道人笑著看著他們,過了許久,才出聲說道:“幾位道長不必心急,此樹桃子總計一百八十顆,想來幾位道長就算吃到飽,也吃不完。”
中年道長們都停下來看向他。
“在下來到這里已經好幾日了,幾日以來,沒有花過一文錢,卻每日住最好的房間,吃最好的飯菜,多虧山下百姓與幾位道長熱情招待。在下卻實在沒有什么可以回報大家。”道人頓了頓,“除了老觀主,前兩日也有幾十年前從競州來的百姓聽到消息前來尋找在下,請在下去家中,好生招待,席間閑聊,聊到當年故鄉的桃子,也是多有遺憾。還有別的山下百姓,雖不來自競州,想來也從未吃過桃子。”
“道友想請我們幫忙分贈給大家?”
“說來慚愧,在下本該自己去送,奈何在下若再去走一趟,恐怕又是幾日走不了了。”宋游無奈說道,“便想請幾位道長幫一個忙,拿些桃子下去分給大家伙,吃了桃子,于山中、田里種下桃核,今后此地便有桃子了。”
“分給誰呢?”
“小北村柴學義一家最先招待在下,道長去了柴家,便知曉小北村有哪些人曾招待過在下。娘兒莊之人都是老觀主的老鄉,是村口的李永年最先將在下請過去,也被招待了兩三天,諸位道長去尋他便可。此外諸位道長若在山下有親戚好友,也盡可送去。”宋游說道,深施一禮,“此樹便在此處,年年結果,便算作在下的謝禮了。”
“多謝道友,一定做到!”
“該在下多謝幾位道長、多謝老觀主才是。”
雙方都很客氣,互相行禮。
“在下告辭了。”
“道友往何處去?”
“去山上轉轉。”
“下山后呢?”
“從哪來,回哪去,只愿后會有期。”
幾個中年道長捧著吃了一半的桃子,愣愣的盯著他,不知該說什么。
宋游則帶著貓兒,離開了道觀。
看那身影,是往山上走。
貓兒邁著小碎步,也是睜圓了眼睛,走著走著,時不時停下來,回頭看一眼觀前桃樹,直到徹底看不見那棵樹了,那群道人也看不見她了,她才仰頭對宋游開口說話:
“那是什么?”
“桃樹。”
“三花娘娘知道是桃樹。”
“三花娘娘除了認識耗子與四腳蛇,竟然連桃樹也知道,可謂學識淵博、見識廣泛了。”
“你們說了那是桃樹。”
“三花娘娘不僅一聽便懂,還能暗自記住,想來也是好學之貓。”
“三花娘娘很聰明。”
“這個自然。”
“哪里來的桃樹呢?”
“畫出來的。”
“怎么畫出來的呢?”
“用筆。”
“怎么畫出來的呢?”
“用心,再用一點靈韻玄妙。”
“那在外面你怎么不畫點錢出來?”貓兒一邊走一邊歪頭看他,思索著,“再畫點耗子出來!”
“畫不出來。”
“用筆,用心,再用一點靈韻玄妙。”三花貓學著他剛才的話,一字不差,連語氣也像極了,只是配上她這輕輕細細的奶夾子音,讓人聽來總覺得異常可愛,一點嚴肅都沒有。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
道人思索如何開口才更容易被她接受,隨即說道:“在下近日參悟此畫,感悟其中靈韻玄妙,思索當初竇大家以畫通曉天地的過程,雖然已經有了一些收獲,但也只是小獲,算不得多,就如山腳下的竇大師一樣,所畫之物,只能在此畫中成活,在外界最多有些靈氣,無法成真。”
“只能在這里變成真的?”
“三花娘娘一點就通。”
“為什么?”
“因為這里本來就是一幅畫啊。”
這種本事當年在逸州之時,便已從孔大師那里得了一分,因此以筆畫貓,再借三花娘娘幾根貓毛,便能使畫頗有靈性。后來遇到竇大師,看了這幅圖之后,便又多了一分,之后參悟將近一月,便又再多幾分,直到現在進來,感悟愈深,于此一道已頗為熟悉。
宋游雖沒有孔大師的雕工,沒有竇大家的畫技,無法以他們的方式勾連天地玄妙,不過宋游是修行之人,自有別的方式。
于是憑空畫桃,只需感觸至深,用心至極,不用桃子桃核,也能賦予其幾分靈韻玄妙。
這幾分靈韻玄妙與畫中世界貼合,從中借取幾分靈性,便也能在畫中成真了。
說來這還是此前竇大師傳授他的。
果真三人行必有我師——
莫要小看這些凡人,他們乃是天下之絕,技藝之巔,在一行一業足以封神,無論道人修行再高,只要肯彎下腰來,便都能從中受益。
“三花娘娘聽懂了嗎?”
“聽懂了!”
“看得出來。”
“那你說——”
“好,我說。”
“要是伱在這里面畫一堆銀子,再拿出去,是不是就變成真的了?”三花貓鄭重的盯著他。
“三花娘娘竟還能舉一反三。”
“舉一反三”
“我要是和三花娘娘一樣聰明就好了。”宋游笑著對她說,卻沒有回答。
“我們現在去哪?”
“去山上。”
“做什么?”
“看風景。”
“哦…”
道人與貓慢慢走上了山巔。
這里便是在畫外之時,或是剛進畫時,看到的那一片天墻一般的連綿高山之巔,也是這方世界的盡頭。
此山高,但也沒有入云。
回首一望,山腳下的村莊錯落有致,良田沃土連成一片。其中房屋多是白墻黛瓦,而非茅屋,僅是鄉村風景,便已稱得上是絕美了。雖無法給人一種強烈的視覺震撼,卻讓人愿意坐下來靜靜欣賞,心里安靜,甚至產生出想要隱居于此的沖動。
田土背后,蘆葦連成一片,金黃中泛著白,身后則是一個碧藍的大湖,湖對面亦有高山。
“真美啊…”
道人收回目光,又看另一邊。
這邊沒那邊風景好,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左右沒有邊界,往前亦是一重又一重。
一面木柵欄隔開了前方。
道人貼近木柵欄,伸手往前按著。
看似按在了空氣上,卻已是觸摸到了一面無形的墻壁。
細細感悟,頗有奇妙。
甚至好似隱隱能從中感受到外界。
外界濕涼,陰氣散陽氣升。
似乎正是早晨。
至于是哪里,并不知曉。
“奇妙。”
這方世界終究只是因一幅觸動了天地的畫作而生,其實很脆弱,這面壁壘能攔得住平常人,卻攔不住道人。只是若隨意將之撞破,且不說出去之后道人會在哪里,也不知這畫會如何。
道人很快便把手收回來了。
“道士。”
“嗯?”
道人低頭一看——
只見三花貓站在地上,小小一只,頭仰得老高,正一臉迷惑的盯著自己:
“你在做什么?”
“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事?”
“三花娘娘想知道嗎?”
“當然想。”
“三花娘娘穿過柵欄,往前走幾步,就知道了。”
“唔…”
三花貓將頭一歪,目光狐疑。
終究還是決定按他說的做。
于是把頭一低,憑借著液態神通,輕輕松松就流過了柵欄狹小的縫,往前走去。
“咚…”
一頭撞在了空氣上。
貓兒退了兩步,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睜大了眼睛,努力看向前邊,卻是什么也看不見。
再走兩步,又撞一下。
這次撞得輕了許多。
貓兒這才意識到,前邊有個看不見的東西擋住了她,于是眼中滿是好奇,小心翼翼湊過去,抬起爪子觸摸這面看不見的墻。
“有趣嗎?”
“這是什么?”
“世界的邊緣。”
“聽不懂。”
“三花娘娘回來吧。”
“哦…”
三花貓很乖巧的走了回來。
道人左顧右盼,又在山中轉了會兒,卻沒有遇到老觀主口中的神仙。
興許神仙不想見。
興許是無緣。
道人搖了搖頭,沒有強求。
若是無緣,便等下次。
無論如何,這也已經是一場難得的奇妙之旅了,不僅收獲了不少修行感悟,也是一場驚奇見聞,若換了柳江上的那位書生,不說死了都甘心,怕也是要興奮得整夜睡不著。
知足常樂。
于是輕輕一揮手,空中便起了漣漪,宋游抱起貓兒,一步踏出,便出了此地。